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夫在深宅内睡了一个午觉,背后的伤势已经痊愈,使得他能够恣意地以各种形态辗转于卧榻之上,选择了最舒服的方式入眠。这一觉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睡到了日头西沉时,才告结束。

他坐起身,倚在坚硬的宁式床红木靠背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屋外院子里的鸟啼声和院外仆佣路过时的对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漂浮不定,悠远难辨。他被自己的梦境警醒了,醒来后仍然心有余悸。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时光里,他睡梦中却深陷进了无边的黑暗中。在一块汉白玉基础寺庙殿宇废墟上,死刑正在进行中。他被捂紧了嘴巴,押在一边,目睹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被流水般押解过来,摁在石地上,一支手枪依次抵在他们的后脑勺处,扣动扳机。受刑者的身体向前扑倒,血花四溅。如是这般,这些死者的尸体在废墟间堆垒,越来越高,仿佛一座山丘。而他,就在这山丘的底部,仰面向上看,却看不到山巅。他的身后,一双沉重的皮靴行走徘徊的声音,不住地碾踩着他的神经。他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盯着这皮靴的主人不断变化的位置。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只冰冷的硬物顶住他的后脑。他全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眼,坠沉到更深邃的黑暗当中。这阵黑暗,冲击了原先的黑暗,宛若一道闪电,将梦境里的晋夫拖拽回了现实世界。

他惊魂初定后,明白自己这梦境的由来,叹息一声,心中暗忖一句:眼下的现实,比梦境更加的险恶。那梦里的死亡,犹如一幅画卷正逐步展开,但这情形的真实,死亡早就注定了。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竭力拖延这死亡到来的脚步,以人力来对抗天意。天意难测,人力可为,在两者间,他信人不信天。

这一层意志力,支持着晋夫离开了床榻,洗脸恢复了一下精神,然后穿起外套,将一把用以自卫的手枪藏掖在腰后,出门离开了这宅子,前往天禄街,去见那位初来时在车站迎接他的下级同事:邹芳同志。

他从旁门拐上了街道,直向前走,并没有留意到身后十米处,有戴着斗笠的中年妇女在尾随,更没有留意这妇女的身后,还有几个衣着各异的男人在远远盯梢。他在这座城市里,当下时间内,对于自己的安全并不担心,更何况,此刻他一心沉溺于邹芳那动人的容颜,想入非非。

这一路上,无人打搅,等他来到照相馆门外时,跟踪他的人都留了神,各自停步隐蔽,静观他的下一步举动。晋夫敲了几下门,门玻璃后面,是邹芳冷淡的面容。她隔着这层坚固的透明体,望着这个多次上门来纠缠的男人,心中矛盾万分。如果他仅仅是以个人身份登门,她早就将他拒之门外,不予理会了。可偏偏他还是吴尚地下组织负责人,他以组织名义而来,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岂能将组织拒之门外?

邹芳犹豫了片刻,拉开门。晋夫笑了笑,说:“我考虑再三,还是来见你,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但是这并不影响吴尚地下组织继续开展抗日斗争。省委有新的指示,关系重大,我必须通知你。”

邹芳放他进门,背倚住门内侧把手,点了下头。

晋夫说:“省委密电:日军为挽回战略上的失败,正做困兽之斗,要发动一次规模巨大的军事进攻;吴尚,是日军军火中转基地,北方关外运输进来的军火物资,都将在吴尚囤积,转运向前线。负责军火安全保卫计划的,就是渡边大佐。上级指示,不惜一切代价,炸毁敌人的军火库,断了它们的军火供应。为了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上级要求获取渡边军火保卫计划,你是接近渡边最佳人选,或者说,是不二人选。希望你能领会这个决定的重要性。”

邹芳皱起眉头,摇摇头,说:“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极其厌恶这个鬼子大佐,每当看到他时,就想起那些惨死在他屠刀下的同志们,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实在控制不了!”

晋夫脸色严厉起来,说:“邹芳同志,你是唯一能接近渡边的人,组织上深知这一点,你如果拒绝了,那我们就无法获知并去摧毁敌人的军火,前线的鬼子有了充足的军火弹药供应,不知道多少中国人将惨死在它们的枪口下。倘若不能击败鬼子的这次战略进攻,那么这对于所有的中国人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们要借这次进攻,占领中国大陆全境,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邹芳同志,你必须肩负起这个重担。再说一句,为了这个任务的完成,我以及整个吴尚地下组织的全体同志,即使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这几句话,语气深沉,内容沉重,一时间让邹芳心乱如麻,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晋夫摇头,一脸的悲愤决绝,正待最佳时机再开口。

这时,有人在门外敲门,说:“店家,拍个小照。”

邹芳移开身子,看了看门外的人,说:“没电了,明天来吧。”

那人却推开门,说:“灯不是亮着吗?”

