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在他二十一岁的这一年, 也就是今天。

周砥的这两句话?,如同一柄尖锐的铁锤,在荣峥的心脏上凿了一个洞。那种骤然的、锐利的疼痛, 令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青筋毕现。

理智上, 荣峥很清楚,周砥以上所?说的话?,不过就是他梦里发生过的事情。

梦境不管真实到什么程度,梦境始终是梦境。哪怕有些梦境,带着科学也解释不了预警的作用,譬如荣绒梦见?过, 爸妈差一点就在符阳高?速公路上出事,紧急打电话?, 让爸妈不要连夜赶路,当夜, 符阳高?速果然因为大雾, 发生了极为惨烈的生活。但本质上,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现实是绒绒根本没?有出事, 他活得好好的。就在这家医院里,就躺在他的病床上。想要见?到绒绒, 想要亲眼?见?到人,想要亲眼?确定, 亲手去触碰。

荣峥操作着轮椅,把速度调到最高?档, 往外走走。

周砥出声道?:“荣总确定不想再?继续听了吗?比如,荣绒的死因?”

在这一瞬间,荣峥的呼吸仿佛被遏制住。他听不得那个字, 一听他心脏地那个洞就会往外汨汨地出血。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明明只是周砥的梦境,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可他的心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巨大的疼痛跟悲伤,如同海啸一般,沉沉地向他压境而来。傅

终究是理智战胜了情感,荣峥按下轮椅上暂停的键。

周砥提过,他会出现在新湖绿地,是为了一位故人。现在,周砥又告诉他,在他的梦境里,荣绒就是在这一天出的事。

像是猜到些什么,荣峥胸腔的空气在一点一点被挤走,他掌心下的纱布已然有鲜血渗出,语气却是出奇的冷静,“绒绒出事的地点,是在绿湖新地?”

周砥有些惊讶地看了荣峥一眼?,他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敏锐。

“是。”

“他会出现在那里,是去找的我?”

荣绒是因为前去工地找他,所?以出的事?

“不是。”

周砥露出嘲讽的笑容,“说出来荣总可能不信。他是在那儿做工,粉刷外墙,赚钱养活自?己。”

如同平静的湖面,忽然起了一阵狂风,荣峥眼?底的平静被打破,掀起滔天巨浪。

荒谬。那双调香的手,怎么可能用来搅弄涂料?荣绒连工地都没?踏足过,又怎么可能会在那里做工?

可偏偏,有一把无形的尖锐铁锤,将他汨汨出血的那道?伤口又给凿深了一个口子,竟是比方才还要疼上百倍、千倍,仿佛他真的经历过这样?的锥心之痛。

这份巨大的痛楚,令荣峥紧紧地攥住轮椅的把手,声音添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暗哑,“请说清楚。”

哪怕是他赶荣绒出的荣家,之后再?没?有过问,他不认为自?己会就那样?把荣绒丢回简家。他一定是确保荣绒在简家过得足够衣食无忧,才会允许简家把人接回去。

为什么荣绒会出现在新湖绿地,需要靠粉刷外墙养活他自?己?

周砥的梦境也是不全的,他能够清晰地梦见?在荣峥的生日宴会上,荣绒因为他跟荣峥起了冲突,也能够清楚地看见?梦里,他跟那个叫简逸的男孩子在一起。也能够看见?荣绒回到简家,同他的亲生父母相处得并不好,后来只身一人离开了简家。奇怪的是,从荣绒离开简家之后,他梦境里的许多?画面就模糊不清了。

只知?道?,荣绒似乎换过很多?的工作,而且居住环境跟工作环境,一次比一次糟糕。

直至,忽然有一天,他的梦境再?一次变得十分清晰。梦境里,彩色的照片挂在灵堂上,他前去吊唁,被荣峥强行要求离开。

因此,周砥也只能告诉荣峥他所?拼凑的梦境的大概。

“他离开了简家,没?有再?回去学校。何宇那帮人频繁找他的麻烦,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频繁地换工作。他大学没?有毕业,加上又有何宇那帮人找他麻烦,他只能避开那些人。毕竟对于?何宇他们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曾经的荣家小少爷为了活下去,会去工地干活。”

