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相思(下)

你们……看不到吗?

方寸间灯影摇曳, 方寸间扬鞭走马, 方寸间棹起渡船,方寸间流过千年。

那些男子,指天誓日的决绝, 与负义无情时的断然无二。

那些女子,所托非人, 在阴知将决矣时,仍恭貌怡声。

无有须眉粗糙, 无有铁骨铿锵。

缠绵悱恻, 亦是铁马冰河;泪洒相思地,击溅起天地碎裂之声。

“都说相思与春发,我看见相思染尘灰……”丑门海轻声细语, 像是怕吵醒了什么。

“所以说……我还是更喜欢秋裤王子的桥段。永远在一起, 多么好。”大灰说着,用尾巴狠狠敲击试图脱丑门海秋裤的廖千秋, 而对方已经因为极致的噩梦陷入昏迷了。

终于, 在大灰的合作下,丑门海又“服侍”了廖千秋一回。

“我总觉得,这些成功人士有点儿……”丑门海呆呆地看着廖千秋半裸着身体,摊开四肢倒在地上,随着大灰布下的噩梦逐渐加深, 浑身肌肉不断颤动,唇边泛起痴迷的呓语。

“狂躁。”大灰接道。

“这词儿很文雅。”丑门海亲亲大灰的脸颊,表示同意。

所以当廖千秋从梦境里脱出来时, 丑门海正躺在他怀里,只穿着单薄的衣物和一条秋裤,裸露的皮肤上红痕点点,脸色却比刚才更加苍白。

廖千秋饱含深意地注视着她,抱着她的手指更紧了紧。怀里的人太过接近,近得不像真实。

那么强大,又那么无助……

丑门海,你究竟因何如此顺服……

不。那又如何?廖千秋强波自己冷静,甩掉无谓的好奇和感慨。

“在我这里就寝吗?”廖千秋呢喃。一场激烈暴戾的欢爱让他的心情好到顶峰,也让他心中的爱怜和容忍达到极致。

丑门海赶紧摇头。要是她在这里就寝,廖千秋就要寿终就寝了。

男人低哼了一声。

“就知道你还要回去找瞳雪……不管怎样,你都只惦念着他。”廖千秋把脸埋在她颈间,看不清表情:“至少陪我待一会儿吧,找点话说。”

“就当可怜可怜我,如何?”廖千秋忽然这样说。

丑门海一怔。

“……好。”她说。

“从前,有一个人坐飞机,遇到了雷暴……”丑门海讷讷,重复上次要讲给廖千秋的笑话。

“上次听过了,”男人用指尖勾画着帐篷,懒洋洋挑眉道:“说点别的。”

“上次也只说到这里……”丑门海不满地咕哝:“我想想……”

“你喜欢吃烤鱿鱼的哪一部分?”她挑了个自己喜欢的话题问。

廖千秋沉默。

丑门海尴尬地轻轻咳嗽一声,又问:“你们公司员工的绩效考评制度是怎么分级的?”

廖千秋答:“人员部分每个子公司都有专人负责,而他们的督察任务属于各个大区域公司负责人的职能,比如亚洲区的负责人会监理旗下七个公司的人员考核制度是否完备,而这七个公司自己有自己与当地环境接轨的评价标准。”

丑门海虚心点头,两人同样是公司首脑,驭下的手段却是天差地别。

“那,”丑门海终于被提起了一点说话的欲_望,道:“关于现在实业类公司结构发展艰难……”

廖千秋把手指摁在对方唇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低声警告:“你再提这些我就把你拖到营地中央,让所有人看看我怎么占有你的身子……”

“戏台下好潮……”丑门海小声自语。她尴尬地绞着手指,和廖千秋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最后,她找到了这个问题。像所有沉湎在感情世界里的人一样,这是个没什么营养却在不断重复的问题。

第一次被丑门海这么问,廖千秋显出几分惊讶。

“几乎所有。”他想了想道:“但我最爱你坚强而又认命的矛盾模样。”

