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民站立城头，双手扶着城垛向下张望，只见一阵灰雾弥漫，杨天义早已带领着队伍，冲到了护城河外，正在布置着阵型。
郑永民看看远处的贼兵，再看看城下的官军，竟是有种巨蟒与蚯蚓相对而立的奇异感觉。正在这时，一个身着红衣红甲的骑士，忽然从城门中飞驰而出，直向杨天义的阵前奔去。
郑永民定睛一看，立刻便认出，那个红衣骑士，正是郑玉泉！
郑永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便要开口大叫——这可是打仗，岂能像抓盗匪一般儿戏——话到嘴边，却是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喊，是肯定喊不回来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喊回来了，她也难脱阵前逃逸之罪！
转眼之间，郑玉泉已来到杨天义的身边，两人之间好像争执了几句，杨天义似乎是无奈地挥了挥手，郑玉泉便拍马来到了前排骑兵的队尾，从马背上抽出一杆长枪，昂首挺胸地与一群男兵并肩而立，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威武。
郑永民心中很是矛盾：他其实并不太担心杨天义的安危，毕竟，作为一个男人，战场厮杀原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马革裹尸自古也是军人的宿命。而且，若是杨天义战死沙场，以他此时的身份，身后也必然能得到风光大葬，皇上的追谥封赏也定然隆厚。能够为国尽忠，在郑永民看来，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郑玉泉就不同了，她既无军籍在册，又是女儿之身，这本身就已有罪在先。再加上两人之间的骨肉亲情，血脉相连，郑永民只觉得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是不知还该不该希望这仗继续打下去。
便在此时，只听杨天义大喊一声，调转马头，挥舞着一杆厚背大刀，已领先一步向贼军杀去。王清印一声令下，五百士兵喊声雷动，紧随杨天义的身后，便也冲了上去。
这伙贼兵看来果如杨天义所料，并无攻城之心。杨天义的队伍还未冲到跟前，那“巨蟒”已从中断为两截，远远地只听到一阵哭爹叫娘之声，叛民们早已是四下逃窜开来。
此时初春时节，又是久旱不雨，杨天义部队所到之处，便是一阵飞沙走石，黄烟四起，过不多时，整个战场都已笼罩在一片滚滚沙尘之中，竟是什么也看不清楚。郑永民站在城头，除了听到乱七八糟的啼号声和时隐时现的喊杀声，所能看到的，就只有那股范围愈益扩散的沙尘暴。
郑永民心中暗自叹息，虽是可怜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叛民命运多舛，只是此刻身为一县之长，表情上却是不敢有半分流露。
杨天义率领部队一路向西，来回几趟冲杀，贼军的队伍早已是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这时，只见一面钦差帅旗从迷雾中冲了出来，旗下正是一身红衣的郑玉泉。想来，这应该是杨天义见她体力不支，便命她打起帅旗传递指令，却也不必再挥枪厮杀了。
郑永民见此情形，心中略感放心。过不多时，便见官军已逐渐聚拢至郑玉泉旗下，杨天义一声令下，官军便全体席地而坐，一边休息恢复体力，一边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此时官军离城已远，郑永民在漫天灰蒙蒙的夕照中也看不清爽，只是大致地分辨出郑玉泉仍骑在马上举旗而立，另有一人正拿着一包东西向她手中塞去。郑永民心中舒缓，脸上便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眼前的灰雾渐渐散去，郑永民极目望去，竟是看到了一幕令他无比意外的景象：正前方那片刚刚战况激烈的战场上，零零散散地遗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却是看不到一具叛民的尸体！
莫非，这个杨天义，竟是下令只是冲闯，不许杀人吗？
这小子，怎么会如此另类？如此轻而易举制造出杀人盈野辉煌战绩的机会，他居然就这么轻易放弃？
面对这样的结果，郑永民的心里，也不知是为叛民们的大难不死感到庆幸，还是为杨天义的错失良机感到惋惜。
便在此刻，郑永民眼睛的余光中，那面帅旗好像突然倾斜欲倒，他赶忙转头看去，只见那帅旗只是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而官军们似是已经休息完毕，便再次在一阵喊杀声中，继续向西冲了过去。
