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颉与两位女子转身背对城门,昂首阔步而去。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那一身华贵服饰的书生,一路纵声而歌,声音高亢入云,只见壮怀荡涤,毫无悲怆之意。

那俯身城门外,轻声念咒的青壮百姓,也听得心头一震,便开始有人抬起头来,缓缓转身。

有了第一人,便有第二人,第三人;然后便是一群,跟在那一群之后的,是一大片。

~~~~

雷振羽与常安略一商议,决定按后者的直觉,继续往东南生门寻觅出路。至于途中哪只獓?巨兽,雷振羽也有了计较,先行远远侦探,看能不能找到张屴的踪迹,若寻找无果,再想办法绕路而去。只不过若是张屴已为猛兽所伤,对于修为近乎全失的几人而言,想要救助同伴,恐怕就难于登天了。

总之先走一步算一步。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是确凿无误的原路返回;山谷峡道的景致,竟然与先前迥异!不但再不见先前遇到獓?的那条断头路,两边的山体,道路的走向,都已经完全不同。

一路弯环缠绕,却畅通无阻;透过山体的缝隙眼望东南,已远远可见一阵茵茵绿意生机!

折腾了半天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一下子松懈下来,便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尤其是身形略肥的钟立,一下子没撑住,颓然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大口喘气。

“那就歇歇。”雷振羽说着,也与常安各觅了一块稍显平整的石面坐下。

此间的石头,尽皆棱角分明,形态峥嵘;再怎么平整的石块,坐下来肯定都是很硌屁股的。

所以雷振羽与常安二人一旦坐下,便即惊呼不妙!

那触感,绵软柔滑,只觉通体舒泰。两人下意识想要站起来时,双脚已全不听使唤。情急之下,雷振羽用眼角余光分别望向两位同伴的位置。

只见常安眉眼含笑,目光迷离,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然而,钟立人呢?

那块石头还在,但最先坐在石上之人已踪影全无,就好似人间蒸发一样。

先前张屴的失踪,还是慌乱之中,各人自顾不暇。

而如今钟立的失踪,竟完全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毫无预兆,更无任何迹象可循!

雷振羽那荡漾不已的心湖之中,有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幽幽恹恹,阴阴恻恻,却饱含妖娆魅惑之意。“公子,人生苦短,前路艰难,不如下来吧;陪妾家与众姐妹小酌几杯,共醉一宿……”

气血方刚的年轻武夫,只觉得浑身一震酥麻,身体的某个部位,便很不争气地有了反应。

正心旌摇曳之际,向来洁身自好的雷振羽,突然想起身边还有常安!此等丑态,如何能让同窗目睹。他极力收摄心神,苦苦忍着心中早已如大堤将缺般汹涌不已的欲望。

“别上当,站起来!”雷振羽一声爆喝。与其说是提醒同伴,不如说是给自己鼓劲。

不曾想同样身陷温柔陷阱的常安,早已意乱情迷,恍惚之下,对雷振羽的喊叫置若罔闻。只余山谷空旷回声阵阵,袅袅不绝。

那渐渐式微的山谷回音,经久不绝,竟似乎在天地间自生某种回应,又逐渐清晰,变成了极有节奏的声响,片刻间由远而近。

“噗,噗,噗……”

这种声响,雷振羽何等熟悉!

北荒城那座黄龙点将台上,盔甲鲜亮的英气少年,每每听到台下千万雄兵踏步而来,响声震天,便要胸中顿时一股踏平北荒始言归的冲天豪气。

但在这酒壶山秘境中,正在那温

香软玉幻觉里难以自拔的雷振羽,听到那逐渐临近的兵马踏步之声,心中又惊又急。

原本境况更加惨淡的常安,突然打了个激灵,神智清醒不少,却仍是腿脚酥软,站不起身来。

东南方向,长长的甲兵阵列,一眼望不到尾,黑压压的填满峡谷而来,兵戈雪亮,行进迅速,杀气腾腾。

东南军阵眼看着就要碾压一切而至,雷振羽等束手无策之时,忽闻西边又是一阵惊天的动静。

獓?!

那家伙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不知发什么心疯,一路拍打山崖落石往这边急冲。那大大小小的石块挟着劲风到处乱射,打在动弹不得的两位公子哥身上,顿时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两位学长避开,待我收拾这只畜生!”一个焦灼的喊声从那獓?身后传来。

张屴!

敢情那家伙不知突然间掌握了什么专治这头大物的妙招,现在是撵着它追呢。山谷狭窄弯曲,张屴的视线显然被那身躯魁伟的獓?给遮挡了,根本没察觉到前方那杀气腾腾的军阵。

“要不要提醒他别来。”神智业已清醒的常安,征询雷振羽的意见;但他随即闭口不言了,因为后者并没有出言明示。

~~~~

任平生一行四人,在那片花树丛林中已经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处荆棘丛生,草树茂密。这种环境,任平生是如履平地,李曦莲倒也还好;只是周成和钟礚澍两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就要苦不堪言。两个家伙那一身行头,在街上随便觅个人多的地方坐下,摆只破碗,便是那鹑衣百结的老乞丐看见,都要深感罪过。