“……喔。”丑门海目光闪动,静静听男人说下去。

廖千秋用手抚摸她的脸颊,缓缓低语:“我承认,这一辈子我最爱我自己。然后,剩下的所有心思,我可以都给你。”

“九霄纵毁。”丑门海忽然道。

“我情仍坚。”廖千秋脱口而出。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只剩下咫尺间混杂在一起的呼吸声。

“我不需要爱自己,廖先生。”过了很久,丑门海轻声说。她握住男人的手,把手掌从自己的脸上柔缓拿开,站起身来。

“……并不是某种可笑的自我牺牲,只因为我知道,瞳雪会填补这一片空白,并且比我能做到的更深。”

“该担心是否能配得起对方的,是我才对。”

没有再说什么,丑门海起身离开,就好像她深知廖千秋没有立场阻拦。

廖千秋眼睁睁看丑门海掀开帐帘。帐帘一落,她已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疲惫地仰倒在帐中。

他忽然很想说,我也可以,我确实可以就算不爱自己,把所有的情意都给你,也是无妨的。

但是,我必须找到不老方。

一片漆黑中,他恍恍惚惚,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了,浑身不再有骨骼,不再有筋络,不再有皮肤。自己只剩下半截血淋淋的肉块,在一个密室里受尽折磨与煎熬。

毫无痛苦,只有泪水滑入口中的咸涩与苦。

他似乎听到自己苦涩开口说:“知道么,我把我的徒弟弄丢了。”

而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站在自己面前,桀笑问他:“那么,你想找到她吗?”

看着混沌不清的苍穹,丑门海呵出一口白气。

她从帐篷里出来已经是夜寒露重,除了几个守夜的人,大部分人都已安歇,更显得营地寂静。

陈灵负手站在营地中央,似乎在等着什么。

看他站在空地处,丑门海一愣。

“出来了?”陈灵瞥了丑门海一眼。

丑门海不知如何作答。她反问陈灵:“你一直……在看戏吗?”

陈灵扬起嘴角:“是啊,真是一出好戏。”可笑众生愚昧,只有自己冷眼看戏。谁都不知道,他在粉墨的面具之后是一颗冷漠残忍的心。

面对成功青年的冷艳高贵,丑门海无话可说。在此间对上,几乎是狭路相逢;她又不能错身就走,只能把目光转向空地。

他说此生只卿一人。如若违誓,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她年华不再,漫卷珠帘。

他功亏一篑,质问苍天。

台上一转流云飞袖,公堂溅血;又是翠色青山,断桥雪残。

小青宝剑龙泉呛然出鞘,白衣素手卷袖遮拦。

分明已忘意辜负赴禅堂,仍为他水漫金山

断桥未断,柔肠尽碎。

不改的是,她仍有无数韶华。

有情者叹世事无常,无情的却又倾慕无常的岁月悠悠。

“丑门海,你知道麻雀变凤凰吗?”沉默间,陈灵似笑非笑问。

丑门海一愣,抬起头来。

“麻雀纵然成了凤凰,也还是会变回麻雀。”陈灵高挺的鼻梁因为讥诮的神色微微皱起。

“我没见过麻雀变凤凰,”丑门海联想了一下荒泯,老老实实回道:“我见过凤凰变西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去找凤千久。”

陈灵没听懂她说什么,只听明白凤千久一词,讽意更甚,重重道:“先后找上了兄弟二人,也只有廖千秋能不计前嫌。你知道他过去的那些女人什么样的吗?”

丑门海不为所动:“我没见过。而且那些人如何,与我无关。”

就在丑门海以为对方该吐出更恶毒的言语时,陈灵面上讽刺的笑容骤然消失了。他一反常态,卸去攻击意味,疲惫地叹息:“果然,你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才和他在一起。”

丑门海傻傻点头,心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陈灵走近一步:“其实那时我离开你,是觉得你给不了我很好的支持。男人的自尊,不允许我始终依靠平凡中庸的力量。依附在你的力量之下,我最多衣食无忧,做一个普通的小老板,浪费掉珍贵的时间我需要更高更远的天空。”

