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夫与野田大佐的对话简洁明了。当他目送着渡边驱车离开之后,毫不犹豫地向这位刚刚接任成为吴尚最高权力掌握者的办公室走去。新任宪兵队长山口知晓了他的身份,并不阻拦,示意值守的警卫予以放行。他这一路通行无阻,站在了那一间院落内,刻意地直起腰板来,说:“野田太君,鄙人姓李,是前吴尚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现在为皇军效力,特地来向阁下汇报一些机密情况。”

屋子里,野田说:“进来。”

晋夫进了门,来到他的面前,颔首致意。野田指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问:“你参与了军火计划的实施吗?”

晋夫说:“阁下,鄙人负责市区行动,牵制反日分子。”

野田说:“请详细说。”

晋夫思忖片刻,说:“军火行动一事,就不提了。我现在要讲的,是解决老枪的问题,刺杀一系列皇军高级军官的凶手——自然也参与了破坏军火计划,他的行踪,已经在我的监视中,我请求大佐授权予我,对此人采取行动。”

野田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已经受渡边大佐之命,负责此事了吗,还需要我授权?”

晋夫站起身来,恭敬地说:“我知道,从此刻起,吴尚所有的事务均由您负责,您的授权是有效的,渡边大佐已经不再担负责任了。”

野田笑了笑,说:“渡边大佐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仍然担负着他的责任,他要自己雪耻,奇怪,你们俩追寻的是一个目标吗?”

晋夫一惊,说:“阁下,渡边太君遭此挫折,心态上急躁,怕是办不成事了。而在下,追踪这条线索已久,如若您能授权,您将会在吴尚首战告捷,其意义非同凡响,足以使您超越所有曾在吴尚任职的同僚。”

野田被他这一番描绘的前景说得动了心,转念一想,这渡边是洗刷耻辱也好,不能洗刷也罢,总归是没有路走了,等待他的终究是噩梦。

野田初来吴尚,就听过老枪其名,风闻过他的事迹,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解决这样一个对手。现在,既然有人自告奋勇甘为马前之卒,那就由他去办,但自己已经答应了渡边,倒也不便当面食言,想了一想,对晋夫说:“我答应了渡边,他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明天下午,有飞机来接他飞南京。你在这段时间内,要避开他行动,明白吗?”

晋夫点头,心中暗笑,自己本来就要避开那位气数已尽、毫无价值的前上司了,岂能让他借自己之手,徒劳地挽回一点不切实际的名声。抓住或者解决老枪,对渡边而言,已是分文不值了,他要担负的是丧失军火的责任,而铲除老枪,却足以让自己在这绝境中生存下来。没有了渡边,还有野田,总之,谁有权力让他的余生获得安全,谁就值得为之卖力。

他就势向野田讨要一份手令,作为护身符。野田毫不迟疑,立即手书了一份命令,并盖上了印鉴,递在他的手里,说:“放心,有我的手令,你可以调用眼下吴尚的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

晋夫得了这手令,完全放下心来。他鞠了一躬,退出了这间屋子,离开了万字会,却没有往他要去的地方走,而是悄然返回了王宅。这地方,自从那次他血洗隆盛商行夜归,与渡边见面之后,便再也没有踏进过一步。这吴尚城内的枪声、爆炸声连绵的日子里,满宅子人心惶惶,对于这位清客的失踪,几乎无人理会。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开门进去,看着地面上那几枚烟头,想起了那夜抽烟之人踌躇满志的模样,心底不觉叹息一声,一个人的自矜和绝望,竟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巨大的落差和转变,正是造化弄人。

他油然联想到了自己,回忆起在省城被捕前的那段美好的日子来。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赶走日本人重建国家,满腔豪情恍如隔世。谁曾想,一个被委以重任,即将赴吴尚就职的下午,他竟在接受任务返回寓所的路上,被尾随的日本特务秘密逮捕了。

当时,他正走在一条幽静的小街上,满目里尽是安宁的景象。却不料,一条麻袋从脑后罩了下来,将他全身笼住,接着有人将他扳倒、抬起,扔上一辆漆黑的铁罐车内,呼啸而去。再度见到光线时,已经在鬼子的刑讯室内,他被剥光了衣服,悬吊在刑架上。行刑的鬼子从水桶里提起皮鞭,走到他的身后,抡圆了鞭子,啪的一声抽打在他的脊背上。

他至死都会记得,那突如其来的是怎样一种痛苦,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带着少许的麻木,一下子让他尖声喊叫起来。审讯他的鬼子们都咧开嘴大笑。他愤怒地盯着他们,咒骂了起来。于是刑讯继续,行刑者随即又抽了五六鞭,这随后的痛苦,如潮水般湮没了他,他嘶吼着、抖动着,想让这痛苦从感官处消失,声嘶力竭,直至昏迷过去。

