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司徒湖山要上桥, 淳于扬又与唐缈耳语:“你愿意让他走?”

唐缈当然不愿意,万一钥匙就在司徒湖山身上呢?但是以现在的状况是敌众我寡,他不敢公然阻拦。

“他如果过去, 就意味着我们大约都能出去, 你的钥匙可就找不回来了。”淳于扬说。

唐缈表现出无所谓:“反正你们一到中午十二点, 还是得回来找我拿解药。”

“你,”淳于扬贴着他,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骗人本事还不到家,我们中没中蛊你心里清楚。”

唐缈沉默。

“当然了, 我不信不代表他们不信,说不定他们会每天中午乖乖的准时报道。”

唐缈不自觉地望向后宅方向。

“别指望姥姥。”淳于扬说, “她如果能阻止的话早就动手了。”

他继续:“说穿了吧, 我们并不怕你,只是在互相提防、试探、隐瞒而已。陪你玩了将近三天的游戏, 现在一切结束了,有什么临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你走不了。”

“多谢赠言。”淳于扬浅笑,“知道我为什么要最后一个走么?我怕让姓周的或者离离最后一个, 他们会对你不利,而我已经身处沟对岸鞭长莫及了。离离如果想扎人一刀, 大约动作会很快的。”

“反正走不了!”唐缈轻声发狠, “把钥匙交出来!”

“我要上啦,我要上啦!”另一边,司徒湖山嘴上叫唤, 脚下乱蹦,就是不往前去。

淳于扬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说:“如果不想让他们走的话,你趁现在把桥毁了还来得及。”

唐缈犹豫,如果他现在冲上前把门板桥掀到毒水里去,估计周纳德和离离,甚至司徒湖山都不会放过他。对付他不要紧,可他还有个拖油瓶唐画,不能让小姑娘面临危险啊!

见唐缈眼神闪烁,淳于扬说:“好吧,我去毁了那东西。”

唐缈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淳于扬望向他。

唐缈小声问:“你什么意思?你花了大半夜时间造了这么个玩意儿,现在说毁掉就要毁掉?你是投靠我方了吗?”

“嗯,我改主意了,不走了。”淳于扬说。

“什么?”

此时司徒湖山已经吸气,呼气,再深吸一口气,谨慎移步上了桥面。

唐缈立即箍紧了淳于扬,防止他现在跑去毁桥——其实淳于扬不会,别说上面站着的是司徒湖山,只要是个活物、是条性命他都不会。

司徒湖山加大步伐,往门板桥中间走了两步。

“我不想走了。”淳于扬仍是在唐缈的脸侧低语,“只要你发话,我也能让他们走不……”

唐缈眯起眼睛,突然大喊:“表舅爷,回来!”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是不是?”淳于扬问。

唐缈表现的有些失控,招手喊:“表舅爷!回来,快回来!”

司徒湖山拧着头问:“啥?”这时毒水深沟对岸突然跃出了一个东西。

那就是唐缈几天前在稻田里看见的东西,水缸粗细,圆筒状,泥巴般的颜色,看不清头尾,姥姥把它叫做“稻虫”。

它蓦地从田地里腾出,然后一头扎在门板桥的桥面上,将其“轰”地一声扎穿,扎成一堆四散横飞的碎木头,纷纷地落入绿色毒水。它自己也扎了下去,溅出天大的水花。

司徒湖山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几乎是眼睁睁地望着那怪物毁了他的世纪工程!

淳于扬和周纳德眼疾手快地扑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司徒湖山的手臂,迅速往回往上拖,他才终于没有跟随门板掉落,坠落到下方的腐蚀地狱里去。

司徒湖山跌坐在地面上惊恐地喘息,问:“这……这是啥啊?!!!”

那是啥呢?

说不清那是啥。

姥姥叫它“稻虫”,但稻虫又是啥?

它不是蝴蝶蜻蜓蟋蟀蜘蛛,也不是蚂蚁蚍蜉青蛙螃蟹,更不是乌龟桑蚕流萤蚂蚱,就算它是一条千尺大蟒,能够绕树盘山,腾云驾雾,吞吐火焰,也比现在好解释。

淳于扬错愕地瞪着唐缈:“你……”

司徒湖山也惊魂未定:“唐缈,你怎么知道它要出来?!”