在提到荣绒一个人租住在四面漏风的出租房,频繁地搬家、换工作室,周砥的语气,并没?有任何的讥讽。他想到还没?有被认回周家,童年时期跟外公一起挤在筒子楼里的自?己。那个时候,也是一下雨,风就会把雨吹进?玻璃窗。

荣绒被赶出荣家时,他没?有任何感觉,荣绒主?动?离开简家,他也是心想,果然小少爷过不了清苦的生活。然而,后来的梦境,确实一次比一次令他意?外。

明明是温室里的花朵,却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周砥至今记得,他梦见?荣绒出现在工地,醒来时那一瞬间的震惊与错愕。同时,心底又涌上复杂的情绪。

所?以,在梅岭山庄,他才会一时情绪失控,问对方,为什么没?有想过要来找他,寻求他的帮忙。

可如果是梦境里的那个他,他真的会帮忙吗?

按照梦里的轨迹,荣绒在被赶出荣家之前,始终都没?有放弃追求他,以他的性格,如果梦境里的荣绒找上门,真的会帮忙吗?

会不会在心底讥笑,对方不过是一朵被养废了的娇花?

何宇?

荣峥面沉如水,他早就知?道?何宇接近绒绒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曾经劝过绒绒要离何宇那帮人远一点,两人还为此闹过不愉快。后来,荣绒主?动?疏远了何宇,两人闹掰。

在周砥的梦境里,何宇是因为绒绒的疏远,才会在他离开荣家后频频找他的麻烦吗?

“对了,有件事荣总可能不清楚。”

荣峥抬了抬眸,只见?周砥笑了笑。

“在我的梦境里,荣绒跟现在你所?认识的绒绒,可完全不一样?呢。在荣总二十七岁的生日宴上,他为了我,跟你动?了手。不仅如此,因为我,他没?少得罪圈子里的其他人。说起来,我固然从来喜欢过他,不过不得不承认,梦里的荣小少爷,确实不招人喜欢。他喜欢我,就铆足了劲头去追,一厢情愿地为我出头,却没?有想过,会将我推至风口浪尖。比起那个任性妄为的荣小少爷,我还是跟喜欢,现在这个,被拔了所?有的刺,驯服得像是绵羊一样?的荣绒,至少会比较惹人怜爱。不知?道?荣总是不是跟我一样?,跟喜欢现在这个,懂事又乖巧的荣绒?“

荣峥心脏的那一处被锤子凿开的那个破洞,又裂开了一些——

“我没?有听你的话?,我故意?跟你作对,故意?惹你生气。你要我做什么,我偏要跟你反着来。我还搞砸了你的生日宴,让你被其他人嘲笑,让荣家沦为了笑柄,让爸妈对我失望。对不起……是我太糟糕了。要是有下辈子就好了。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乖乖的,再?也不惹哥还有爸妈生气了。如果我做到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

不,不对。我可以走,你可不可以让我偶尔去看看你们?对,我可以走的,我没?有想要赖在荣家。我只要偶尔,偶尔让我看看你们。哥,要是有下辈子,换哥给我当弟弟吧。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哥哥的,就像哥一样?……”

他当时以为荣绒是在说梦话?……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荣绒也跟周砥一样?,做过这些荒诞不羁的梦么?

在他的梦里,发生了跟现实走向截然不同的事情?这样?就是为什么荣绒在他的生日宴后就转变了性子的原因吗吗?

因为他梦见?过周砥所?说的这些桩桩件件?所?以他才会跟何宇决裂,并且主?动?疏远周砥,跟周砥彻底断了个干净?

不管荣绒究竟是否梦见?过周砥口中所?说的桩桩件件,有一点荣峥十分确定,那就是,荣绒自?己已经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周砥的梦境里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他的生日宴开始,荣绒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放弃周砥,选择了他还有爸妈,就说明,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你明确告诉过他,你不喜欢他吗?”

周砥唇边的笑容一凝。

荣峥直视周砥,“你没?有。你不喜欢他,可你又从来没?有开口拒绝过。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掏心掏肺了的喜欢。他以为,那个人是或多?或少也有点喜欢他的。所?以,他追在你的后面跑,为你出头,为你得罪那些瞧不起你,背地里编排你的人。周砥,你知?道?,什么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吗?”