丑门海下意识退了半步。

陈灵呼气,似是早有预料:“事到如今,我很清楚你是恨我才故意先后攀上我的两个老板,但你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不会愧疚,更不可能后悔,因为我才是最终的强者。”

“没有罔顾他人的最强者。”丑门海说。

“那是因为你不是强者!”陈灵脱口而出。

丑门海沉默。

陈灵抱臂又放下,也有几分尴尬,但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无踪。他缓和道:“不,你的确有力量,但是不是那种适合站在顶峰的。所有脆弱的人不过是自己葬送了自己,怪不得别人与其执着别人的死活,与其做些无谓的事情试图刺激我,你还不如早点为我效忠带上所有你能奉献给我的力量,我不会亏待你。”

刚听过神一般答复的丑门海又听到神一般的逻辑,除了吃就是打油诗的弱智头脑有点接受不能了。

“你不怕我告诉廖千秋?”她干巴巴问。

“你不会说。”陈灵斩钉截铁道。

“嗯,我不会说。我……我睡觉去了。”丑门海实在没了听戏的兴致,正好看到瞳雪从一顶帐篷里给自己招手,赶紧屁颠颠过去了,只留下陈灵用满腹豪情讨了个没趣,孤零零站在夜色里,表情也看不清楚。

帐篷内干燥舒适,抚慰了丑门海惊吓过度的脆弱心灵。

地面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兽皮,洁白如雪,自体生温,另有十余条棉被摞成一摞,放在一旁。就像早知道丑门海会睡在这顶帐篷里一般。

“好可怕……成功人士和成功青年好可怕……”丑门海钻到瞳雪怀里哆哆嗦嗦。

“不怪你,”瞳雪的手指在她背后游走,不忘酸溜溜道:“你追求任何人的时候,那表情都在告诉对方你会为其万死不辞,就好像你看到羊肉泡馍一样。”

“没看泡馍那么热情,绝对的!”丑门海扯住对方的衣襟,不满地纠正。

瞳雪笑笑,把丑门海的手攥在掌心:“主要是因为他们没见你是如何看我的。”

“臭美。”丑门海嘀咕。

“是他吗?”瞳雪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丑门海却知他问的是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垂下眼眸。

瞳雪把嘴唇覆在她的眉眼上。

戏台上流年辗转,朝来暮去,指尖描绘春情,画出的却是血泪腐朽的痕迹,寸寸销魂。

忽而锋机一转,褪尽风尘,只剩下无月中霄。

满月,弦月,残月。

不及风月。

他曾道:“有缘。”

她却对:“无边。”

瞳雪依靠在重重被褥中,怀里环着丑门海,透过厚厚的帐篷看向外面绰约翻飞的身影:“真是恨之入骨,然而剖骨取髓,里面的还是爱。”

“所以说不能恨他们。恨过就忘不了了。”丑门海嘴角挂着浅到看不出的笑意,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满足,更为她不需要恨瞳雪感到幸运。

瞳雪花了太久的时间,只为让她在留存记忆的同时,毫无伤痛。

“谢谢你。”她忽然对瞳雪道。

瞳雪亲亲她的唇角,作为回答。

“啊!我都忘了,得让它透透气儿。”丑门海一惊一乍,从瞳雪怀里挣开,拖出自己的,把一条十几米长的蟒蛇从书包里抱出来。

“这是……大白?”瞳雪苦闷猜测。根据丑门海匮乏的起名技术,这条雪白的蟒蛇十有八九叫大白。

“嗯,是大白。可是……我叫它大白,会不会和地藏养的大白菜重名?”丑门海忧心忡忡道。

“不会的,地藏那颗白菜当天就做炝锅面给吃了。”瞳雪帮丑门海回忆,这还是章桓告诉他们的。

大白悠闲地铺展开来,瞬间占满了帐篷的地面。

瞳雪想了想,低头去捞赖在丑门海身边、占地面积巨大的大白,想把它挪到一边,腾出点位置给自己做点别的。丑门海赶紧指挥:“托住它的肚子和尾巴,小心点,大白才进食了没多久,肠胃可脆弱了,你要是让它吐了划伤食道我可不放过你!”

