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脚,以虚弱的步伐,一点点地离他而去了。

他怔然,百感交集。

原来,她是一个凡人吗?

原来,我以将她当成了仙子吗?

入夜以后,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他坐了起来,竟又忍不住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抱着膝盖,心头似被一片驱之不散的阴霾笼罩。

你正道没有保护好她,她才不得不加入邪道啊。

你有什么脸面劝她?难道真的要她为了你所追求的正道,香消玉殒吗?

冯姑娘,你是不是站在俗世之间,无依无靠,长久听得正道威名,却从不曾见到,终于失望,才不得不依托邪道的线,脱离泥泞,飞上高空?

是我正道对不起你,是我袁兴旭对不起你。

他心生震撼,不过几面之缘,不过听冯姑娘弹曲几回,便当真失了魂,仿佛什么门派之仇、正邪之争,统统成了前生旧事,与今时醉心于她的他毫无瓜葛了。

可是,他明知,他明知,却不愿回头,带着正道对世俗的亏欠,将记不住人界每日死了多少人、不能及时救起她的亏欠,镂刻在深心里。

至夜半以后,昏昏沉沉,耳畔犹为她悄怆幽邃的琵琶曲,仿佛凉凉夜色里,沉沉江面上,幽幽飘摇的风雨。

后来他曾尝试着,走近她,或是走近她身边的草芽,只是试图多了解她从前的记忆。

可惜自那次谈话以后,再没有机会接近她一丈以内了。

“你一个正道之人,问这些做什么?我们冯姑娘,不过是被你们正道忽略了,而后深陷世俗泥泞之中,最终为邪道救起,便毅然背叛正道的怕死之人罢了。”草芽冷笑一声,立即离开。

“雨袁堂主似乎对冯姑娘很是好奇啊。”日子久了,难免为人看穿,茶客就是第一个对袁兴旭诘问之人。

袁兴旭坦然承认,而对于茶客下一个问题,即为何好奇于冯姑娘,他却不知当如何回答。有什么理由怪罪邪道呢?

他们救了冯姑娘。

那一抹几乎要融化于光线之中的女子,你忍心责怪那些救了她的人吗?即便是把她拉入黑暗,也总比让她真正融化为一道一闪而逝的光影要好得多啊。

茶客细细审视他窘迫的神情,忽地哈哈一笑,冷目一闪,只道:“只要你还记得你正道的身份,莫要为你正道丢脸便罢。”

袁兴旭冷哼一声,还是忍不住将原先心中所想道了出来道:“你等既救了冯姑娘,为何将她留在邪道之中。受你等污名连累?我身为正道之人,自然对这般可怜之人心有牵挂。”

茶客面露惊疑,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并不在意,道:“袁堂主,你别忘了正道一向的习惯。心里想什么不重要,做出来是什么,别人看上去是什么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这就是你们正道的清规戒律。”

袁兴旭不说话。

“凡我佘夜潭弟子,见过冯姑娘的,哪一个不为之倾心?你正道再如何正道,又何曾脱离过世俗之中七情六欲?我也不曾见过,你们正道门派之中,有超过半数之人选择孤独终老。”

茶客得意地斜视他,转身而去。

他语气里明明确确的嘲讽,让袁兴旭不得不承认。他涨红着脸,仿佛头几次为了冯姑娘那般。

邪道之中,总有千百种方法让他露尽丑态。

佘夜潭越来越多的弟子知晓此事,对于冯姑娘的倾心,谁都有,却从无一人敢于明着表露。如今一个正道之人,竟然也对冯姑娘有如此心思,怎能不叫一众邪道弟子摇头,又故作失望地长叹一声:“正道之人,再道貌岸然也不过如此了。”

袁兴旭活在邪道众弟子的鄙夷之中,日子久了倒也习惯了。

此事佘晚舟定然早已知晓,却从未主动与它谈及此事,却不知此人到底是如何想法。倒是茶客,和另一个地位与茶客相当的下属阿豺,曾几次警告他,莫要对冯姑娘心存什么逾越的想法。

袁兴旭每每冷漠地回答,心中也是如此想法:“便是要将冯姑娘带走,也定然是叫她回归世俗世界,抑或是将她安置在正道的保护之下。”

唯有佘晚舟这般邪道无耻之徒,才会把她带在身边,做这种无名无分的妻妾。

不过饶是自身想法明确,他还是忍不住时常提醒自己:袁兴旭,你别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是为了杜鹃镇的百姓,才忍辱负重到了这里的。

与此同时,却走另一种声音在心底里越发地响亮,直至荡出回音,反反复复:“如果一直找不到竺少诚,他也就可以一直在冯姑娘身边待下去。”

他被这种无耻的想法扰得心慌,这种回音却从未停息。

他的祈祷成功了,直至蛇妖族带兵围攻那日,竺少诚还是没有找到。

行流冲在最前面,放眼望去数倍于佘晚舟一众弟子的蛇妖,或以真身扭曲而来,或化为完整的人形,使得人族招式,甚至法宝使用颇为娴熟,或化为半人半蛇,犹如传言中林涟漪暴露蛇妖身份那日的模样。

袁兴旭身为正道之人,自然不会帮助邪道阻拦蛇妖族,他一门心思,只在冯姑娘身上。

见到蛇妖族浩大攻势的那一刻,在佘晚舟试图与行流谈判以前,一双眼睛,便将目光定在了冯姑娘身上。

今天的风有些大。

他心中一紧。

不知怎的,她的风寒虽已痊愈,身体却长时间消瘦了下来。

草芽的搀扶是她瘦弱身体唯一的依靠,两个同样弱小的女子,便随着佘夜潭一众弟子之首,站在人群最前面,毫无遮蔽地站在行流等蛇妖的虎视眈眈下。

她憔悴的面容被风吹得微微发红,却丝毫不能掩盖深深埋藏的苍白,一对温柔的眸子开合间,久久的忧伤,仿佛从上一世带入轮回后的今生,悄然泛滥。

而她却仿佛已然习惯了这轮回的苦难,纵有大军包围,她不过嘴角绽开一点笑意,犹如对着此生见到的风景,悠悠地道一声温柔的别,来世再见,又是新的风景。

绮色琵琶泣纸鸢,她终究是一只脆弱的纸鸢,落了地便要陷入泥泞之中。她的琵琶,尚在小轿之中,由身后几个轿夫抬着,若是当真成了精,此刻已当自发地弹起悄怆幽邃的曲子了吧?

怎么能……

怎么能!

袁兴旭心头一热,心跳骤然加快,热血便涌上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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