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剑出世引发的天地异象,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看不到的。

那地方,据说也是太一天庭俯瞰人间大地的视野死角,就是思安寨所在的,不归山上那片平原。

所以拔出石中锈铁剑条的少年任平生,并不知道天上地下,发生了那么多动人心魄的事情。

平原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柄与娇小身形极不协调的巨大阔刃铁剑,亡命地奔跑着。

他要远离这片蹲在草丛里拉泡屎,都能让人远远看见两片白臀的广袤平原。

几条最大的黑狗,已经奔出村巷,一路咆哮,去往河边。远处奔逃中的瘦小少年看在眼中,更加焦急,一咬牙再次狠命发力,在茫茫荒野里,脚下生风。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村民看见。

任平生已经竭尽全力,就在即将脱力仆倒之时,跑到了靠近大泽边缘的草丛茂密之处。这节点,堪堪赶在了村民奔出村前视野开阔之地的瞬间。

此处的草丛,依然不高,但已经足以让少年猫着腰隐藏身形。

村中多狗,他必须赶到草地东边披云大泽的边缘,借助哪里的浅水草地,消除自己的气息踪迹,才能找地方藏身歇息。

无论是追踪还是躲避追踪,这种事,他做得比吃饭拉屎还要在行。

要活着就那处境,学这种技能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宿命。

行知学堂中,那些鲜衣仗剑少年,在老师任崇秋的带领之下,冲在最前,疾步朝石桥垮塌之处奔去。

也是任平生自己做贼心虚,过于紧张。说实话,村里热烈的反应,主要还是石桥垮塌的动静,太过震撼,大家都不明所以,慌乱中互相召集呼唤,出村应对。

待冲到村口,发现竟是河上的古老石桥垮塌了,塌得连渣都不剩;哪里能想到,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干的事。

老少青壮,聚集在原本还是桥头的地方,年纪稍长的,都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跟石桥有关的古老传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满脸惶恐。

便在众人都不知所措之时,年纪老迈的族长,拄着盘曲遒劲的老山藤拐杖,越众而出,走到河边,对着碎落河中的桥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然后,老族长突然跪倒尘埃,连连伏地而拜。

身后的村民见状,纷纷效仿。河边路头,刹那间跪倒一大片陆续到来的村民。便是那些个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前来的半大孩子,也都被家里的大人摁着头拜了下去。

可惜这样的壮观场景,忙着逃命的任平生,已经看不到了。

一轮明月,高高悬在无垠的夜幕之中,俯视天下,照着山野中,双手抱膝坐于石上的孤独男孩。

任平生脚边横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条。

今天一路狠命奔跑,少说也趟过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了这片山野。

平原不能藏身,沼泽不能久留,所以他只能先跑到山野。

夜悠悠,思悠悠。

任平生嘴角上翘,倔强的面孔上,两道目光阴冷,一如那阴冷不问人间疾苦的夜月。

“那石桥栏板上的剑招,从此再不可能有人看到了。”少年不知是庆幸,还是感慨,“好在学了三年,我都已经记得。”

他抄起地上的剑条,趁着月光,一招一式地摆着定式。每一招定式,从那栩栩如生的身姿神态,再到那每一幅浮雕人物的神态之中,少年感应到的魂魄心神,三年来,他都已经效仿淬炼了千遍万遍。

只不过雕刻毕竟是雕刻,历时三年苦练,从来无法将那些姿势,变成剑招使出。每一出手,身法都十分别扭,特别是其中一式,栏板左下角题书“悲天”二字的,头下脚上,剑劈大地。且先不论如何打出来,关键是,有什么卵用?

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踉踉跄跄,跌扑绊倒,直至再次耗尽体力,衣衫湿透。任平生双手拄剑而立,茫然四顾。

“任鸡*鸡,总有一天,老子要用手中这把铁剑,打到你跪地求饶三百次,再断了你的双手,割了你乌鸦嘴里的那根舌头。”任平生没了力气练剑,便对着夜空哀吼道。

远离人烟几十里,他不怕有人听见。

任鸡*鸡本名任常继,是第一剑客任重山的儿子,大着任平生一岁,平日里,带着一帮仗剑恶少,有事没事,便以把任平生打个头破血流为乐。

任鸡*鸡曾口出狂言,总有一天,他要把任平生打到跪地求饶。

——因为村里所有的同龄男孩都打过任平生,所有打过任平生的孩子都知道,那个打不过任何人的家伙,从不求饶。

任鸡*鸡曾经在一次把任平生打趴下后,在他头上呸完口水,说过一句话,“也只有想学剑想坏了脑子,又太贱太蠢学不了剑的人,才会觉得那栏板雕画是套剑术。”