邹芳一扭头,瞧见工作台上的小灯没关,正待解释。冷不防这人闯进门来,手里亮出手枪,威胁道:“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邹芳和晋夫一惊,门外又冲进来几个人,其中为首的,看看晋夫,说:“就是他!捆起来!”

几个人一拥而上,将正欲拔枪抵抗的晋夫双手扳到背脊后面,缴械并捆绑。邹芳想高声呼救,但随即也被反剪双手,堵住了嘴。与此同时,一辆骡车蹄声清脆地来到门外,车夫打个唿哨。屋内人得手后,立即将他们押出来,推进车内,用手枪顶住腰眼胁迫,不准吭声。随着一阵嘚嘚蹄声,离开了这座照相馆,离开了天禄街。

邹芳坐在店内,原本无事,这会儿被裹挟进来,被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挟持,心中吃惊。她望着对面被枪口制住的晋夫,咳嗽一声。晋夫抬眼看她,目光里有一丝疑惑,摇了下头,对身边的人说:“各位,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都是寻常人,也没结过什么仇家,是不是给个明白话,也好心里有个底?”

对方冷哼了一声,说:“你是谁?干什么的?跟我们毛的关系都没有,我们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人想见你,花钱雇我们来请客。至于到了那里,有什么结果,那就全不关我们的事情了。”

邹芳琢磨出滋味来,趁着泪痕未干,婉转哀求道:“几位好汉,我只是个拍照片的,你们捉他,可不关我的事啊。请放我走吧,我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看见过。”

几个绑架者望着领头的。领头的摇了下头,说:“既然抓了,索性都送去。还是一句老话,他们怎么发落他们,咱们弟兄们管不着,拿钱走人,不问闲事!”

车内,陷入了一片寂静。木制车轮在麻石板上一路作声,不知不觉中出了城区,继续过桥越巷,大约在天黑后,停在了一座土地庙门外。庙门口,有几个背着步枪的便衣在站岗,见他们到了,赶紧过来接应。绑架者们将车内的这对男女拉出来,指点说:“一男一女,请收货吧。”

庙内有人出来,手持电筒凑近看了看晋夫的脸,再照照邹芳,笑了一声,说:“朋友,够意思!抓一个还饶一个!这买卖,我们倒是赚了。”

这几个人哈哈大笑,说:“你老哥吩咐的事情,我们岂敢不用心?这女人,权当是见面礼,奉送了。”

那人点头,转身取出一叠钞票,递给他们,说:“好!事情办得圆满,咱们银货两讫,绝不食言,几位拿去花销花销,吴尚城里喝酒玩女人,好不快活!”

这伙人收了钱,丢下骡车不顾,扬长而去。那车夫问道:“诸位先生,我的车钱呢?”

庙内这人接腔道:“车家,你别慌,车钱归我付,这活计还没完呢。”

他扬起手来,招呼道:“来呀,将二位客人请进庙里去吧。真神在里面候着呢。”

邹芳和晋夫被推搡进庙。

昏晦的庙堂里,点着两支大蜡烛,神像前的香案边,坐了个脸带面具的男人,正在手捧茶杯,吹去茶汤表面漂浮的叶片,好整以暇,意态悠闲。等着二人被押到面前时,才缓缓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了邹芳,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又看晋夫,带了丝惊讶道:“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李先生,久违了!”

晋夫咬了下嘴唇,问:“请问阁下是谁?恕我难辨面目。”

那人笑了一笑,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实是李先生,曾在上海法租界内的共产党地下潜伏分子李先生,李同志。”

晋夫听他点戳破了自己昔日的身份,稍稍心安,笑道:“原来是旧相识,旧相识就好办,老兄你还不现真面目见人?”

邹芳听了此人的嗓音,有似曾相识之感,心中诧异又吃惊,但仔细去分辨、回忆,却无法确定他是谁?认识晋夫、自己也见过,这会是谁?那人喝了口茶水,说:“旧相识,也有差别呢。当年你在我手底下捡了条性命,我对你有不杀之恩呢,想不想报答我呀?”

晋夫听言辨音,油然笑道:“原来是党国同仁,我还当落在鬼子汉奸手里了呢。不错,我196年底是被你们逮捕过,但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为了民族的利益,捐弃前嫌,携手抗日。现在,眼看胜利在望时,团结尤为重要,你再讲当年的旧事,没有必要吧?”

