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街头只剩模糊的月色。槐树街东,李嫂家沿街的屋子一片漆黑,后院巷子里,却亮着盏油灯。李嫂坐在熟睡的女儿床边,正将一圈滚花窄边缝到衣袖上。困苦的日子,使得她的额头过早地爬满了皱纹,她两眼湿润,捡起手帕来,轻轻揩擦了一下,掉头又去看女儿圆润的脸蛋儿,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放下缝制好的衣服,举起油灯出了屋子,反手带上门。在院子里刚刚走了两步,忽然间,有个黑影闪了出来,轻声地问:“李嫂,你的兄弟在哪里?”

李嫂骇然,下意识地要开口喊叫,但却被那人伸手捂住了,再叮嘱一句:“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想找你的弟弟。”

李嫂惊恐地点头,那人的手一点点地松开,继续说:“你弟弟去哪里了?”

李嫂摇头,说:“他走了,带着行李走的,去哪儿,我不知道。”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离开他远一点,也许对你和你的女儿都更好一点。”

李嫂并不相信,只是点头无语。那人不再说话,重新隐入黑暗里,远遁无形。许久之后,李嫂见身后再无动静,一只手捂住嘴,压抑着无法控制的抽泣声,回到了女儿的身边。小姑娘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懵然不觉,正在甜蜜的梦乡里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这一夜,李嫂索性守在女儿的床头,彻夜难眠,直到了拂晓时打了个盹儿,随即便被报晓的公鸡啼鸣声惊醒了。她出了屋子,看着清晨院落里的情景。那夜里的不速之客,不知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离去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她不知道这来人的底细,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善意。她确信,这个人是来寻弟弟的晦气的。但是他把自己母女俩跟他明确地划分区别开来,这其间透着股子一言难尽的暧昧。这咋回事?身为地下党头头的弟弟,与什么人结怨了?这人绝非日伪,会是谁呢?

她知道弟弟眼下的住处,这件事必须立即通知他,将那个人的告诫全然抛在脑后。

一大早,李嫂挎着篮子离开了槐树街,在冷清的街头匆匆而行。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了一处庙宇的后巷,拍打坚固的木门。不一刻,门开了,一个道士探出头来,问:“大嫂,找谁?”

李嫂指指门内,说:“找我弟弟,姓李,李先生。”

道士摆摆手,说:“李先生昨天黄昏时出城去了,说得有好些天不回来。”

李嫂有些失望,又问:“知道他去哪里吗?”

道士摇头。李嫂怏怏而回。

那道士关上门,回到园子里在一扇窗前轻敲一下,低声说:“是李嫂找您,已经打发她走了。”

房门微开,晋夫的眼神在缭绕的香火中愈发的犀利。他说:“我抽空儿回去看她,但会议不能耽误,马上就走。”

道士点头说:“离开吴尚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小王在城外的码头等您,到时候,他上船接应,顺水路去葛家村。游击队已经做好了安全准备工作,会议依照您定的日期和日程开始。”

晋夫笑了笑,说:“我中午时走,不过有些担心,我姐这会儿来,怕是有要事。你让人去槐树街瞅瞅,那里究竟有没有出事?”

道士答应了立即去前面殿堂外,找了个帮佣的俗家人,请他悄悄去一趟槐树街,看看李嫂家是否出事,不要声张,只看不说,不管有无意外,都赶紧回来报信。那杂役洗干净手,出了庙门,一溜烟儿去了槐树街,却见一路太平无事,李嫂拎着篮子,跟院子里玩耍的女儿招呼一声,带上门往街东头去了,神色如常,毫无变故。于是遵照吩咐,便回庙里去回复。

且说李嫂,并不知道弟弟间接派人来侦看自己,但她依旧系念着弟弟背后尚未痊愈的伤情,想先去王医生那里配置点儿伤药,等他回来后好续用更换。这一路来到天福街,却见不远处王医生诊所前,街坊邻居络绎不绝,个个神情哀伤。诊所里,传出王太太悲凉的哭泣声。她吃了一惊,忙向旁边的居民打听出了什么事。

邻居告诉她,昨天晌午,王医生在诊所门外被人开枪打死了。李嫂顿时手脚冰凉,急忙跑到门前看望。果然,王医生的尸体被摆在门板上,他的遗孀头扎白布,腰系白带,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号啕大哭。来吊唁的人,一边安慰一边诅咒那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她随众进门,在王医生的遗体前磕头,心中不觉也悲愤起来。这王医生平日里肯帮助人,就是冒些风险也不在乎。这附近住户都得过他的好处,谁不尊敬他?却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人对他下了毒手,真是该受千刀万剐!

