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四十九祸(上)

晚霞烘云, 给层峦之间扑上一层稀薄的云影。峰间树木阴翳, 杪凇淼茫。高大的树木把地面遮盖,慢慢堆积成松软的腐殖土。随着深秋万叶凋零,松柏仍然郁郁成涛, 随风发出风林万籁。

在这静僻山林中,一座庄院坐落在半山腰风势最柔和的位置, 在山环水抱中坐享天成佳境。

这里是廖氏山庄。

山庄内的建筑鳞次栉比,保留古风。各级院落依山而建, 在最高处有一栋, 可俯瞰全部楼阁,被用作为廖氏家主廖千秋的住所。

廖氏把握经济命脉,也是政治网络的肯綮, 可以说, 廖千秋举手投足,可以在谈笑间撼动风云, 定人生死。

当男儿做着功成名就的梦, 少女亦痴想与其成就夙世因缘。

然而廖千秋的枕侧,尚未有人得以安睡。

而昨日,廖千秋的卧室里,终于住进来了一个“外人”。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丑门海斜卧在落地窗前, 漆黑的双目一直注视着窗外的世界。从那双温润如玉的黑色瞳仁中,倒映的是不摇动不改变的灵魂。被廖千秋侵_犯,残害, 囚禁,这些都不能搅乱她的淡然,也不曾摧毁她的心智。

她像个局外人般注视着一切,也注视着丑陋污脏的自己。

丑门海已经这么静默地坐了一下午了,最后,她启唇缓缓吟道:

“寰宇苦情论人间,

“人间苦情甲青山。

“青山苦情甲瞳雪,

“瞳雪学我摧心肝。”

在苦情方面,丑门海可以当之无愧地自夸第一,因为她有大灰这么极品的好搭档,而大灰的力量把她变成了不可超越的逼真演技派。

再说打油诗,她也比傅瑾胜出百倍起码不会吟完前两句就接不下去了。

“这次是苦情到极致了。”她满意道。

问题是

由于不受大灰力量的影响,她不知噩梦之中自己做何模样,只道是极为凄惨可怜。

丑门海不知道,因为这次大灰发动噩梦能力时,有自己原身力量的糅杂,因而噩梦恐怖到了可以用“终结”、“毁灭”来形容,甚至自动演化升级,已经越来越扭曲了;

丑门海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已经超越了“可怜”的极限了。也没人能够提醒她,于是就这样将就着往下演;

丑门海不知道,在大部分人眼中,自己的外观就是廖千秋恶欲成真的结果。

包含了种种脱离秩序、与堕神挂钩的恶欲,又怎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苦情?

比如,这个下午,当她正为了苦情感到自豪的时候在旁人眼中,那是一团残破不堪的血肉斜卧窗前,而这巨大的肉块还随着呼吸蠕动着,看不出边缘的嘴唇上挂满血污,脸颊上还有半截肋骨从破烂的腮部斜刺而出,让人毛骨悚然。

丑门海拒绝就医,自称可以自愈。几个小时前,她婉谢了周医生,把人送走,廖千秋也便随了她,让她静养,不再打扰。

墙上的手工荷兰挂钟发出静美的机械滴答声。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山峦林海,还有太阳的轨迹慢慢西斜,染上绚烂的晚霞。

直到太阳的轨迹穿过某个方位,丑门海突然轻声说:“是时候了。”

她拿起一物,利落起身出门。

橙色的光火似乎点燃了重重山峦,把蛊惑和恍惚铺满大地。这是黑夜即将踩踏的辉煌地毯。

传说,那一日,当夕阳把天空染到血红的时刻,廖氏山庄中出现了可怕的妖魔。

在道路的尽头,一团恐怖的存在慢慢从高处走下来。

每往前挪移一块,那存在所有的关节和肌肉都往地面上滴血,汇聚的鲜血和陈血交杂,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随着这团不成人形的躯体慢慢行进,地上划出一道深重鲜红的轨迹。

这妖魔走得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几条没有被完全抽离的筋络,随着走路拖拖拉拉,就像小孩子没系好的鞋带。

披着噩梦表象的丑门海,穿行在山庄之中,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惨状早已通过周医生之口传遍了整个廖氏山庄,然而听人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了!