周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荣绒以前行事是恣意?了一些,可他从来不是不考虑他人感受的人。你很清楚,同荣家小少爷的走近,对你成为周家家主?会是一个助力。所?以你不拒绝他的靠近。他也就以为,你的不拒绝,是一种暧昧的默许。他追着你跑也好,为你出头也好,所?有的前提,都是建立在他以为你是喜欢他的前提之上。又或许,你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你才选择不把话?跟他说开。你不喜欢他,可是你又不想拒绝荣家小少爷追着你跑的这种虚荣。你需要绒绒的喜欢,让你成为那些人的焦点。”

他的绒绒,从来都是骄傲的。但凡周砥说一句,他不喜欢他,荣绒就不可能再?追着对方跑。他的绒绒,从来不是绵羊,他一直都是一只骄傲的小狐狸。他不会被驯养,但只要你真的将他放在心上,他便?愿意?将他所?有的柔软都摊在你的面前。

值班的护士听见?茶水间传来交谈声,过来看了一眼?,认出是荣峥跟周砥两人,年轻的护士脸上满是惊讶。委婉地提醒了两人一句,让两人早点回各自?的病房休息,也就离开了。

护士的脚步声远去,茶水间再?次陷入了安静。

荣峥率先打破了沉默,“告诉我绒绒出事的原因。”

“他在粉刷外墙,荣氏集团的工人施工作业设施安全不过关,安全绳脱落,高?空坠亡。”

“嘭——”地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从荣峥的耳边炸开。

有风,从荣峥的耳边刮过,是属于?夏日的,带着暑气的,粘腻的风。

风是从茶水间的窗户外吹进?来的,可在这一瞬间,荣峥似乎闻见?了刺鼻的,混合着泥土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漫上眼?泪,风吹过从他心脏被凿开的那个破洞,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从轮椅上滑下去。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荣绒过往哼唱过的这一首儿歌,变成了冰削的利刃,飞掠过他的耳畔,留下一道?道?细密的血痕。

“荣总?”

荣峥扶在轮椅上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伤口裂开了,有血从他的掌心渗出,滴落在了茶水间的瓷砖上。

周砥没?想到荣峥的反应会这么大。

毕竟,从头到尾,他没?有提过荣绒很有可能是重生的这件事,更没?有告诉荣峥,他梦里所?发生的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荣绒经历过的一生。只是梦境。离奇地、荒诞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跟不可置信的梦境。

在荣峥朝他看过来时,周砥瞥了眼?他受伤的手,“需要喊医生或者护士过来吗?”

荣峥就像是不知?道?他的伤口在滴血一样?,他的语气冷静,“今天晚上,周少对我所?说的话?,我希望,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周砥再?一次佩服荣峥强大的情绪自?控能力,明明刚刚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不过转瞬之前,所?有复杂、脆弱的情绪就都一并收拾了干净。

周砥嗤笑一声,“荣总以为,除了你,还会有第三个人会将我的这些梦境当一回事么?”

他找过心理医生,也跟好友高?阳提过,关于?他的那些梦境。他们的反应,无一例外是他的压力太大,加上长期睡眠不足,才会做这些奇怪的梦。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在他的梦里,走完了与这辈子截然不同的一生。他们都只会告诉他,要他不要多?想,要他多?运动?,多?放松,不要把心思都扑在工作上,不要让自?己太过紧绷,就不会再?做这些梦了。

是啊,梦。谁会真的把梦境当成现实?

所?说的话?不被相信,自?然也就没?有往外说的必要。

荣峥听出周砥的言外之意?,他微一颔首,“如此便?好。失陪。”

轮椅行驶过走廊的声音,传入周砥的耳里。

周砥从口袋里,重新摸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里,“啪”地一声,用打火机点燃。

点烟的手有点抖,周砥点了几次,才把烟给点上。他的指尖夹住香|烟,缓缓地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很长时间,周砥饱受他的那些梦境的困扰。

每日每夜,只要入睡,就会梦见?那些现实里没?有发生过,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他有睡眠困难症,入睡本来就极为困难。偏偏,只要入睡他的脑海里就会像是被剪辑过的电影一样?,凌乱地播放着他现实里不曾发生过的片段。每次醒来,都像是历经一次轮回。

随着他做梦次数的频繁,他需要花时间去辨别,他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里的时间也就越长。周砥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精神十分强大的人,那段时间却被折磨得十分崩溃。他自?然不甘心,会被自?己的梦境给打败。