瞳雪点头应允。

十五分钟后,丑门海纳闷:“你不是要搬它吗?”

瞳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在找哪里是肚子。”

大白闻言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整了整自己被食物撑得错位的下颌骨。

“算了,想到隔着它的肚皮在抱着什么连骨头都挤碎的了肉团就有点奇怪。”瞳雪皱眉,想了想又问:“难道……你准备这么抱着它睡吗?”

丑门海点头。

“……我猜,那些东西已经被它转移到不知名的空间消化去了。”瞳雪挪开盯着水桶粗的大白的视线,干巴巴地自我欺骗道。

他最后还是把大白塞回书包里,握住丑门海纤细的腰,把人再度圈到怀里。

褪去层层衣物,丑门海伏在兽皮上微微喘息,比象牙还要细白的肌肤完全暴露在瞳雪面前。

她并不是完全赤_裸的,还穿着一条棉布竖条的小裤衩,遮住了不丰满却很诱人的小屁_股。

瞳雪用指勾扯住小裤衩的松紧带,拉了几分后指勾一松,用皮筋弹了她一下。

“瞳雪……”丑门海低哑唤他的名字。

瞳雪不答,俯身吸吮她消瘦的背脊,慢慢上移,直到啃住她的脖子,细碎亲吻。

“面对我。”他低声哄道,抱着她的肩膀,把人嵌入胸膛中,紧紧压在顺滑的兽皮上。

黑暗中丑门海泪水纵横。

贴在背脊上的雪白麒麟皮似乎在她身上划出无数伤痕。

瞳雪衔住她的唇,把舌探入牙关温柔舔舐。

“这是对我过错的报复,你该快意地推波助澜,直到我们两不相欠。”瞳雪低喃,楔入她颤抖的躯体,攥着她的手腕覆在胸口。

“然后呢?”丑门海听到自己问。

“然后,”瞳雪低柔喘息道:“我把愧疚的那部分微小心思拿出来,放在你身上。”

“我不需要。”丑门海抱住瞳雪的肩膀,在他肩上啃了一口:“把那部分心思放在青山公司怎么扩大规模上吧,我受够和成功人士打交道的痛苦了。”

“没用的。”瞳雪用手背拭去怀中人脸上的泪水:“那些人的想法太玄幻了,我和你都无法理解的。”

天色暗了又明,清晨终于到来了。

“这……”一个守夜的人睁开眼睛,对所见的景物满脸愕然,仓促把斜倒在身边的同伴摇醒,对方也是不可置信。尽管一部分人负责值夜,可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一觉醒来之后,之前的泥淖沼泽全部消失了。

他们回到了看似正常的南山的环抱。一条新的通路悠长曲折通入山坳间。

丑门海从帐中出来,廖千秋已经侯在外面多时了。

“睡得好吗?”廖千秋饶有兴味地问。

“声音有点大。”丑门海说。

弦索胡琴的声音彻夜未停,一出又一处的戏轮番上演。

真的看不到吗?

即便是……他?

丑门海的目光越过廖千秋的肩膀,犹疑地看了一眼营地中央。

那里有一个戏台,一直都有。

上面彻夜演着才子佳人,相思入骨。

正如戏台上写着的名字:相思楼。

所谓相思,回肠缠绵,似乎燃尽一生,可心境终于无了它时,它又回到来时的路了。

这时节戏台上刚刚曲终人散,只剩下鲜红的戏毯。那些戏子卸了妆,脸上只剩着一层厚厚的纸壳,看不清眉目,兀自有一股凄凉鬼气。

整夜台上的人数,也与碗筷一样多。

“可怜万缕相思苦,却换白骨无处觅。”丑门海轻声道。

南山郁郁葱葱。仿佛时光静好,岁月无惊。

然而在丑门海眼中,所有树木的位置都是狰狞白骨,一具具用空洞眼眶看着一行人。

她在唇间呓语:“木皇,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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