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于晚间九时正式开始。晋夫戴着礼帽,穿了件风衣,尺码过小,短及臀下,双腿犹如鹭鸶一般,瘦而伶仃,走在这支小队伍里,异常得显眼。他在人群中取下眼镜呵气、擦亮,再架上鼻梁,望着参差不齐的黑乎乎一片房屋中矗立的楼房,拔出枪来指挥众人向内里进击。

警备司令部的院子不大,挨墙停了两辆汽车,帆布遮住,旁边地上堆了些杂物,看不清楚。晋夫举起枪,站在门前的路灯下,对准楼房入口处,打了一枪,算是身先士卒了。那隆盛商行指派过来的人依样画葫芦,也都持枪射击,打得窗户玻璃咣当粉碎,散落。有两个好事者,从兜里掏出手雷,从前窗远远地丟了两个进去,随即发出几声爆炸,火光腾起。

整幢楼内,没有任何反应,更不谈有人反击了。但夜袭者也恪守规矩,一通开打之后十几个人都歇了手,一齐望着这引领者,期待他的下文。晋夫对于眼前的这场戏毫无兴趣,驻足聆听远处的动静。吴尚城中,四面八方,同时也有枪声响应。但是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激烈密集,这一众人等见他的这情形,也都明白过来,垂下了枪口。仿佛除夕守岁般,等候着这枪声的结束。

空荡的大街上,被惊起的猫狗到处奔逐,想觅一处安静之所而不可得,犬吠声、嘶鸣声此起彼伏,将这吴尚的夜晚搅和得一片混乱。

半个小时后,晋夫心中失望,挥了下手,示意众人散去。他独自挎枪,拐进了路边的小巷子里返回王宅。他从前门进了宅内,一路直向里走,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长长地吁口气,点起蜡烛来,举在手里这一照,却见四下里刺刀闪亮。这屋子四壁居然站满了日本士兵,个个神情肃然。一把藤椅上,渡边正闭着眼养神。

他吃了一惊,烛火坠落、熄灭,屋子里又陷入了黑暗。渡边呵呵笑了起来,说:“故伎重施,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跟头的。李先生,你的计划没有预期的收效啊,在市区再度歼灭共产地下组织的计划,失败了。”

晋夫叹口气,说:“事在人为,我明天再想办法。”

渡边赞赏道:“你不折不挠,这一点我很佩服。好,从明天起,我将赋予你新的使命,不要再演戏了,戏需要一场杀戮来收场,你将给这座城市涂抹上一道血红的色彩。干完了这件事,你就可以直接随我返回省城,有一架飞机将会载着你直飞满洲,在那里,你会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你我今生再不相见!”

晋夫点了点头,说:“我将竭尽全力,大开杀戒,但不知道我将率领哪些人动手呢?”

渡边微笑说:“放心,我会将便衣队交由你指挥,你行动的第一个目标,知道是哪里吗?”

晋夫会意地说:“西仓大街隆盛商行。”

渡边颔首道:“对!你务必将店铺里所有的人都予以击毙,不留活口。注意,暂时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南京方面,不论真假我还是要敷衍的。”

晋夫听了,并无惊讶,颔首领命。渡边站起身来,看了手表,遥指东方,说:“你且听听,我的大军动手了。”

晋夫一惊,果然,他话音未落,城东方向炮声隆隆,枪声密集,一场激战业已打响。

渡边拂手而出,率着卫队离开了这座宅院,边走边说:“李先生,好好地睡一觉,这枪炮声,将会很快送你进入梦乡的。我的棋局开始收官,你,将是见证者。”

晋夫就此脱去外衣,上床钻进三四个钟头前用铜汤婆捂热了的被窝,就此睡去。

王家宅院,死水般沉静。城东三里地,新四军独立营正在等待城内的消息,伺机接应。但是一支日军却是趁着夜幕的掩护,从城北绕道而来。突然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这密集的炮火是从他们身后打来的,让全神贯注于城内的对手猝不及防。营长、教导员所率营部几乎在第一时间遭到炮击,都负了重伤。前头的队伍没有准备,掉过头来急忙驰援,将陷入包围的营部和直属大队抢救出来。但这股鬼子不依不饶,紧紧尾随。独立营边打边撤,到达河口时,为挽回被动,留一个连借助几座砖窑和河堤,构筑阵地坚守,其余部队部分护送伤员撤离,部分迂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着天黑和草木的掩护,一个反扑得手,手执大刀杀入敌阵,与坚守部队遥相呼应,也给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一场血战下来,日军的进攻暂时被击退,独立营立即急速撤退,在河荡港汊间远去了。

渡边乘坐装甲车亲历前线督战,在朦朦夜色里目睹着自己暗藏多时的这支劲旅滚滚推进、节节得手,便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一个大佐军官说:“佐藤君,养精蓄锐多时,近日大展军威了!”