后来,他只要醒来,就会把自?己的梦境以语音的方式记录下来,用日期去给编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整理,分析自?己的梦境,他发现,梦境里的画面跟现实开始变得不同所?有的转折点,是在荣峥的生日宴后。

荣峥生日宴上,从来在人前竭力维护他的荣绒,为了荣峥,忽然对他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之后,他的梦中的情境跟现实,就像是两个平行世界,开始朝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他的梦境里,所?有的人的反应,都是跟现实里所?发生的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荣绒。

孙琦跟人编排他,被荣绒听见?了,同孙绮起了冲突。荣峥出面调和,在他的梦境里,荣绒冲动?地他同荣峥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之后,他跟荣峥,跟荣家的关系也就急转直下。再?是真假少爷的事情被曝光,荣绒的处境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然而,现实里,荣绒为了荣峥,当众羞辱了他。

一个人的言行,是绝对不可能忽然就发生变化的,所?有的变化,都应该是有迹可循。在荣峥的生日宴上,荣绒却是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曾经猜过,荣绒会不会跟他一样?,也做了这些荒诞、离奇的梦,所?以他才会忽然跟他划清界限。

直到,“重生”的上世。

如同一团迷雾,终于?被一道?芒光给劈开,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形成。

他的猜测足够荒诞、足够离奇,可是,如果他总是梦见?跟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片段,那么,荣绒是重生的这件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在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触摸到真相之后,他除了去找荣绒证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跟他都是拥有上辈子记忆的人。除了荣绒,他也没?有其他可以说的人。

但是很显然,荣绒并没?有要跟他聊的意?思。

他现在才发现,除了荣绒,也是有可以说的人的,比如荣峥。荣峥对于?他的梦境的接受度以及反映,远超乎他的意?料。

手中的香|烟就要燃尽,周砥被烫了手。

周砥望着被烟给烫红了的指尖,忽然笑了笑。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上辈子,荣小少爷追着他跑,他把人家一颗真心给踩脚下,踩脚下不够,还往上踩了踩。

他不是不知?道?荣绒被赶出荣家,可他选择了不管不问。哪怕那些人为了讨好他,故意?把何宇带人找荣绒的麻烦的事情说给他听,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位昔日小少爷现在过得有多?落魄。他也只是在想,那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也有这一天,一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甚至,在他接管周氏以后,明知?道?有人为了讨他欢心,也学何宇带人去找荣绒的麻烦,他也从未阻止过。

云泥之别。

他未曾亲眼?去目睹荣绒的狼狈,可当时听说了以后,不是没?有一分痛快。

可即便?如此,他从来没?想过那位小少爷会死,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荣绒死。

周砥手从茶几上拿了一个一次性杯子,把烟捻灭。

他起身,走出了茶水间。

一个人背负着前世的记忆,太痛苦,也太沉重。他把那些事情,告诉给了荣峥。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背负着秘密要好上太多?。

过去,他对荣绒多?有利用。

从今往后,他跟荣绒两个人,两清了。

荣峥一只手,握在病房的门把上。

他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就能够见?到荣绒。可是,此刻,他竟然生出害怕的情绪。仿佛只要一推开这扇门,他的脚下就会落空,坠入无边的黑暗。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推开这扇门,脚下没?有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他也没?有连同轮椅一起坠落。

荣峥操作着轮椅,行至病床前,他开了床头的灯。

昏黄的灯光,将病床这一片区域照亮。荣绒闭着眼?,面容平静地睡在床上。荣峥的指尖,颤抖地,去探荣绒的鼻息。温热的、均匀的呼吸打在他的手上。

荣峥被尖锐的锤子给凿开的心脏的那个大洞,在这一刻,以缓慢的速度,在愈合着……

他的绒绒没?事。

荣峥俯身,轻轻地,珍重地在荣绒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睡梦中,荣绒像是有所?感应,轻喃地呓语了句,“哥。”

嘴唇动?了动?,就又熟睡过去。

荣峥眼?睛微红,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荣绒的睡颜。

被他赶出荣家,又没?有真的被简卓洲、阮玉曼所?接纳。没?了荣家的庇佑,人人可欺……

如果周砥的梦境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他的绒绒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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