袁小刀,二十年前,是落马城街头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孤儿,后来被丁长九带回一中堡。

在一中堡,其实像这样年少时命如朝露的流浪孤儿并不少,袁小刀无疑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流浪街头那年,他五岁,过于宽松的衣裳破烂污秽,不知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是从原本家中比较年长的孩子身上继承过来的。衣角上,有拙劣针脚绣成的一个“袁”字。

当时孩子身上,别无他物,唯独那稚嫩的小手,拖着一把不过尺来长的崩口缺刃的小刀。小刀虽小,但对于过于瘦小的身板而言,也是个巨大的负累。后来,大家就叫他袁小刀。

至今,袁小刀惯用的,还是那把不过尺余长的崩口小刀。

如果在落马城找不到人,可以找丁长九;如果找不到丁长九,可以找袁小刀。

任平生在一中堂后院的书阁中,安心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就看见袁小刀带着方懋进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丁长九。

方懋灰头土脸,衣裳破烂,满头大汗;丁长九和袁小刀倒是气定神闲,与平时一般无异。

“光头佬,你诓我大师兄去打架了?自己在一边隔岸观火?”这是任平生的第一反应。

丁长九一手不停搓着项上那颗光头,大呼冤枉,“他读书读坏的脑子,好好的医馆正事不做,天天来缠着我学打架。你们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不地道了。”

方懋憨憨一笑,唯唯诺诺,终于不做辩解。

“你现在倒是挺闲的。”任平生嗤笑道。

丁长九双手一摊,“可不,街上的产业,转行的转行,盘出去的盘出去了,一中堡本来人强马壮,到如今还能有我什么事?小方嘛,人不错,自己要找抽,正好我也手痒。”

任平生不理哪个已经改行游戏人间的江湖老油条,转头对方懋道,“我能帮得上忙?”

“啥?”方懋那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太自然。

任平生双眸如剑,似能看透对方心脾,“拜托,都是第一次学做人,你猜我我猜你的,多辛苦。都一条船上的了,还需要遮遮掩掩?一个举手投足都能决千百人生死的应天境大修士,若无大事临头,鬼才相信你会费心去跟人学厮杀。”

方懋脱口而出,“万一,我是说万一,第一次没做好,人不该真会有第二次机会学做人吧?”

任平生一时头大如斗。这书呆子,是真呆!

丁长九忍俊不禁,笑道,“老弟,就算你有;不是第一次做人的,老哥我也不敢招惹啊。”

方懋讪讪一笑,“我也就开个玩笑。”继而一本正经对任平生道,“真没事,江湖任侠,快意恩仇,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我辈书生,又有谁不是偷偷摸摸的心往神之。正好丁老哥热心,乐意满足我一点好奇心而已。”

原本尴尬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任平生半信半疑,“仅此而已?”

方懋言之确确,“仅此而已。”

“那么我倒是有点急事要找你了。咱们得

借一步说话。”

丁长九随即示意袁小刀出去,转而跟二人告辞道,“我这就走。你们有什么密事需要商量,整座落马城,恐怕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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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壶山登山小径旁,偶见一座不大的牌坊,上面的花岗石匾额篆刻“末法之地”四字。任平生本来不急赶路,对那笔画行云流水的碑刻,赞叹不已;末法之地什么的,对他影响不大。但一过那座牌坊,任平生那座被雅疆妖丹误打误撞开了的火府,好似瞬间关闭了大门,再看不到内中炉火纯青的景象。

感应更加强烈的李曦莲,眉头略皱。

周成和钟礚澍两个纯粹的肉身凡体,就毫无感觉了。

任平生简略讲了自己去找方懋的事,本来大家都听得兴致勃勃,到最后得知关于山上之事,那位大师兄一丝口风都没有透露,就又都意兴索然起来。

任平生只得多解释了一句,“公平起见,关于山上景象,我也没主动去问大师兄。就算他要说,我也是懒得听的。”