鬼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用凉水将他激醒。审讯这才算正式开始。这时候,他发觉,自己只是因为一封和某位被处决的同志来往的信函引起了鬼子的怀疑,才导致被捕的。于是便咬紧牙关,避重就轻,只承认与抗日外围组织某些人有联系。审讯者草草地在审讯记录上划了一笔,便示意将他押走。根据他所知的经验,这是日本人没兴趣再深入追究,放他过关了。不久后,他将会被转押到训诫营,只要有人肯花钱赎,就可以办个铺保手续出狱。

可是,第三天风云突变,半夜里他在昏睡中被蓦然揪起,押送到审讯室。审讯者从一个态度冷漠的少尉变成了一个态度和蔼的大佐。这位大佐自称渡边,要求他讲清楚自己的来历,就可以释放了。他没有上当,依旧坚持原来的口供,继续扮演一个不知情的冒失者。

渡边笑吟吟地让手下将他重新悬吊在刑架上,改换一条尺寸窄小,材质更为柔韧的鞭子,认真、细致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起来。这细细的鞭身,抽在之前用刑时留下的伤口里,疼痛更增十分,头十鞭,他便大小便失禁了。后十鞭,他拼死地咬牙熬住,两眼发黑,一阵子眩晕,几欲昏死。

可是,渡边却不让他昏死,命令手下用盐水反复地冲洗他,他在这刑架上前后摇撼着尖叫着,但却无济于事。渡边点起烟,说:“你能够忍受到现在,还不说实话,这就充分说明了你是一个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一般的人只要挨了几鞭子,就讨饶,愿意招供了,我想听什么,他们就讲什么。而你,至今还死咬住先前的口供,一字不改,这岂不是自露马脚了。”

晋夫奋力地挣扎着,知道遇上了厉害的对手。他大声地说:“我是个死也不肯撒谎的人,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改口!”

渡边笑着摇头,说:“我不会让你死在我这里的,你会活着,比死还要难,直到你觉得死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

接下去,刑讯拷打愈发的狠毒。晋夫被面朝下捆在条凳上,行刑者抓起潮湿的盐粒,在他鲜血淋漓的背后用力地搓揉起来,每一下,都让他疼得想死,每一下,都让他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他嗓子喊得哑了,四肢痉挛起来,一阵一阵地抽搐。渡边招手,唤来军医,给他注射了一阵药水,起效后,他身上一些本能的反应全部消失了,脑子清醒、感官清晰地再度接受酷刑。这之后,用刑的效果被这奇怪的药水放大了十倍,他叫不出声来,负痛地扭动身体,像一条落入开水的鱼,想以肢体的动作来避让或者减缓疼痛,但却是徒劳无用的。这种痛苦,让他猝不及防,霎时间泪流满面,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发出暗哑的呻吟声。

渡边微笑着起身,走到刑架前,摇了下手示意暂停用刑,说:“你已经尽了人的意志来抵抗,现在除非你是神,否则,绝难逃脱这酷刑的。咱们合作从此刻开始,可以吗?”

晋夫浑身几欲虚脱,却又神志清醒,他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

行刑者解开绳索,将他从胁下托住,拖到了渡边眼前的铁凳子上坐下。从那一刻开始,晋夫不但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还交出了省委组织内情以及自己即将担负的使命。再后来,他便随着这个阴险狡诈的日军大佐来到了吴尚,一步步踏入泥潭,不能自拔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让晋夫最为痛恨,深入骨髓的仇敌,那非渡边大造莫属了。他遭逢了他,就此毁掉了一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面极度憎恨,一面极其畏惧他的权势、他的心机,但这一切,都在军火遭袭之后,打上了句号。渡边此时身处的境地,比之他犹有不及。这使得晋夫在绝望之余,暗生欣喜,仿佛是在赴死的途中忽然又有新伴,而这新伴又是生平所恨,与仇敌携手共走黄泉路,是无奈中的一点慰藉。

但此刻,有了野田大佐,他或许可以不死,还能坐看渡边手抓稻草沉溺向水底,自己还能将这根稻草从他手里夺取,岂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晋夫脸上有了些笑容,从腰间拔出那把日式手枪,随手抓过一块布来,反复地擦拭着,默想着。大约之前三个钟头的时候,他借着雨水的掩护,跟踪那对男女的去向,所发现的一切,让他对于自己的未来重新充满了信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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