好在那一大一小,还能乐此不疲的一路互相拆台,路途的艰辛,就能觉得稍稍舒缓一些。

他们是钻得辛苦,任平生与李曦莲虽然一直努力在前面帮着开路,也依然等得辛苦。

一把横烟剑寒光四射,上下翻飞,如今做的不过是把柴刀的用途。只不过荆棘荒草实在太多,任平生也只能粗略砍断一些,容后来人可以手脚并用钻过去。

再行进几丈,前方豁然开朗!一条青石铺设的大道,蜿蜒山林间;两旁花树罗列齐整。曲径通幽至远方尽处,一面高耸壁立如刀削的峭壁。

仍在后边荆棘中挣扎行进的周成,欢呼雀跃,“等等,等等。那面石壁,大有玄机。咱们得一起过去。”

任平生与李曦莲相对愕然,震惊不已。以任平生与李曦莲的目力,隐约能看清石壁上那极其古怪的蚀刻图腾。但对于李曦莲来说,能做到如此,她那业已入门的望气术,已经施展到了极致。往哪石壁图腾注目片刻,便要目眩神晕,不得不立刻闭目养神。

等几人都钻出丛林,来到那视野开阔的青石道上,周成与钟礚澍相对大笑不止。周成还好,一路行来刻意以宽大袖口遮掩脸庞,所以尽管衣衫破碎如挂布条,脸上倒还干净。钟礚澍就是彻头彻尾的鹑衣百结,灰头土脸了。

要命的是,这位历来养尊处优,腿脚白嫩的富家少年,一双靴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身上到处是茅草刺藤勾划的血痕,双足更是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走在荆棘丛中,看不见自己的双脚,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到了开阔平坦处,钟礚澍顿时眼泪涔然,哀声呼痛。

“就一点皮肉之伤,男子汉大丈夫的,嚎什么嚎。”周成不耐烦道,“麻溜的,咱们得赶往那面石壁。搞不好我犁头周逆天改命的机缘,就在那了。”

言罢随即迈开大步,奔那尽在咫尺的青石板路而去;两幅大袖前后招展,极其夸张。反正一身衣裳破得跟抹布似的,周成这是破罐子破摔。

任平生侧目瞥了李曦莲一眼,神色古怪。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曦莲嘟哝道,“我从没惹过他。”

任平生笑而不答,微微叹气一声。男人女人之间,真是麻烦!只是刚刚有此腹诽,脑海中便现出一个苍白病恹的绝美少女面容,眉黛如远山,双眸如湖水……

心照不宣,二人都是心中隐隐作痛,顿时一阵尴尬的沉默;却又都不约而同地跑到了钟礚澍身边,一人架起那哭嚎少年的一边胳膊,直接把后者扛了起来,默默上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钟礚澍大声哭喊,见任平生和李曦莲两个闷葫芦男女不理不睬,反而默默加快了脚步,追上周成,四人六足,并排而行,外加一个双脚架空的钟礚澍,凭空乱踩乱蹬。

“去不得啊,那条路走不得……”钟礚澍几乎是声嘶力竭吼道。

这个身上几道血痕便要哭鼻子的胆小鬼,别说没人信他,就算任李二人要先顺一顺他的意,这时也来不及了。

四人几乎是同时踏上了那条青石板道……

青石板毫无异样。

周成故意双脚用力蹬地,步履夸张,“这他妈的才是阳关大道嘛,咱们就差一辆八驾大车了……”

话音未落,任平生突然疾呼一声,“不好,闪开!”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如同遁地而来,瞬息便在脚下。大家都未及移步,只见脚下那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板,突然松动倾斜,石下现出深不可测的漆黑空洞!

几人同时一声惊叫,只觉双脚骤然踩空,身形急坠而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也不知在虚空中下坠了多久,好像永远没个实地可及。只感觉耳旁呼呼的风声,渐渐变成如同隆隆雷鸣般的巨响,震得人耳鼓破裂,七窍流血。

无边的漆黑中,任平生双眼紧闭,一手下意识死死挽住钟礚澍的一边胳膊,但从对方那变得沉重绵软的身躯,已知后者已经昏死过去。

欲要开口跟另外两人招呼一声,只是任你如何张口喊叫,耳边唯有隆隆风声,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等任平生再次听到人言的时候,那声音,赫然是申功颉的!

“哈哈,原来是二师兄啊,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也出来了啊?”附带着申功颉那充满戏谑的调笑,明火执仗的不安好心,“我申功颉运道不济,本事稀松,惭愧惭愧,空手而归了。雷师兄阵容强大,武道修为更是出类拔萃,这一趟酒壶山之行,想必收获不小,如愿以偿了吧……”

任平生微微睁开双眼,便见天光湛然,有被夕阳镀成金色的云霞,高挂空中。身体仍在移动,却已不是之前的急剧下坠之势,而是有节奏地不停起伏的平移。

申功颉没完没了的刮噪之中,又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响亮喊声,就在自己耳旁响起,“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任平生终于注意到,自己已经躺在那两根长杆贯穿厚布而成的担架上。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形,一前一后抬着担架,口中喊着那永远不变的口号。

“两位大哥,还有一位容貌很美的女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不知都找到了没?”任平生一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一边向两位抬担架的大哥发问。

“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抬担架的汉子对任平生的问话置若罔闻。

“任平生,你也跟上了啊!别问了。他们不会理你,各人自有缘法,由他们各安天命吧。”前方不远处的申功颉,显然也是被人抬着;先到了一步,所以比较了解事态。

“咱们还是修心不行啊,你看人家雷师兄,被抬出来时就能安之若素,一声不吭,敢情是大有收获,懒得打击我们,保持低调呢。”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只不过他申功颉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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