她这次本欲来配药,却遭此变故,心情黯然地离开了诊所,失魂落魄之际,迎面险些撞上个来人,仔细一看,却是附近姚宅的二少爷。姚锒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却被他这一眼盯得心头一阵子忐忑惊慌。她不明白自己因何产生这样的感觉,站在墙根处拍拍心口,先行回家去了。

姚锒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王医生已死,此刻他刚刚去了城关的茶叶店,口授电文向根据地敌工部报信。他无暇为同志的意外之死难受,眼下有迫在眉睫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解决。距城十五里的葛家村会议即将召开,他必须作出应对措施。可偏偏这时候,辛雯带着一身刑伤被释放了,丢在姚宅门外。他现在既要出城,又丢不下辛雯,这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他回到宅子里,先去看辛雯。辛雯刚刚睡醒,听着窗外熟悉的鸟鸣声,恍若隔世。一时间,将前些日子落在宪兵队内的绝境当作了梦境。但背上伤痛却又不停地在纠正她的幻觉,将她扯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她微微闭着眼,聆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院子、走廊,抵近门外。

门轻轻一响,姚锒进了房间来到床前,俯看着她,叫了一声:“辛雯。”

她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他叹口气,说:“我要出去一两天,但却没人照顾你,你在吴尚还有些什么熟人可以托付?”

辛雯摇头,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就你一个亲人。”

姚锒踌躇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笑了,说:“你举目无亲,我幸好还有个可靠的人可以托付,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姚锒出了门,走捷径直奔天禄街去。在北条公寓对面的地方绕过去,来到照相馆门外。此刻,照常营业的木牌拴挂在门把手上,里面邹芳正在裁剪着冲印出来的照片边缘,听到动静,随口说:“请进。”

姚锒进了门,笑问道:“忙吗?”

邹芳闻言抬头,发现是他,有些意外,问:“你拍照片?”

姚锒摇头,说:“不,是另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帮忙。”

邹芳笑道:“我只会给人拍照,别的可一窍不通。”

姚锒说:“没什么会不会,我明天有点儿急事去南京,有病卧床的妻子没有人照应,一时间病急乱投医,想到了你,只好厚着脸皮上门来了。”

邹芳一愣,反问:“哪个妻子?回娘家的那个?”

姚锒点头。

邹芳心下更是惊异,那个叫辛雯的女人,不是随北撤的队伍被鬼子俘获了吗?其他同伴均已死于敌人的屠刀下,她非但活着,且还被释放了,这其间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近些日子,因为地下组织所有的人都突然中断了与她的联系,让她沦为孤家寡人,无处辩解,无处倾诉。姚锒登门求助,抛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她岂能不答应?但是,她表面上还是延续了旧有的姿态,佯作推辞道:“姚先生,我们之间那种准亲戚的关系似乎已经中断了,这种事情,我心里的感受你该想得到的吧?”

姚锒无奈道:“这不情之请,吴尚也只有你合适了,别人我都放心不过。小妹子,我这巴巴地来求你,当真不肯帮我?当真把过去的交情全都忘干净啦?”

邹芳听了这语气,不觉好笑,说:“在我印象里,你可从来没为我姐这样上心过。我是为我姐不值!”

姚锒跺脚道:“哎呀,到这时候了,还说这些疯话,我心里哪一刻忘记过邹琴啦?偏偏在这时候往伤口上撒盐,太过分了。”

姚锒两眼湿润,抬手抹了下眼。邹芳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人倒有趣,明明是逼我干这件不尴不尬的事情,反倒像是我伤了你的心,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姚锒听她的口气,意识过来,摇头道:“你这丫头,故意惹我着急,这可不成,你可对不住你姐。”

邹芳摆了下手,说:“算啦,瞧你急成这样,没良心的男人!算了,我就帮你这一次,不过,可没下次了。你休想再拿过去跟我姐的关系来要挟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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