蒙面人哼了一声,说:“忘恩负义!我也不管你,但是眼下这时候,我让人请你来这儿,自然不是闲得无聊。据说,你在吴尚也是一方之主,着实有点门道呢。而且,我在省城时,又听说过传闻,今天请你来,主要是给我自己解惑来的。”

“解什么惑?”晋夫问。

那人指指他的身后,说:“自从你来到吴尚,不知有多少人对你脊背感上了兴趣,有人花大价钱,跟我买你的这片皮肉。呵呵,我又不是屠牛宰猪之徒,岂能干这件恶事?折衷之下,替你拍个照留个影,用它去换银子,那也是行得通的。”

晋夫猝不及防,惊怒交加道:“这,太过分!”

蒙面人大笑,说:“来啊,先替这位先生宽衣解带,亮亮后背。”

众人一拥上去,将晋夫制住,不得动弹,其中一人拔出剪刀,干脆利落地从他的衣服后襟处下手,一顺而下,宛若行云流水般,将衣料的后片一分为二,露出了背部的肌肤,用手电照得雪亮,请蒙面人来看。

蒙面人踱到晋夫的身后,去端详片刻,笑道:“原来,李先生不仅坐过党国的牢狱,也进过日本人的班房,领教了。这背脊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是鞭刑留下的,我是此道的老手,且来看看是用哪种鞭子用刑的。”

他凑近了,边看边用手去探摸,惊叹道:“这些鬼子愈发地狠毒了,这鞭子的用料做工精细,掺进麻丝,花了工夫,抽在身上一定疼到了骨髓里了,是吧?”

晋夫脸色苍白,低下头,恨恨地说:“混蛋!恶棍!流氓!”

邹芳站在不远处,借着光线也看到了那交错纵横的鲜红伤疤,惊诧无比,瞪大了眼睛不敢吭声,心中却泛起了疑问:上次,晋夫解释说自己的伤是突围时留下的,这怎么是严刑拷打的痕迹呢?难道,他是被捕过的,在狱中受的鬼子的酷刑?他既然被捕了,又是如何脱身来吴尚就任的呢?

蒙面人摆了下手,神像后转过个人来,走到晋夫的背后,举起照相机,摁下快门,在闪光灯的照耀下,留下了晋夫本人连带伤痕的记录。蒙面人觑破了晋夫的底细后,有些兴味索然,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后,说:“好吧,这目的既已达成,再留着他们,也没有意思了。都给我释放了,我才不要他们在眼前添堵呢。咱们拿了照片,去换现钱,陈年老酒、鸡鸭鱼肉,快活的日子呀!”

他一众手下齐声大笑,簇拥着他出了土地庙门,往远处的河汊港湾走去。芦荡里,两艘船儿已经升帆,即将起航。

晋夫和邹芳被重新安置上骡车,并没有人押送。车夫拿了车钱,被叮嘱送这二人回来时的地方,便不多说话,只道声小心,鞭子一扬,骡车又在嘚嘚的蹄声中向吴尚城内奔去。晋夫背脊光光,双手自后面拉拽住衣服,望着邹芳,求助道:“捡根绳子给我,我捆扎一下。”

邹芳从脚下拾起根细麻绳,递给他,一声不吭。

晋夫勉强维持住了体面的最后底线,趁车内无人之际,悄声问:“这些人,你认识吗?”

邹芳摇头。

他叹口气,说:“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做内应,不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必须严格彻查。”

邹芳沉默了一气,忽然开口问道:“你身上的伤,是突围时留下的?”

晋夫愣了一下,说:“突围时,我被伪军抓住了,用了刑。后来有认识的同乡,替我花了一笔钱赎身,这才逃了出来。这就是被拷打时留下的伤痕。”

邹芳在车厢颠簸中,微微闭眼,不再理会。车子进了城区,到达天禄街,在照相馆门外停下。车夫勒住缰绳停住车,跳下车座来揭起帘子,笑嘻嘻地说:“二位客官,今天受惊了,但老天还是保佑你们的,捡条命回来,已是万幸了!”

晋夫下了车,问:“你知道这伙人的来历吗?”

车夫摇头说:“我是出城的路上被雇用的,说是要送人下乡,谁曾想,是绑票人下乡。呵呵,我在庙门外手心里捏了把汗,生怕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你们捡了条命,我也就没事了,大家平平安安,各自回去睡觉吧。”

晋夫半信半疑地目送着车子远去,再回到照相馆店门前,邹芳从里面递了件衣服给他,冷冷地说:“你披着回去吧,这会儿太晚了,我要休息了。”

晋夫见她如此,无话可说,只得接过衣服来,齐脖子披遮住后背,择近道回王宅去了。至于今天这次被劫持,暴露了背脊上的伤疤所可能造成的后果,他方才回城的路上,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向其他人吐露半个字,他要将这件事藏匿进最深的角落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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