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祈奕激扬文字之时,八贤王一旁只听得心旷神怡,甚为激动,抚掌笑道:“好,好好好,说得好,有骨气,本王就喜欢这等有风骨之年轻人。”

他说话神情得意洋洋,眸光殷殷,笑颜灿烂,眷眷之情心溢于言表,信步走至祈奕身边,将手亲热拍拍祈奕脑袋,滑至肩上,兴趣勃勃:“难得孩子,改天得空,你到本王南清宫,我们好生聚一聚,聊一聊,可否?”

祈奕很不习惯陌生男人靠近,哪怕她是血缘上的父亲,她借着低头抱拳肩膀一缩,避过八贤王虎爪,脚下大步一跨,离开八贤王两尺距离,言语恭敬疏离:“草民惶恐之至。王爷乃是天潢贵胄,如同天上云彩,令万民敬仰。草民卑贱低微,恰似地上泥土,任人践踏。王爷夸赞,小人不敢领受,王爷厚爱,草民愧不敢当!”

八贤王赵德芳闻言一愣,赵家血脉何曾低贱了?想着自己并不能公然给她一个郡主名分,眼眸里哀怨流转。黯然少卿,他挑一挑眉,深深吸口气,笑道:“什么王爷草民,佛说,众生平等,我们只做忘年之交,君子清谈不好么?”

祈奕肚里冷笑,不想被人知晓少年薄情丑事,却想来做顺水父亲,天下有这么便宜事情么?

她思及此,祈奕觉得今日必须把话说清楚,自己一辈子都是白家女,无论明里暗里,自己都不会认祖归宗。遂抱拳再次恭顺言道:“佛如何说,草民不知,草民就知道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物有贵贱,人分高下。草民乃无知野民,来开封府只为告状打官司,讨还我祖传宝物,为父母伸冤,实在无心高攀。

且草民双亲辞世,重孝在身,心情沉痛,实无闲谈之雅兴。草民乃胸无大志之人,唯有一点人之常情,只想兄妹姐弟相依为命,平安度日。王爷错爱,实难消受。还请王爷大人大量,海量包涵,不要见责才是。”

祈奕一番话虽然恭敬尤佳无可挑剔,却只堵得八贤王哑口无言,郁结难发。

这话意摊开了掰碎了的意思就是,对不起您人家,您虽然为高权重百姓敬仰,无奈我父母新丧,有跟您无亲无故,实在没有精力忍悲含痛跟您这位五姓外人闲聊家常。

瞅着祈奕跟自己一般无二黑亮瞳眸,拒人千里的冷淡,八贤王直觉心头郁结。

自从今早他见了玉佩,方才又乘着公孙策不备强行观阅了画轴,已经在心里认定了祈奕身份。知道祈奕才是自己遗落民间一点骨血。

可是,以他今时今日特殊身份地位,决不能闹这样笑话出来,置皇上家人以难堪,所以,祈奕身份决不能曝光。也就是这点顾虑,之前他才不敢面对故人,只想暗中补救,由是才出了范桐这样纰漏。

想当年,八贤王奉命督边,被敌酋围困,所有侍卫为了掩护八贤王撤退损伤殆尽,八贤王自己也被敌酋所伤,最可恨敌酋箭上带毒,八贤王受伤中毒奄奄一息,差点倒毙边陲之地。

也是他福大命大,正在生死攸关之时,巧遇采药医女玉珏,施银针度药救了昏迷八贤王一命。

其后八贤王留在玉珏家茅房养伤,数月相处,双双心动,结下姻缘。八贤王当时只有正妃,按规矩他可再纳两位侧妃。八贤王告知玉珏,侧妃也是正式妻室,可受朝廷诰封,子嗣可上宗族玉碟。

玉珏一来美女爱英雄,与八贤王乃是两厢情愿。

二来玉珏并无婚约,女子总要出嫁,有机会嫁给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之人胜过盲婚哑嫁。