唐缈说不清楚,那只是瞬间的感觉,仿佛一点火光,一个激灵。

桥没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木然而立。

深沟对岸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夏季的风在山谷里盘旋,只见绿的稻,绿的草和绿的荫凉。

很快,绝望的情绪油然而生,在司徒湖山那里变成了愤怒。

“唐缈,是不是你干的?!”

唐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当然不是。”

“我要见唐碧映!”司徒湖山嘶吼,“唐碧映呢?!”

他的衣袍下摆被绿水腐蚀出好几个洞,小的像一枚硬币,大的如茶杯口。如果淳于扬和周纳德动作再慢一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可能就咬在他的皮肤上了。

司徒湖山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让唐碧映那个婆娘出来跟我说清楚!她算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困住我!”

“对对对,赶紧解释!”周纳德帮腔,“外头那个……那个跳的是什么玩意儿!”

司徒湖山咆哮着往后天井走去,周纳德和离离紧随其后。唐缈初开始站着没动,直到淳于扬扯了他一把,他才赶紧跟上。

来到正房门前,司徒湖山一脚踹开了门,站在门口叫喊:“唐碧映,给我出来!”

唐碧映显然不可能出来,屋内一切纹丝不动,姥姥的房门关得好好的。

“唐碧映,咱们面对面地把话说开喽!”

还是不理。

“死老太婆!老妖婆!你你你你仗了谁的势了你有种!”

司徒湖山继续嚷嚷,觉得再喊都下不了台了,便壮着胆子迈进堂屋,正要举脚踢姥姥的房门,被唐缈阻止:“姥姥已经出去了。”

“放屁!”

唐缈无力地说:“姥姥不在这里,你们只要把钥匙交给我,或许也能出去。”

司徒湖山气得脸色发了青,扑过来揪住唐缈的衣领:“你这个臭王八蛋,唐亚东的狗崽子,没良心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和唐碧映串通好了来陷害我?她唐碧映是个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你居然听她的?你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好事吗?她去哪儿了?她怎么出去的?!”

唐缈拽开他的手:“以前那些陈年旧事我不管,她现在是我家长辈,带着两个小女孩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艰难生活,是你们欺负到她头上来,偷了她的钥匙。所谓踢寡妇门,扒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你这个表舅爷又算什么东西?”

“你……”司徒湖山怒道,“你放屁!你胡说八道!你颠倒黑白!你助纣为虐!”

唐缈顶真起来:“表舅爷,有些话别逼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什么话?”司徒湖山突然心虚。

“没什么。”唐缈想了想,放弃了。

说“你不是司徒湖山”?

这话已经着实没了意义,反正你们只要不交出钥匙,就插翅难飞,一个也走不了!

唐缈把司徒湖山推出正房堂屋,在身后关上门,扫视其余人问,“总之你们今天是打算交钥匙,还是继续吃解药?”

四个人面面相觑,司徒湖山吼:“我要打你!!”

说着又扑过来要捶唐缈,被淳于扬和周纳德左右拦住。

“算了算了,”周纳德说,“他就是一个小孩子,做不了主的,你就算把他打死了也出不去啊!老司,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周干部按照单位惯例给大家都起了昵称:老司,老唐,小唐,小唐妹,小小唐妹……真是分外亲切,除了淳于扬他不敢多套近乎。

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特别忌惮淳于扬,见之必定绕道。

淳于扬说:“我们吃药。”

这是太过于明显的妥协,司徒湖山简直看不下去,叫道:“淳于扬,你怎么一点儿骨气都没有?着急着向他示好干什么?他不是个东西!”

唐缈说:“反正今天中午只剩三粒药了,您老人家高风亮节主动放弃也好!”

司徒湖山暴怒:“我打死你,到现在还想着骗人!淳于扬都告诉我了,你那解药就是胃药!”

唐缈也怒:“他知道个屁!”

淳于扬挑了一下眉,忍了。

周干部打圆场说:“算了算了,散了吧,我们要学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要心胸宽广嘛!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滴,我们的出发点都是好滴,但是我们当中有部分同志做事的方式方法欠妥。首先要有纲,纲举目张……”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徒湖山在他腿肚子上踹了一脚。

周纳德揉着生痛的小腿说:“要听得进意见,才能有所进步……”

工程彻底失败了。没有人试图再造一座桥,造出来也只不过是为对岸诡秘的生物提供一点儿娱乐。

顺便说那个东西——稻虫——后来跳出深沟钻回田地里去了,不管毒液还是腐蚀对它毫无影响,大概由于它和那水一样,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只有三个途径能离开:

一、突然长出了翅膀。

二、联络外界来救,但要小心不能继续中圈套。

三、交出钥匙,请唐缈放他们出去。

还有四,以上暂时皆无可能。

唐缈叹息说:“我就搞不懂了,到底是一把什么钥匙让你们这么看中啊?要不麻烦你们先交出来,解决眼前的困难,等姥姥醒了,再请她老人家排个序,你们四位一个一个按序使用不就行了!什么叫做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各取所需嘛,我在这里保证,只要我们唐家能提供的、能做到的,一定积极配合,怎么样?”

