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投之以海苔,报之以皮袋(下)

丑门海手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裂得更开,鲜血划下手背,滴在剑身,瞬间便被吸收掉了。

她执着剑缓缓逼近宋东祁:“宋先生,你从阴间召唤血兽,从一开始只有血丝血线可以通过,到可以结成血网,甚至凝成手臂,那通道越来越大,终有一天血池之兽会破界门而出,所到之处皆化血池——你认为你报仇需要搭上这么多吗?”

“那又如何?”宋东祁觉得浑身发冷,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若不是尘世污浊龌龊,又怎会有阴间的十八地狱,在血池地狱里又怎么会注满滔天的血池,浓到凝炼成血兽?”

此时丑门海双眼全部变成黑色,扬起嘴角回到:“如果世间尽是污浊,你今日根本遇不到我……瞳指剑,麻烦你吱一声,别太大声。”

说罢她抬手弹剑,剑身随着敲击荡出水波一般的奇特剑气。这剑气肉眼可见,看似轻柔却极为霸道,挟带着纯粹的黑色,可以凌驾于任何一种黑暗,明明该遮挡住人的视线,却反常地照亮了四周,在晦暗血腥的屋子里显得无比耀眼!

宋东祁见状惊讶得忘记继续催动血网:他在黑暗里呆了人间一百年,即是地府三万余年,什么样的黑暗与恐怖也都见过。他知道黑色可以减弱光芒,阻挡光芒,甚至吞噬光芒,什么样的黑色竟然可以发出光芒!

除非吞噬光芒已经到了无可吞噬的饱和,不,或许这种黑暗正在创造光!

他瞳仁中映出可怖的景象,威能所发散之处血网尽刻翻卷着萎缩凋零,化为淡红色的气体,被剑身吞噬得干干静静。

宋东祁想要逃离,却仿佛被钉住腿脚一般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丑门海抱着剑缓缓走向自己却无法移动,对抗的意志全无,被剑所发出的威压所制,几欲挫骨扬灰!

“这剑还是太霸道了,瞳雪。”丑门海轻声自语,用左手执起瞳指剑,剑尖平直,同时扬起右手捏剑决引气,斜斜指向身后的天空,竟是在通过自己的血肉抵消掉剑身大半杀气!

杀伐之气贯出指尖,穿透一切有形的物体而不毁,直上九霄,波及之处百兽有感,不住哀鸣嘶吼,一时间山林云海皆变色。

这一切已无关紧要,屋内血网被毁,巨洞中却毫无休止地涌出一波又一波无尽污血脉络。持剑直立,她抬手挥出一个极为简单的斜劈,送出了手中的剑。挟带可以摧毁一切斩断一切的气势,剑身擦过宋东祁的耳侧,直直插进那个旋转着不断涌出血线的漩涡,漩涡发出一声轰鸣,那无锋的剑不仅斩断了空间的连通,也斩断了宋东祁的所有斗志和意志!

激烈的碰撞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断在地上的灯闪了闪,终于灭了。失去了光亮的房间看起来依旧诡异而压抑,然而连通空间的通道与奇怪的血丝都彻底消失了。丑门海把房间审视一番,瞳指剑变回软剑,慢慢消失在了手中。她从袖中又抽出一张符纸,吹了口气,变成一只纸使,绕破损的灯柱飞了一圈,灯变回了完好的模样,插销也被插上,发出正常的灯光。柔和的光线下,丑门海的瞳仁变回正常大小,左右两边都露出了一点点浅青色的眼白,显得非常干净。

她不露声色,却在心底叹息。这血兽竟然无法被自己杀死,看来之后另有隐情。

她手中的瞳指剑,不斩血肉之躯,不斩无罪鬼神,只能斩断罪孽、杀气、以及恶鬼邪魔。

她刚才逼退了宋东祁身上寄生的血兽,也关闭了血池的通道,却无法伤到血兽的躯体,这样她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之中。

为什么血兽受得住自己一剑?

丑门海没有时间细想,现在首要的是解决宋家的问题。

宋东祁精神受到重创,从交椅上滑坐到地上,过了很久还是像被扔在舢板上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现在我们可以静下来谈谈了吗,宋先生?”丑门海蹲下身去,架起还在颤抖着的宋东祁,把他扶回椅子上。宋东祁惊疑不定地看着丑门海,过了很久确信她没有恶意。不管她有没有恶意,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于反抗,他已经全无胜算。那一剑之威,不禁斩断了他的斗志,也让他失去了抵抗之心。

他把头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空洞地望向幽暗的天花板,许久才妥协一般长呼一口气。

“好吧,你有什么问题便问吧,我想我没有不说的权利。”

“不,宋先生,你可以不说,我们自己会去寻找答案。”丑门海似是很惊讶宋东祁的妥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了。“我知道墨染寒烟除了改命之外还可以看到自己的命格。只是不知宋先生你知不知道,那上面文字非常有限,对每个人只有四句判词,判词写尽,阳寿结束。”

