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声与宁采枫并非相约而来,却几乎是同时而至。

两人携手走进房间的时候,脸上虽然都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但神情却又不尽相同。

杨天义听说两位故友前来,大觉喜出望外,早已是出门相迎。

三人自崇祯三年腊月一别,此时异地再会,已是相隔八月有余。见面之后,自有一番相见恨晚的执手言欢,竟是喜极而泣。

略叙了一会儿离愁别绪之后,杨天义心知二人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便请他们各自入座,又命马福马贵等人在四周严密防范,这才关上了房门,询问起两人的来意。

见宁采枫微一躬身,伸手逊让,郑远声便淡淡一笑,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丝焦虑之色。

他与宁采枫本也熟识,更知宁、杨之间乃是结义关系,对其倒也并不避讳,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道:“天义,我此趟前来,其实是父亲大人的意思。他让我来就是想求证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郑大哥不妨直言便是。”

“天义,我想知道,”郑远声四下看了一眼,目光又从宁采枫脸上飘过,便道:“你所说的那件重要证据,果真到手了吗?”

“嗯?你是说——放心吧,这种事情,我又怎敢虚言欺骗尚书大人。”

杨天义马上意识过来,郑远声所说的证据,正是从杨鹤那里取得的那个密码本。

由于这件东西太过重要,杨天义自得到以后,便一直是随身携带,而不敢像字迹证据那样交与旁人代为传递。因此,直至此时,除了紫星之外,还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个密码本。

“天义,我知道你做事一向谨慎可靠,我自然是毫不怀疑。”郑远声脸上微有为难之色,又道:“只不过,此物实在关系重大,父亲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先亲眼看上一看。”

听了这话,杨天义心中便紧张地思考起来。

同样的话,若是放在半年之前,杨天义肯定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毕竟,郑永平对于自己而言,也就像是亲人一般,他的要求,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

但是,经历过官场上的一系列历练之后,杨天义处理事情的方法已是有了很大的改变,面对这样问题,他不能不多了几分考虑。

调查这件案子的本意,原是为了帮郑永民洗清冤屈。但在韩城与郑永民谈过之后,杨天义已经明白,此事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郑永民曾经坦言,揭露杨鹤之罪的结果,并不能达到为他开罪的目的,杨鹤固然是难逃一死,而他,恐怕也仍是难免罢官的命运。

其中的道理,郑永平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此时仍要索取密码本,其用意似乎也很明显了:应该不是为了指证杨鹤来帮郑永民洗脱罪名,而是想通过扳倒杨鹤来打击曹化淳。

打击曹化淳?

杨天义可以确信的是,一旦拿出了密码本,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将避无可避地成为了曹化淳的敌人。

可以跟曹化淳做敌人吗?

这不是一个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一个能不能的问题。

紫星的身份,就是一个最大的隐忧。

以曹化淳的心机与能耐,要想查清紫星的底细绝非什么难事,若是惹得他恼羞成怒,他必会以紫星曾经杀官的事实反咬一口。到时候,自己非但保不住她,甚至很有可能与她一同身陷囹圄。

还有,皇甫涵与彦歆的性命,也并非就已安然无虞。皇甫涵曾经私下坦言,彦歆并未与曹化淳暗中传递情报。那也就是说,自己的身边肯定还被安插有别的眼线。

那么,以两人相继转而向自己效忠的做法,即便他们手里拿着崇祯的赐字,曹化淳若想杀了他们,想必也总能找到借口。

而决定曹化淳杀与不杀关键之处,便是自己的态度。

可以说,这三人的生命安危,其实全系于自己一念之间。

在没有足够能力保护他们的前提下,只要自己选择与曹化淳为敌,那便无异于迫使曹化淳向他们痛下杀手。

一边是实际意义上的亲人,一边是某种意义上的对手,这样的选择题,想不到也会如此困难!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只一闪而过,杨天义便微微一笑,反问道:“我与尚书大人早就商量过了,原意是要直接交与皇上的。郑大哥既然想看,原本并无不可,只是——尚书大人突然改变主意,不知是何缘故啊?”

郑远声的脸上,不由得便有了一抹惊讶的表情。

他既是意外于杨天义的沉稳持重,也是感慨于父亲的先见之明。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杨天义的确是成熟了许多,再不复当初离京之时的那种懵懂无知了。

“不瞒你说,”郑远声又看了一眼宁采枫,慎重地说道:“这一次,父亲已和朝中不少大臣商议好了,必要一举除掉曹化淳这个心腹之患,以免他又成为第二个魏忠贤!”

魏忠贤?

魏忠贤的确是从东厂提督太监这个位置,一步步走上内掌朝政、外控军权、排斥异己、横断专行的“九千岁”宝座的。

然而,杨天义心里非常清楚,曹化淳与魏忠贤并不一样。

且不说崇祯绝非天启那种不问政事、专爱木雕的懈政皇帝,仅以曹化淳多年陪侍崇祯所建立的深厚感情,说他贪权倒还可以相信,说他乱政,他不但不会这么做,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到。

郑远声见杨天义面露疑惑之色,便又解释道:“天义,你可能还不知道,东北又开战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崇祯四年七月,兵部尚书孙承宗鉴于大凌河城对于锦州防线的重要地位,便派总兵祖大寿带领六千铁骑与民夫杂役一万三千余人,赶筑大凌河城。

大凌河城乃是后金入侵大明的必经要冲,皇太极闻听此讯,便举全国之兵并蒙古军队共五万余人,于七月二十七日从沈阳誓师出发,第二天便渡过辽河,直bi大凌河城。

这一次,皇太极并未采取硬攻战术,而是围着大凌河城连挖四道壕沟,并筑起一道一丈多高的围墙,势要将祖大寿及城中三万多军民困死其中。

而曹化淳亦因此上书崇祯,指责孙承宗不该行此无益之举,竟使大明精锐之师尽陷死城,更提议罢免其辽东经略之职,并以时任永平巡抚的杨嗣昌取而代之。

而杨嗣昌,却正是杨鹤之子!

郑永平据此判断,曹化淳显然是意欲通过此举,实现其把持军权的企图,便力陈临阵换将之弊,极力为孙承宗辩解,并坚决反对曹化淳的提议。

眼见与曹化淳的斗争已到了白热化阶段,郑永平便又想到一计,那就是用杨鹤的案子,直接将曹化淳打得无法翻身。

郑远声拣着重要的地方跟杨天义解释了一番之后,便再次提出,务必要确认杨天义手中的证据真实存在且准确无误,方可以此为凭据,联合众官联名弹劾曹化淳。

杨天义听罢,虽仍不免有些犹豫,但一时间也想不到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加以推辞——不管是紫星还是皇甫涵,这些顾虑都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便不由得点了点头。

可是,正当他要开口说话时,却忽然看到宁采枫冲他眨了眨眼,似乎还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杨天义话到嘴边,便又改口道:“郑大哥,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明白。只不过,那件东西早已被我送回家中妥善收藏,并没有带在身边。待明日回京之后,我自当亲自拿去给尚书大人,你看如何?”

郑远声瞟了一眼宁采枫,便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既是这样,也只好如此了。我今晚来找你,却是隐秘之事,不便久留,天义兄弟,那我就先告辞了!”

杨天义也不虚意挽留,便起身出门相送。

等他再次回到屋里的时候,宁采枫走上前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三弟,你真的要把那东西交给郑尚书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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