那噩梦的力量甚至还能根据每个人心中的最大恐惧作出些微调整,把丑门海的外观变成最极端的血腥恐怖。

比如怕虫子的就会看到丑门海滴落的血液里生满小虫,怕断痕的就会看到数根折裂的骨刺随着行进摩擦出尖锐的响声,甚至有个平生最怕吃豆芽的园丁坚持说,他看到丑门海手里还攥着一把豆芽……

潜伏在暗处的守卫攥着枪杆瑟瑟发抖,牙齿不断打战,即便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也无法承受这种认知以外的黑暗场景。最要命的是,他们虽然恐惧万分,却还不能对这血淋淋的物体开枪!因为这是……当!家!主!母!!

尽管廖氏山庄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武装力量足矣荡平几个城市丑门海过境,那真是寸草不生;一路共计通过二十二道暗岗,十七道武装封锁,如入无人之境。

丑门海还道了句太平,自忖幸运。

只能说,大灰的悲情妆实在是画过了。

这团披着血肉外表的苦情大师闲庭信步,一路拖拉到了厨房。

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个空碗。

丑门海在下午一点多吃罢了酸辣粉,连汤也喝得干净,还添了碗底,就等着廖千秋看了发话,再给她要一碗。只可惜廖千秋没再回来,就连那空碗摆在床头半天也没人来收,所以只能亲自来还了。

顺便看看晚饭吃什么。

她以为廖氏山庄太繁忙,以至于别人都忽略了自己。她就没考虑考虑,廖千秋的寝室怎么会是说进就能进的?

廖氏山庄虽然只是别院,规模却气派非常,因此人员庞大繁多。

大户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斗争。

于总管的老婆王妈和主厨张师傅关系暧昧,张师傅过去是后勤老赵的徒弟,老赵去年过节的时候得罪李妈的丈夫大厨老刘,但是老刘和货管老张在学徒的时候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而老赵的老婆清洁主管郑妈是改嫁过来的,过去的女儿小莉莉现在正和耿司机谈恋爱,而耿司机的父亲老耿是王妈的表哥……

在这里,充满了华丽又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就算是十本书也写不清楚。

这一日,罄竹难书(……)的一切恩仇都被泯灭了。

因为

在西沉的日光之下,

一切染血,

无法清洗。

妖魔踏着她所慑服的黑夜,

来了。

丑门海甫一出现,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厨子们都团结地退到一起,在一种濒临疯狂崩溃的气氛下组成了最后的退守联盟。扫帚,菜刀,搅蛋器,所有可能的物品都被他们抓起来,作为搏命的武器。

丑门海看着这一干人拿笤帚的拿笤帚,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搅蛋器的拿搅蛋器,想必很忙,原本“被忽略”的郁闷感觉登时一扫光,甚至有些歉意。

“酸辣粉我吃完了,谢谢你们。”她说。

尽管每个人看到眼里的景象略有不同,但大致都是一堆血糊糊的物体举着一个碗。

廖千秋早已经下了死命令,要对丑门海以家主之礼相待,违抗者必死。

而丑门海虽然形容可怖,说话倒是客气,只是站着没什么伤人的意思,相较之下厨房里的工人们只能硬着头皮应对。几个人用目光互相推诿了半天,最后一同推了推张师傅,张师傅踉跄几步跌到丑门海面前。

被推出去的张师傅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应道:“方那呖呖呖呖……吧!”(翻译一下就是:放那里吧)

“好的。不过我说师傅,您的普通话该练练了。”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丑门海把她用残肢所捧着的碗搁在了流理台上,碗里已经积攒了半碗血液,还有些黄褐色的悬浮物载沉载浮。

除了张师傅,一个打下手的胖厨娘站得最近,对于这恐怖的景象自然首当其冲。

她一抽气,直接晕了过去。

“啊!”丑门海赶紧去扶,用手去掐对方的人中。

那厨娘悠悠转醒,顿时惊骇欲绝,差点吓破胆。她一骨碌爬起来,挣开丑门海踉跄跑了。

众人只觉得嗓子发干,喉头滚动不断吞咽干涩的白沫。

“嗯,”丑门海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点头:“中暑了就要早点回去休息。”

众人松了口气,却听得她又问:“我能看看厨房吗?”