三来,当时八贤王中毒昏迷不醒,玉珏为救八贤王将他背回家中,可谓肌肤相亲。

玉珏之母以为玉珏再嫁他人难免被人诟病,遂接受了八贤王求婚请求。

因为玉珏之母不愿理离开老伴栖身之地,在玉珏八贤王离开前夜,主持了小夫妻拜堂仪式,一对年轻人有了真正肌肤之亲。

不想这桩你情我愿婚花好月圆的喜事,却为八贤王之母贺太后不容。她嫌弃玉珏出身民平,以为江湖草莽女子不可靠。老太后只是认玉珏母女为恩人,赏赐珠宝首饰,张罗要替她寻一门匹配亲事。言下之意,玉珏配不上八贤王侧妃之位。

宗祠也不允许八贤王纳平民为侧妃,太后宗祠联手相逼,八贤王允诺的侧妃之位不能落实,玉珏身份尴尬,气苦不已。不免心生怨怼。

八贤王三面受敌,正在焦头烂额,多方设法,未料心高气傲玉珏不能容忍别人轻视辱没,竟然星夜出走,从此不知所踪。

她只身来,空身走,太后赏赐财宝,八贤王所置办珍稀珠宝饰品一样未动,仅仅带走了八贤王亲手所作一幅丹青素描,另有定情信物龙凤玉佩。

八贤王也曾派人多方打探,三年方休,却始终无果,就连玉老夫人也不知所终。

一来,老太后暗中干涉,不许禁宫与王府侍卫插手,也不许大张旗鼓。

二来,八贤王私下派出心腹,寻人方向根本错了。他们一味直往八贤王玉珏相遇之处边关丛山人家寻觅,却不知佳人早已人去楼空,隐居草州桥,与汴京相距不过三百里。

当然,八贤王不知道玉珏曾经留下信笺,只是被人刻意隐瞒而已。是故,八贤王只道是玉珏失望负气出走,并不知道玉珏只是想暂时离开,一起缓和面对面冲突,等待八贤王调和好一切关碍。熟料这一分开竟至永诀。

到如今,时过境迁,玉人仙逝,亲女孤苦,尤其是亲手破坏女儿婚姻,他心中不是不愧疚,遂想暗中亲近意图补偿,一如他当初见了白玉龙佩,为了拔高他的身份地位,不动声色替他保媒说亲一般。

对于当日旧情人玉娘,时光消逝了,容颜犹在心中,少年情怀化为淡淡忧伤,午夜梦回或许惆怅怨念,却绝不会旗帜高张,给予公开名分。

毕竟当初八贤王曾经拿孩子说事儿,太后也不答应玉珏入门。其实当初八贤王并不能确认玉珏是否有孕,只是想拿亲情做幌子打动太后,想母凭子贵,借机迎娶玉珏进门。

太后不仅不答应,还火速替八王爷迎娶贵女为侧妃,临终留下遗言给八王妃,一日玉娘找上门来,去母留子,子上宗碟,认嫡母为母。

这也是三年后,八贤王放弃寻觅玉珏的重要原因。

毕竟玉珏一旦进门,生活在后宫内院,八贤王国事繁忙,不可能时时不离左右护佑,只要老太后有心,轻捻手指,就可以掐断玉珏生机。

多年过去,时间磨平了情怀,八贤王已经心如止水,却不料白龙玉佩凭空出世,八贤王不由惊喜交加,只说老天有眼,将儿子送到眼前。得知故人仙逝,八贤王暗自伤怀,却说不得。遂把一腔思念之情,眷眷之心,没头没脑挥洒在范桐身上。倒如今方知弄错对象表错情,反头来又想补偿祈奕。

他以为祈奕乡间长大女儿,忽然成了皇亲国戚,必定会心向往之,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却不料,祈奕有备而来,根本不采他,使他满腔父爱无从寄托。