没人听他的,离离、司徒湖山和周纳德或蔑视,或瞪眼,或赔笑,一个一个经过他身边,都散了。

淳于扬留了下来,但也只是站着,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望向别处。

唐缈凑到他跟前问:“你来唐家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淳于扬说,“是你邀请我过来的。”

“别哄人了。”

“乡中学派我过来家访。”

“切!”唐缈很不高兴,“要不做个交易吧,我把解药留一粒给你,你告诉我来唐家的目的。”

淳于扬笑了出来,说:“落榜生,做交易是需要本钱的——真的本钱,不是假的本钱。这样吧,我口袋里有一颗糖,你把它吃了,我就告诉你。”

吃糖?那对于唐缈来说很简单啊!淳于扬刚刚把一粒水果硬糖掏出来,他就抢过去剥了糖纸,扔进嘴里。

“……”淳于扬颇为无语地看着他。

那颗糖什么手脚都没做,就是为了骗他玩,正常人都会犹豫,谁知他到了这个境地还如此干脆,难怪会被姥姥……算了,尚不确定。

他不知道唐缈是因为他才干脆,换了别人——比如离离或周纳德——递来一颗糖,唐缈死都不会吃。

唐缈含着糖说:“好甜好甜,还有吗?也给我家唐画一颗,让她享受享受。”

淳于扬摇头:“昨天我给我她了,小孩子吃糖太多会烂牙。……下次我喂你吃东西,麻烦你想一想再吃。”

唐缈说:“总之我吃了,能告诉我你来唐家是干嘛的吗?”

“陪你回娘家。”

“……”唐缈问,“你这个一本正经严肃认真调戏别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淳于扬勾唇笑道:“到此为止。”

“哎哎哎你别走啊!”

淳于扬停下脚步:“那好吧,再交易一次。你也可以说句实话,我们四个人的确没有中蛊吧?”

唐缈眨眨眼睛,说:“中了。”

“嗯?”

“就是中了。”唐缈一口咬死。

兹事体大,不能承认,否则后患无穷。

“再见。”淳于扬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别走!”唐缈追上去,前面那位怎么都不回头。

后来,淳于扬一上午都呆在祖宗祠堂,因为鬼地方阴森,唐缈不愿意进去。

唐缈还是坚持找理由撩了他两次,一次问他要不要喝李白大曲,一次问他抽不抽黄鹤楼。

淳于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堵着门说:“别的都好说,这两样我实在受不了,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而且最讨厌别人抽烟喝酒,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有恶臭,你也不许碰!”

唐缈问:“碰了怎样?”

淳于扬说:“碰了它们就别碰我!”

“……”唐缈颇为无辜地说,“我本来也没打算碰你啊。”

“你走。”淳于扬指着院门。

唐缈问:“我抽了烟然后往身上喷点儿花露水,就能碰你了吧?”

“走!!!”

唐缈灰溜溜地走了。

司徒湖山正躺在客堂房顶北面的阴凉处等他,手里捏着几块瓦片,每次看到他经过就飞瓦削他的脑袋,要让其尝尝头破血流的滋味。

一两次后,唐缈见了他就脑壳疼。

周纳德倒是比较平和,就坐在客堂门廊上看《三国演义》,一旦有人经过就没话找话地说两句。然而他套路又多,城府又深,装得又像,唐缈被他弄得云山雾罩,只学了一些扎根基层、联系群众的本领。

离离爬坐在围墙上,怨怼地望着杀机隐藏的绿色水面。打死唐缈也不肯主动和这女的交谈,万一她发作起来又要打要杀的。

唐缈只能跟唐画玩,两人在厨房薅了一上午的猫。

那猫也不知道察觉了什么,原先在唐缈面前趾高气昂、爱理不理,现在噤若寒蝉、言听计从,前后判若两猫,连被唐缈摁在灶台上亲都不敢反抗。

唐缈指甲上的黑色范围更扩大了,每个指甲盖都颇符合道家思想:一阴一阳,阴阳交融,相博相生。由于不痛不痒,他自己便也放弃抵抗,听天由命。

曹植在《豫章行》里说: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人生不可事先安排,波折难以预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倒是很介意淳于扬的话,问唐画:“我长着一脸小媳妇的憋屈样儿?”