众人又捅了捅张大厨。

张大厨胆战心惊,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尽尽尽管咳咳……暗暗!!尽管看!!我们不打扰您了!!今晚有个合唱演出,庆祝廖氏山庄创立二十三周年零七个月,我们后勤的都得去唱歌!!我们走了!!!”

“哦。”丑门海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应了一声:“你们去吧,别耽误了。”

众人感激地看了救苦救难的大厨一眼,还没等丑门海说什么,撒丫子就跑。

丑门海茫然独立在厨房里,看着四散奔逃的人们若有所思。

“……原来苦情的极致就是让人不忍再看啊,大灰好样的。”她喃喃道,觉得又领悟了新的境界。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各奔活路了。有的直接收拾行装,连辞职申请都没写就下了山。

虽然梦魇中的丑门海皮肉不全,一副“肉联厂荣誉出品”的模样,真正的丑门海还是很有心情吃饭的。

她把厨房里的点心和甜汤都拢到袖子里。最近廖千秋的事情压境,心情繁杂,夜里睡不着觉,点心和甜汤就是一种美好的慰藉。

看到炉子上还用小火煨着红红的烧蹄?,她眼睛一亮,也给端了下来。

“配什么好吃呢?”她微微绞起眉头。

遍寻厨房,丑门海终于找到一罐梅干菜罐头。

看了看时间还早,她便自己动手,做了一道梅菜扣肉。

层层叠叠码上梅菜之后,丑门海盯着蹄?看了半天,又用手指蘸了蘸汤汁,放在嘴里尝了尝。她失望道:“如果是五花肉就好了。”

为了不再还碗,她决定把梅菜扣肉就地解决。

丑门海刚拿起筷子,一个声音炸雷般在耳边响起。

“小海!!!”

穿着越野服得娃娃脸少年从门外冲进来,满脸泪花地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

少年嚎啕,已是泣不成声。

由于丑门海在廖千秋手上,廖千秋手下对努努的看管松懈了很多,只是遵循着廖千秋的意思不让这个九黎血脉好过就可以。少年为了能见丑门海,选择挨了看守一顿打,让守卫出够了气才跑出来。

“你可知,瞳雪他……”少年哽咽道。

在少年眼中,丑门海尚有人形,只是手臂骨折了这是努努内心最担忧的状况。

少年在一片泪眼朦胧里,丑门海抬起一截受伤的臂,尚尚未收愈的伤处还隐隐可见白骨,似是安慰一般抚摸着少年的肩膀。被摧残得一夜间消瘦了许多的她,双目仍然温柔清澈。

即便是任何噩梦,她都带着不毁的希望,成全一切善良。

丑门海轻轻拍着努努的背,听满身伤痕的少年说着瞳雪的事情。

她轻声恳求:“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我在做什么。”

努努不顾身上的血污紧紧拥抱着她,头在她脸侧重重地点,似乎要把人揉到自己身子里去,以分担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半小时后。