在八贤王,似眼下这般低声下气,已经触及底线,祈奕却对他这个父亲毫不领情,拒人千里。

在八贤王想来,祈奕既然已经看见画轴,又看见了自己样貌,必定已经知晓两人血缘至亲,竟然还要这般冷漠无情,无动于衷,实在不通情理,太过孤傲。

其实,抛开八贤王与白玉衡血缘来说,祈奕所言所行,完全合乎情理。祈奕有言辞之间及其谦恭有礼,让八贤王无从挑剔,有理说不出,有火不能发。

皇父八贤王,可是许多年没受过这等冷遇了,甚是憋闷。

只是白玉衡身份在皇家来说,始终不是什么光彩事,因此上,即便开封府各人对此事有所猜测,也只能是心照不宣。

八贤王虽然与包拯公孙交厚,也不准备明言。

正因为如此,他哪里才屡屡言语暗示。包拯公孙甚至庞太师都默契应和,只有祈奕一味装聋作哑,不予配合。

八贤王不免心生薄怒,天家傲气瞬间澎湃,遂不再俯就,丢下一句‘冥顽不灵’拂袖而去。

祈奕躬身相送,心中哂笑,好个老贤爷,你直管自己爱恨随意,难道就不管人家脸面死活了。我若明面认了你,还如何再回草州桥。一旦惹恼了八王妃,一个小心眼,把我这个民间郡主送去和亲,岂非得不偿失,茹毛饮血喝一辈子黄沙。

却说包拯公孙策两人,早已由画轴猜中祈奕八贤王之间干系,只因祈奕言辞抗拒,贤爷口舌隐晦,这倒是父女一条心,都不欲让外人知晓,他二人也不敢明言相劝。

送了八贤王回转,包公与公孙相视片刻,公孙先生莞尔一笑打破沉寂:“来来来,白公子请坐下,饮一杯茶水解解乏。”

这一番唇枪舌剑,祈奕的确累了,也口渴的紧,遂微笑道声谢,大方就坐,慢慢品茶,偶尔飞一眼沉思不语度来度去的包公,眸光相遇,一笑而过。

更多时候,祈奕凝眸沉思,思绪飞得老远,远至南诏。心忧弟弟玉瑞,白玉堂说过,南诏珍稀药物甚多,玉瑞近水楼台,希望能够得遇灵药,病体痊愈。也不知他目前恢复如何。

祈奕不免心中筹划着,等这场官司罢了,势必要走一趟南诏,将玉瑞接回,决不能叫他做和尚,断绝了白家香烟。

她这般恍惚落寞宜喜宜嗔的摸样,落在公孙眼中,就是黯然神伤,凄苦无比。

想起她爹娘辞世,遭人遗弃,亲父难认,公孙先生心中大不忍,因温言劝慰:“八贤爷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他愿意与公子结交,乃是缘分,也是机遇,公子若同王爷交好,今后生活也轻松许多,有益无害,公子又何必拒人千里?”

祈奕眸光清幽看着公孙,心知他是一片好心,不好言辞激烈拂了人家好意。暗中措辞,半晌方道:“公孙先生好意,草民心领了。要知这世上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本草民,就要谨守本分,安贫乐道,优哉游哉,岂不自在。何必媚颜奴骨讨好攀附,把自己弄的心神疲惫,得不偿失。一个不好,就如陈世美,范桐之流,终究一日,死无葬埋。”

陈世美死无葬埋?

公孙策闻言大惊,眉峰微微耸动。

目下秦香莲扯告,陈世美几次偶遇包公仪仗,都故意找茬拦路,不是逼着大人改道,就是在包公施礼之时故意轻慢拖延,迟迟不叫平身,让包公下不来台。

公主新近传出喜信,梦熊有兆,夫妻正是恩爱无比,圣眷正浓,可谓春风得意,活得嚣张跋扈,恣意猖狂。

一双深邃眼眸锁着祈奕平静面容身为疑惑。眼前这个女子凭什么竟然这样轻松断言他死无葬埋?

公孙不由眼眸凛一凛,心想问个明白,却知道这话不好议论,言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还是转换话题,拉回主题,叹道:“话虽如此,我观贤爷并无恶意,倒似乎对公子甚有眷眷之心。”

祈奕心知公孙意有所指,暗示自己跟八贤王有亲。在祈奕心里,借势归借势,且不会认下八王爷,那样子就等于公告天下,承认母亲妇德有亏,将辛苦养大自己的白父钉在耻辱架上。

这话倘若别人说,祈奕定会拂袖而走,可是公孙先生说此话,当时一片好意,祈奕不好做得太绝,思忖片刻,一双秋水目瞅着公孙淡淡笑:“哦?先生之意,八贤王只是无意害了我,而我不应该这般小气计较,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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