夜风凛凛,流完了汗的少年,终于感觉有点冷了。

“想要把人家打败,就先得有胆气不怕人打。”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划破了山中月夜的宁静,“想不到,这把剑能落到你手里。”

每次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少年心中都会犹然而生一股寒意。那个刚刚还在脑海里张牙舞爪的任鸡*鸡,瞬间消失无踪。

他连忙躬下身体,双手趴在之前休息的石头上。

一反常态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主动扒开裤子,露出光光白臀,以期少挨几鞭。

任平生静静地等着,不知会是哪根竹鞭,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血痕。只不过这一次,他等来的只是噼啪两掌,并不重,便只是拍拍。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招呼。

“不打了,起来坐吧。”那声音沙哑的男人说道,“桥塌了?”

“嗯。”没有挨打,任平生也不觉得算什么惊喜,用鼻子应了一声,起身在石上坐下,背对着男人侧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条。

即便是用一番皮开肉绽的鞭子来换,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把剑条。

男人便是猎人任强,是任平生的父亲,但自从八岁之后,任平生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任强做了几十年的猎人,最擅追踪,能轻易找到自己这么个小孩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不是西北山中打猎好几天了吗,怎么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任平生并不打算要问,任强也就没说。

任平生感觉一侧肩膀被一根木棒似的硬物拍打了几下,然后就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任平生侧头一看,肩头上,搁着一支缠着厚厚纱网的剑鞘。那剑鞘,已经旧的发黑,虽然月光昏暗,仍可以看出那发黑的鞘口,木质坚硬细密。

他一言不发,伸手把剑鞘从自己的肩头上摘下。缠着剑鞘的丝网,看似肮脏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解下来洗过了。

丝网的网眼本来不小,但层层包裹,把本就比较宽大的古式剑鞘,裹得跟小腿般粗细,竟也能把木鞘封了个严严实实,除了鞘口,不露半点木色。

任平生把手中的铁剑条插入鞘中,纹丝合缝,好像本来就是量身定制的!少年脸色终于露出一片惊疑之色,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月光下,任强那朴实憨厚的脸上,表情平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一大一小,就这么沉默着。任强从腰间的布带中,抽出一根摩沙得油光发亮的筋竹烟斗,点了袋烟,这才吐着烟圈道:“有问题,就问吧。”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剑鞘,本来就是这把剑的吗?”

“是的。”

“可是,村里人不是说,那座桥已经建成好几百年了吗?”

“是的。”

“剑鞘也是几百年前的?”

“是的。”

……

永远是同样两个字的答案,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夜月少年那两道清澈的眼神,愈发炽热起来。只是想到那锈迹斑斑的剑身,全无锋刃可言,刚刚被自己胡思乱想煽动起来的情绪,便又瞬间委顿下来。

任平生不再问的时候,任强却说话了:“这把剑,如果你要,就剑在人在。任他什么神器重宝,都不能换。若做不到,你可以现在连剑带鞘还给我。拔剑毁桥的事,另外算账。”

少年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挣扎良久,说道:“我要了。”

任强看着他,“怕算账?”

少年眼神坚定,“就怕多几年,又如何?但要剑,跟怕算账没关系。”

任强觉得有点意思,“几年之后呢?”

“每个人的帐,我都记着。”任平生淡淡道。

任强缓缓解开外衣,从身上贴身的褡裢中,取出一团乌黑的软质物事,递了过来。

“用这个缠好剑把,缠粗一点,就当临时的剑柄吧。跟缠弓柄是一样的。”

任平生接过男人手中的物事,在月光下细细端详,才发现,原来是跟缠在剑鞘上一样的肮脏丝网。试了一下,这丝网的坚韧程度,不输钢筋铁线,却又柔软异常!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都没听有人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只内,会在他这么一个顽劣男孩身上,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东西,竟然会接连出自这个窝囊的男人之手。

任平生一丝不苟地缠着剑柄。男人便坐在一边,寥寥交代了两句:“这剑被锈得没了锋刃,得你自己磨,不管十天半月,还是十年八年,磨得出锋刃,剑才是你的。不是迫不得已,永远不要解下剑鞘上的丝网。”

少年不大容易忘记别人跟他说过的话。一是记性本来就好,二是,跟他说话的人,本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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