到了那幅“咫尺天涯”石碑跟前,任平生神色凝重起来,连忙招呼众人停下脚步。那块石碑,他只是略略扫了一眼,然后一双眼眸,久久望向那不远处迷迷蒙蒙的浓云重雾。

出人意料的是,望气术在此末法之地,竟然没有失效;但双眼所见,却并无任何异常的气机流转。哪怕是一座普通山头的脉象风水,都会有其独特的生机脉络。

这座山头云海中,如同一处死寂之地,又并非完全死寂。就好似天地之间的虚空地带,既似虚无,又非虚无;能炼水化气,气聚成云,云成万象,再化雨而滋生万物。只不过整个过程,并不依循任何既定的脉络,阴晴不定,飘忽无常。

在此道已经初窥门径的李曦莲,更是惊疑不定,一双美目满含征询之意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观望良久,正要对同伴交代几句,却听得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呼号,自云中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办?”周成强作镇定,声音却极不配合地颤抖起来,“是不是该先去救人?”

钟礚澍干脆紧紧贴在任平生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后者的衣裳后襟。

任平生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先看看,真有危险,道院不会坐视不管。”

本来打算继续前行的四人,干脆在道旁坐了下来,静观其变。

云雾中一个急匆匆的声音传来,“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声音由远而近,显然速度极快。片刻间,便有两条大汉抬着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年轻书生,钻出浓云,在崎岖山道上步履如飞而来。

“杜文希!”钟礚澍惊叫出声,“他的两个同伴呢?”

抬人的大汉全不理他的问话,只一个劲嚷嚷着“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说话间,抬人的大汉已经从几人身边一闪而过。

周成站在原地,连连呸了几口。

钟礚澍下意识连吞了几下口水,一脸惶恐道,“都这样了,还能救活不?”

“听刚才那嚎声,就怕治好了,都是个疯的……”周成没头没脑地火上浇油。

钟礚澍一双求助的眼神,望向任平生,“咱们还能去不?末法之地呢,你们的一身修为,就算不会尽失,都要大打折扣呢。”

任平生笑容古怪,看着钟礚澍与周成道,“你们觉得,夫子如果要害人,道院上千弟子,他会找谁下手呢?”

周成闻言气往上冲,愤愤道,“咱们扯皮吹牛骂街都可以,却不可言语诋毁夫子。他老人家胸襟坦荡,仁心济世,怎么可能害人。”

任平生淡淡道,“那不就成了,若前面是死地,你只管寻死去,反正有人得负责救。当然,胆气不行,也别勉强自己就是。”

周成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那貌若天仙的女子,暗自庆幸。

李曦莲一直目光专注地望向那片云雾,好似并没注意到这边的争吵。

“走就走,我也就是担心大家安危而已。既然大家都一个意思,舍命陪君子的事,我周成从不含糊。”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如同耳语。

任平生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咱们两两之间,保持距离紧密,尤其是进入云气之后,两两之距切不可超过一步。也就是说,后人伸手就能搭到前人的肩膀。我走前,曦莲殿后。”

周成正欲开口提出异议,被任平生直接一句话堵了回去,“你觉得自己打得过我表姐?”

这另后者可否两难。

商议既定,朝着那不知深浅几许的浓雾拔步起行。

高处又是一阵吆喝传来,“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任平生领队先行,刻意放慢脚步,免得后面的人跟丢。

钟礚澍亦步亦趋,若不是眼前人步若灵猫,他不知要误踩几次任平生的脚后跟了。

无孔不入的云烟雾气,一下子好似变得阴冷了几分,周成一手紧紧捏着领口,兀自不时会打几个冷战。他一面要顾着自己与钟礚澍之间的行进间距,一面还频频回头,生怕身后的李曦莲慢了一步。

几人之中,周成无疑走得最为辛苦。

好在身后那位窈窕女子,并不让人失望,走起来闲庭信步似的,怎么看都要比他周成显得风度翩翩。

这次与那抬人的两名大汉擦肩而过时,钟礚澍心神略定。

这次抬的人,是那杜文希先前的随从之一。钟礚澍仍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他们还有一个的啊。”

这一组的抬人汉子仍是不理不答,言语口吻与先前的同行如出一辙。

“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周成嗤笑一声,也懒得呸掉那份晦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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