唐画说:“嗯?”

潜台词是:问我干嘛?我又看不见。

“算了,还是玩猫吧。”唐缈说,“趁你姐姐不在赶紧玩。”

那猫承受了过多的爱,苦不堪言,毛都被薅秃了一层。

中午十一点多,唐缈拿出三粒解药来到堂屋,对淳于扬、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说:“你们猜拳吧。”

淳于扬以沉默回答,周纳德苦笑,离离冷哼,司徒湖山跺脚:“你个小x养的,别跟我说话!”

唐缈心想不说就不说,拱手以示佩服,佩服他们置生死于度外,个个嘴巴这么紧,然后把三粒药放在八仙桌上。

简单的午餐已经上桌,是唐缈做的,主要内容是腌辣椒和白饭。家里倒是有米,只是没了新鲜蔬菜,菜园就在宅院外面,被绿水深沟隔离得有如天涯。

不肯猜拳,那只有发扬风度了。

唐缈先问周纳德:“周干部,我告诉过你了,其实你没中蛊,要不这一粒就让给别人吧?”

“这不太好!”周纳德断然拒绝,“我虽然没中蛊,但我中了毒啊。如果猜拳猜输了或扔骰子扔输了,需要我把解药让出来,那我认命。可凭空就叫我让,是不是有失公平呢?”

唐缈还没转向离离,便听到她冷声说:“我不让,把我的给我!”说完就从桌上抢了一粒。

见她已经拿了,周纳德也想拿,但看了司徒湖山一眼,没好意思动手。

唐缈问:“哦,胃药你们也抢着吃啊?”

“我谁都不信。”离离说。

“可惜啊,明天连一粒解药都没有了。”唐缈说。

离离厉声说:“我死之前一定拉你当垫背!”

桌上还有两粒药,还剩司徒湖山、淳于扬和周纳德三个人。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还没发言,就听淳于扬说:“解药给他们吧,我不要了。”随即又补充,“往后都不要了。”

唐缈一瞬间简直恨得要吐血!!

淳于扬啊淳于扬,你口口声声说站在唐家这一边,为什么又屡次拆台呢?!

中蛊这个事情的确是假的,但仗着姥姥的威势,好歹还有几分可信度,你现在如此大度地出让解药,是不再陪我们玩的意思吗?

是,那个谎言很拙劣,但它有用!

它拖延了时间,它叫别人心中将信将疑、惴惴不安,以及它保护了唐缈和唐画。试想如果不是唐缈手中握有几粒假的解药,不速之客们尤其是离离会怎么待他们?

唐缈忿忿地鼓掌:“好,淳于英雄,舍己为人,虽死犹荣!”

“我看未必会死。”离离说。

“不死也伤残!”唐缈咬牙。

“姓唐的,你看。”离离把含在口中的胃宁丸“扑”地吐回手里,手一翻,药丸就不见了。

她冷笑:“那我也再等等,说不定真会伤残哦。早猜到你在骗人,小心我弄死你!”

唐缈怒道:“啧啧你这个女人好没教养,吃或者不吃都随你,但别这样糟蹋东西好吧?”

“我又没扔。”

“那你藏哪儿去了?”

“你他妈少问!”

淳于扬背靠圆柱,双手交叉在胸口,看唐缈和离离你来我往地吵架,就好像看两只猫儿在斗。

他想助离离一臂之力?不可能。他还在生唐缈的气么?有点。

他还希望离离多骂唐缈几句,杀杀那蠢材的威风,可就在客堂座钟刚刚敲过十一点半,他突然“唔”了一声。

声音不大,只有旁边的司徒湖山听到。那老货正幸灾乐祸地喝着彩,想让唐缈和离离吵得再热闹些,闻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见淳于扬已经痛得弓起了背。

唐画也发现了,尖着小嗓子喊:“淳!”

所有人都望向淳于扬,唐缈和离离本来都掐到一起去了,顿时就像定格般停了手。

“淳于扬,”唐缈睁大眼睛问,“你没事吧?”

唐画扑过去,带着哭腔喊:“淳啊!”

淳于扬当然有事,短短十几秒而已,他就快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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