郑永民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便也并不在意。
只是，西边的那远远传来的厮杀声，似乎比之前要激烈许多，直到日薄西山，夜幕降临，战场才在缓缓笼罩的月色中，渐渐安静下来。
杨天义率领着官军凯旋而归，郑永民、皇甫涵等在城门下热情迎接，韩城的百姓也自发地组成欢迎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庆贺胜利。
只是郑永民却始终不见郑玉泉的身影。他面带笑容，却心急如焚，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好预感，慢慢在心底弥散开来。直到官军全部进城，郑永民才在队伍的末尾，看到杨天义与一名士兵正抬着一副担架，缓缓走进城来。
郑永民骨肉连心，立刻便认出了在那担架上躺着的，正是自己的女儿郑玉泉！大惊失色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大声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一边分开人群便冲了上去。
杨天义赶紧将担架交与旁边的一名士兵，然后双手拦住了郑永民，连声说道：“伯父，您放心吧，玉泉她没事。她是被流矢射中了肩膀，然后从马上摔了下来，并无生命大碍。她此刻尚在昏迷，我已派人去请刘元为她疗伤诊治，等明天醒了，您再与她说话不迟。”
郑永民闻听此言，略略放下心来，口中却仍一个劲儿地絮叨个不停：“她真的没事吗？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这个疯丫头，到老也不让我省心！这样也好，让她也吃点苦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杨天义见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心中也很是难受，便满怀歉疚地说道：“伯父，这都怪我，是我没能照看好她，您要打要骂，由我一人承担便是。”
郑永民见女儿已被抬着远去，也逐渐从惊慌中平静下来，已是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下，自己未免有些失态，便用衣袖拭了拭眼圈，自嘲一笑道：“唉，人老了，有时便控制不住了，倒教你笑话了。对了，你跟我说说，今天这仗打得怎么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要跟伯父说说呢，想不到，今天还遇上了一个老熟人！”杨天义看了一下四周，便道：“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还是回家说去吧。”
路上经过郑永民的小院，两人都是担心见到郑玉泉的母亲恐怕徒惹伤心，便心照不宣地并未停留，而是径往刘元的“一文堂”走去。
早在上次韩城被王左挂攻打的时候，刘元便充当过战地医生的角色，因此对治疗箭伤可谓是经验丰富。当杨天义二人赶到的时候，郑玉泉已是被抬进了手术室，刘元亲自主刀，朱玥在旁协助，彦歆则负责烧水消毒，几个人正在忙做一团，却也无人招呼他们。
两人在手术室外看了一会儿，见也帮不上忙，便携手回到屋内，泡上了几杯热茶，边喝边聊。
“我们在城外来回杀了几趟，便顺着贼军的来路向西杀去。中间休息的时候，贼军中有人向我射了一支冷箭，我当时正背对贼军，并未发觉，玉泉她来不及提醒，便猛地从马上扑了下来，帮我挡了那一箭。”杨天义将当时的情形娓娓道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般不知是什么滋味：“若不是她舍命相救，我只怕是也回不来了。”
郑永民得知事情原委，心中却是又怜又喜，便说道：“玉泉这孩子，脾气一向直率，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只是心地极为善良，对人也从无恶意，对于喜爱之人，纵使嘴上不说，却也待之一片赤诚。她能有今日此举，我倒也不觉意外。”
郑永民说到这里，暗暗瞟了杨天义一眼，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觉得这些话点到即可，便又接着问道：“先不说她了。我见你们后来又杀了一阵，情形却是怎样？”
“说起来，我还真要感谢这群贼兵，前番冲了几个回合，虽是未杀一人，却是将这群太子兵的胆量和士气给打出来了！”杨天义神情有些激动，眼睛里也是熠熠生辉，“直到后来遇上了贼军的主力，士兵们憋着的一股子狠劲立时爆发出来，二话不说，直接便冲了上去！”