作为资深(?)风水师加天师,丑门海自然很了解地府特产墨染寒烟,只需要小小的一笺,就能看到自己的命;作为判官阎君更是可以翻看所有想看的人的命数——可谓地府十王管理系统中功能最强大的网络数据库,又称“阴间的pda:墨染寒烟2.0豪华版”。由于誊写者众多,风格各不相同,其中判词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人的判词根本称不上有美感,比如: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没有钱就只能用尽心思疼爱他作为补偿

“复读两次考入大学认识了班主任的女儿怦然心动

“二十八岁结婚四十五岁当上县长又结了一次还被原配娘家人打成骨折

“五十岁和女秘书一同死于酒后驾车”

这是超级长短句,写起来非常地……费纸。

又比如这个: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生时一颗蛋,

死时九斤多。”

就稍微有些韵律感了。当然了,没有人会在墨染寒烟上写某只鹅的命运的。

有的时候,能看到文学性艺术性很强的判词,比如这个

“生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被杀。”估计就是说一位暴君或者杀手的,生死循环,因果报应,在其中得到了极好的体现,获得了“墨染寒烟微小说大赛”第三名。

丑门海看着宋东祁疲惫的面容,似是有些不忍他失望,又轻声安慰道:“你想知道自己曾经遇到过什么,做过了什么,能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墨染寒烟并不够,但也算是个线索。”

宋东祁长叹一声,“丑门海,你真是人间的异类。若早有人如你这般,我也不会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丑陋模样。”

他又从袖筒里掏出一个东西,见风变大,似是不愿意多拿一会儿,随手一抛,骨碌碌滚在丑门海脚底下。

“刚才你送给我二斤海苔,既然送出这么有趣的礼物,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作为回礼的。”

“这样东西是我从那里随身带来的,竟也是肉身。没有什么功能,我用不着,你拿去玩罢,或许它能给你答案。”

丑门海躬身把先前滚落的茶壶拾起来,放在宋东祁触手可及的地方,再低头拎起了那个口袋似的东西——确切地说,像个胃袋,两端延伸,埋入虚空之中——当她把指尖放在上面,轻轻触摸这个黄褐色的皮囊时,一声灵魂深处的绝望叹息从指尖传到心里。带给人一种非常晦暗的痛苦感觉。

这确实是一个胃!一个人的胃囊!

她惊讶地探查到胃囊的表面竟然还在微微蠕动,没有任何死亡腐朽的征兆,这是活人的一部分!

究竟如何让一个器官独自存活,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又在何处?

不知是不是宋东祁刚才的抛掷让它受到了伤害,被人触摸时,这个器官似是非常痛苦地抽搐着。丑门海不敢多碰,生怕自己用力不当,带来更多的伤害,只得用气流把它托在半悬空仔细观察。

这个人还活着吗?是否还在感受着器官被剥离的痛苦?这些她暂时都无法得知。上面的负面情绪和宋东祁对自己的攻击非常相似。既然他说自己用后代顶包之前是肉体泡在血池地狱里,难道他也曾受过这种对待?丑门海陷入了深思。

宋东祁也似第一次真正好好审视这个充满不祥的恐怖器官,面色阴晴不定,紧紧抿着唇,颤抖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

沉默了许久,丑门海露出一种难过的神情,垂下眼帘,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明白了,我会收好的。宋先生不要多想了。” 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丑门海用再次手指小心地触摸了一下那个皮囊,顺着接触的部位注入了一点缓和的情绪,收起了这个鲜活的器官。

今日丑门海毁了自己召唤血兽的通道,说不清到底算是阻挠了自己还是救了自己。

宋东祁得不到答案又不能宣泄,心里纷扰杂乱,很多片段在眼前闪过却一个也抓不住,只有一种悲哀愤怒的情绪淹没了他,“你既不杀我,又赖着不走,难道是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吗?”

丑门海不答,而是问:“还有一事。刚才那个茶壶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宋东祁没有回话,她只当是默许了,执起精巧的紫砂壶,晃了晃,听到似乎里面还有一点水。

女孩子侧着头听茶壶,然后满意地笑起来。

“嗯,这些足够了。”话音刚落,她倾斜了壶嘴,一滴茶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地毯上,连一个小小的痕迹也没有沾染。

“你看。”

丑门海微笑着,低声念了一句宋东祁从没听说过的咒,那一滴茶痕处立刻涌出墨色的水,先是淹没了两人的脚踝,很快又盖住了小腿。宋东祁以为又是某种攻击,警觉地扶住交椅扶手想要还击。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一种幻术。”她不好意思地说,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按对方的肩膀。宋东祁冷哼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错开她的手,不过还是坐回了椅子里,看她又要玩什么把戏。这个位置是自己死的位置,对自己的阴气助益最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离开。

顷刻间黑水填满了整间屋子。

屋内的两个人一坐一站,身上没有湿到分毫,胸口却感觉到一阵重压,明显是置身于深潭之中,上方透不下一丝光亮,水面似在万里之上。

他忽然明白了,滴水可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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