那佐藤大佐笑道:“渡边君,你真够残忍,将我们藏在那不见天日的仓库里,整天无所事事,士兵们都快憋疯了,再不放他们出来,我都没办法控制局面了。”

渡边自矜道:“你的‘竹’部队,是我在吴尚最后的底牌,岂能轻易亮出来?我许诺过,一定会让你们一逞威风的,没有食言吧?”

佐藤说:“听说鸠山所部被困响林镇,不如我挥戈北上,击溃当面之敌,替他解围?”

渡边连连摇头,说:“鸠山联队在北面吸引敌人主力,这是他的职责,已有援军驰援了。你职责重大,才刚刚开始呢。军火计划已经开始了,保护军火和军列的安全,请你一并承担了,哪里还能顾及其余?”

佐藤点点头,说:“我已经让参谋制订了守备计划,吴尚火车站,联结武汉等地的铁路线所属路段主要隘口,都将在我‘竹’部队的全力控制下,请您放心。”

渡边哈哈大笑,说:“从此刻起,我将在一夜之间拿回吴尚城的主动权,让那些螳臂当车之徒就在我大日本皇军的铁蹄下粉身碎骨吧!”

深藏不露的佐藤联队,终于在军火计划全面启动之时,露出了真实面孔。而一心在寻查它存在证据的姚锒,彻夜未眠。今晚吴尚城里的形势,他了如指掌:晋夫率领那支借来的队伍,去了警备司令部,对这幢空楼乱枪齐发,空自热闹。而今晚的城内,鬼子的反应却好似得了聋哑症一般,在一连串蜂拥而起的**中,保持了沉默,所有密布在城区各处的鬼子,全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去了哪里?

姚锒心里有些紧张,意识到了异样。他立即下令所有游击小组全城散开搜寻,他期待已久的时候到了,渡边对于城内治安的全面放弃说明他要全力保卫军火弹药的安全。可这些物资在哪里?如何运抵吴尚呢?

他急电根据地敌工部,全力查询已知启运的那些军火的行程和进度。这件事刚刚办好,突然间城东枪炮声起,鬼子来势汹汹。他一听之下,明白过来,这些鬼子收缩兵力,原来是袭击潜藏在城郊的新四军独立营去了。他站起身,带着小马扛起一挺歪把子机枪,步履如飞般直奔万字会宪兵队驻地,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并沿途召唤所有遇上的同伴。

他们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目的地,一众人等来到了万字会路口,姚锒从墙头侦窥动静,只见宪兵队大门前站着两个士兵,一盏灯幽幽地亮着,再无其他。他招手示意小马和另一个队员过来,在角落里托起弩机,安上弩箭,瞄准定了,嗖的一声齐齐发射。两个扛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一被穿喉,一被穿胸,都是半点声音未发,就倒了下去。

他率着游击小组鱼贯疾行,到了大门前,只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立即下令动手。这些装备着长短枪和弩机利箭的夜袭者们,推开门摸进院内,弓弩先行,见人就发,无声无息干掉了六七个鬼子。在内里一间屋子门前,有个鬼子正出来小解,猛然撞见了这些不速之客,反应奇快地拔出枪来,可却被对方抢先开火,当场被打死在台阶下面。

这声枪响,使游击小组的动作加快了,部分径直扑向渡边的办公室,一部分寻找电讯室,截取情报。又一阵零星的交火之后,全部占领了这个渡边统治并威慑吴尚的核心地带。姚锒来过宪兵队,轻车熟路赶到了渡边的办公室内,空荡无人,便去了他的桌子前,将那本芥川文集拿起来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他命令小马等人搜找一切可能的资料,全部带走。这边忙碌时,那边的人冲进了电讯室,打死了两个鬼子,却发现一无所有,看来渡边已经全部清空了电台来往的密电。

姚锒闻声赶过去,看到屋子里的情形,有些失望,但他留了神,在四面角落里找了又找,有零星的纸张焚烧后的碎屑尚未被风吹散,卡在窗棂处。他眼前一亮,凑进去,取过缴获的手电筒,对准缝隙里的焦屑,轻轻地用一支铅笔尖将它们挑出来,放在纸上,且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这样的努力似乎有效果,五六片细小的纸屑上,有一片隐约可辨出日文“駅”字样。

他恍然大悟,脱口说:“好个渡边,障眼法屡试不厌,这火车站才是你的底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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