杨天义越说越兴奋：“我是真没想到，这群兵发起狠来会如此凶猛，竟像虎入羊群一般，斩瓜切菜毫不留情，就连那些受了伤的士兵，也只是简单包扎之后便又重上战场。杀到最后，我看得出来，贼兵是真的被吓破胆了，根本就没人敢上前迎战……若不是我见天色已晚鸣金收兵，他们还没一个人肯回来，即便是这样，他们见了我之后，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说没杀过瘾！”
“呵呵，天义啊，这可都是你的功劳！想想看，就在半天之前，这群士兵还是畏战不前，今日一仗过后，便已成为虎狼之师！”郑永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杨天义，道：“看来你竟是个天生帅才！还是玉泉说得对，让你当个捕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杨天义听了呵呵一笑，说道：“伯父，您这可就过奖了。其实，士兵们勇猛是一方面，关键是这群贼兵也太不堪一击了！别看他们号称一万余人，其实真正能打仗的也不过数千人，而且早已是疲惫不堪，故而此战方能胜得如此轻易。”
郑永民见杨天义并未因大胜而起骄慢之心，对他更添几分喜爱，便说道：“这样岂不是正中下怀，你也正好借此实战练兵，既可积累经验，亦能增强信心，即使异日对阵强敌，他们也不会再有怯阵之意！”
“嘿嘿，还是伯父看得透彻，其实这也正是我的本意。”杨天义微微一笑道：“在与贼军厮杀之时，另有一支官军也随之杀到，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确认这支贼军的确是在逃跑。贼军本就无心恋战，再加上我们两头夹击，这场仗的结果自然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哦？还有一支官军？是谁？莫非是洪承畴？”
“正是。他率领‘洪兵’追击这路贼军已有数日，原本已布置好了一个包围圈，要将这支贼兵一网打尽，却不想贼兵狡猾，竟从缝隙中逃了出来，然后便直奔韩城而来。”杨天义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他们曾在韩城吃过苦头，也知道韩城易守难攻，于是便绕城而过，想必是打算过了黄河，逃往山西。”
“吃过苦头？你说的可是李自成？他也在贼军当中？”郑永民吃惊地问道：“那你们把他抓住没有？”
“呵呵，他现在已经是贼军首领，自号‘闯将’，”杨天义微露遗憾之色，说道：“只可惜，杀到最后天色渐暗，战场上又是一片混乱，让他又趁机逃脱了。”
郑永民便安慰道：“剿匪平叛非一战之功，以后总还会有机会的，想他连遭大败，应该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
杨天义苦笑着摇了摇头：依蝴蝶效应而言，历史，从自己参与进来的那一刻起，应该就已经被改变，未来的李自成，是否还能有那番惊世之举，只怕也是难以预料。
不管怎么说，以已知的历史知识来推断改变后的历史进程，在杨天义看来，难免就有些刻舟求剑、食古不化之嫌了。
因此，杨天义并不太为李自成之事挂怀，便说道：“夜晚之中，敌友难辨，洪巡抚担心大军入城时，会有贼军趁乱混入，便令军队驻扎城外。明日一早，我再去拜会他吧。”
这时，刘元已经为郑玉泉治好了箭伤，两人便急忙跑去探视，见她面色虽然苍白，却是呼吸平稳，体温正常，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只是郑玉泉服了麻药，犹自沉睡不醒，众人守候了一会儿，排好了值守次序，便相继休息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杨天义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郑玉泉，却得知她是吃过东西后刚刚入睡。杨天义不忍叫醒，便轻轻地退了出来，在院中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换上了自己的钦差官服，带着皇甫涵和十名护卫，出城直往洪承畴的大营而去。
在韩城的故人当中，马福马贵两兄弟如今已是洪承畴的亲兵。想到此趟应该还能与这兄弟俩重逢叙旧，杨天义心中便多了几分期待，不由自主地快马加鞭起来。
谁知，他刚刚踏入官军大营，便听说了洪承畴此刻正要出“红差”的消息，再一打听，得知洪承畴所要亲自处斩的，竟然就是马福马贵兄弟二人！
杨天义大惊失色，也来不及下马，便催马直奔中军大帐而去，口中同时高声喊道：“洪大哥！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