“你的梅菜扣肉做法不对……”少年哼唧着哭泣,泪水滴在盘子边缘,发出清脆哀伤的声响。

他哭啊哭,哭啊哭,哭着哭着,哭到最后,呜呜咽咽地把半盘子梅菜扣肉带走了。

丑门海不和他在一起关押,他便不敢要求瞳雪给自己带饭;而懒懒说了,它需要一场骨肉相连、喷香入味的光合作用。

所以,他只能来蹭饭了。

丑门海吃饱喝足,又慢悠悠回到廖千秋的卧室。

刚进门,就看到男人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等自己。

“你怎么随便乱走,万一伤口挣破了再怎么办?”廖千秋自然延续着噩梦里的认知。

“我好得快。”丑门海说。

廖千秋眯眼端详她片刻,感觉恢复力确实惊人。

承受了那样扭曲残暴的极端伤害,现在竟然可以行走了。

一部分皮肉发出娇嫩的粉色,是刚刚苏生的;就连面目,也恢复了几成。

廖千秋不动声色,递过一杯温水。

“喝水罢。”他说。

男人看着对方用残肢抱着杯子喝水,并没有帮忙,而是用手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喝罢了水,廖千秋又给她拿了几块清淡的点心,看着她吃了,方把手穿过丑门海的胁下,将人抱到床上,搁在怀里搂着。

窗外万籁俱寂,深秋连虫鸣也没有,只有偶尔的一两声鸟叫,还有隐隐的低沉松涛。

“廖先生,难道你就没有过儿女吗?”丑门海忽然偏过头问。

廖千秋不答,拧起眉头看着她,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抑郁。

就在丑门海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淡淡说:“我是有过几个子女。”

“我记得,行军的时候带着他们,都还很小,可以用一只手臂抱起来。”

男人比量了一个大小范围。

“后来我在战役里受到埋伏,退到一片谷底,在那个山谷里困了十几天。”

“我饿坏了,就把他们召集在一起,都给吃了。”

男人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还有残虐的笑容混杂在一起。已经死去的和尚未死去的,也不知究竟谁更可悲一些。

丑门海沉默。

“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她艰涩地说。

“可以。”男人翻身侧躺,抱着怀里颤抖的残躯,闭上了眼睛。

“你以后会给我生很多儿女的。”睡前,男人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把丑门海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发稍。

她被寒碜得彻夜难眠,半夜爬起来吃了很多点心。

凌晨时分,由于胡吃海塞得太饱,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丑门海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她摸了摸身边的床褥,尚有余温。

“……究竟还是个人。”她低眉叹息。

“庆祝廖氏山庄成立三年……呃,三年零好几个月的演唱会应该结束了吧?”丑门海自言自语。

收拾妥当之后,她想要出门寻找早饭。

不想,廖千秋正在外面的客厅里等她。

见她出现,廖千秋翘着二郎腿,微微倾身。

“醒了?”男人带着笑意:“过来坐。”

廖千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丑门海只得坐下。

“给你引见几个人。”廖千秋说。

“我不想见。”丑门海拒绝道。比起见人,她更想吃早饭。

“可惜由不得你。”男人勾唇拍掌,一批人推门鱼贯而入,有男有女,相貌不是美艳娇柔,就是狰狞峥嵘,皆是天赋异相。

他们穿着统一的束身衣服,利落简单,与廖千秋先前的私属部队着装相距甚远。

但却昭示着更高的地位。

他们对着丑门海一一见礼,然后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一众人马很快就位,有几人负手站在廖千秋背后,另一些只能恭敬远远立好,等待吩咐。

丑门海发现,这批下属神色内敛,身躯矫健有力,看到自己的存在也毫不动容,反而依廖千秋之令尊了句“丑门先生”,果然不是一般角色。

坐在这批来者中央,廖千秋显得更加沉稳冷静,好像一切都胜券在握。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廖千秋徐徐问。

丑门海环视四周,正色道:“来不由我,古谓之祸。”

“他们不是人。”她说。

“答对了。”廖千秋挑眉,轻轻拊掌。

那些下属的瞳仁忽然失去了光泽,身上散发着阴森死气不是他们自己的死气,而是随时终结灭亡他人生命力和幸福的灾变气息。前前后后,一共是四十九个。

天灾,地妖,人祸,共计四十九祸。

“那么,你知道我叫他们来做什么吗?”廖千秋又问。

“咱们五十一个……一起吃早饭?”丑门海迟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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