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祖大寿得到粮食补给后的第一天。

就在他与皇太极鸿雁传情的同时,杨天义与杨嗣昌,也在进行着一次真诚交流。

中午的时候,杨嗣昌特意在府中为杨天义置办了一桌酒席,却也不让外人相陪,便只他二人在一起畅饮欢叙。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酒后吐真言。

这个“真”,人们总误以为是指真假,其实,它指的是率真。

杨天义有一句话已是憋了许久,便趁此机会,跟杨嗣昌提了出来:“嗣昌兄,说心里话,当初听到皇上任命的时候,我还真有些不大乐意。”

“哦?这是为何?莫非老弟舍不得家中刚刚过门的娇妻?”杨嗣昌醉眼迷离地说笑道。

“老哥取笑我不是?”杨天义自嘲一笑,神情却变得有些不大自然:“我是在想,皇上干嘛选你来当我的副手,这不是存心为难咱们吗?”

“嗯?老弟,你——”

“令尊杨鹤杨大人,与我……是我把他……”

“所以,老弟以为我会怀恨在心?”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觉得很尴尬,也确实有些担心。”

“担心老哥我阳奉阴违,处处跟你做对?”

杨天义默默地点了点头,却又道:“当然,我现在知道了,那些担心都是多余!老哥,你为人虚怀若谷,胸襟坦荡,小弟我实在是钦佩之至!”

“老弟啊!”杨嗣昌满满的饮下了一杯酒,喟叹一声道:“且不说家父确有为官不当之处,便以当前国难当头,老哥我又怎能以私情而废国家大义?”

“小弟实在惭愧!”杨天义为杨嗣昌倒上了一杯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诚恳地说道:“来!便让小弟敬你一杯,以表心中敬意!”

杨嗣昌也不推辞,与杨天义共饮一杯后,眼圈却是忽然有些发红:“老弟,你可知道,家父他现在——”

“杨大人他现在怎么样了?”关于杨鹤的结局,杨天义还真的没听说过。

杨嗣昌痛苦地摇了摇头:“家父因私自动用赈灾款项而被罢官入狱,不料朝中更有人以抚贼无功、欺瞒圣听等罪,奏请皇上将家父处死——”

“啊——”杨天义惊叫出声。

落井下石这种事情,原来不止自己能遇上啊!

“老弟,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这——我——”杨天义无言以对。

杨鹤有什么罪,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当亲情邂逅国法,作为儿子的杨嗣昌,又该何去何从?

杨嗣昌苦涩一笑,却是喃喃说道:“孟子的学生桃应曾经问他,‘舜当天子,皐陶做狱官,如果舜的父亲瞽瞍杀了人,怎么办?’孟子说,‘让皐陶把他父亲抓起来就是了。’桃应又问,‘舜不阻止吗?’孟子则说,‘皐陶依法抓人,舜怎么能阻止?他只能放弃天下,背着他父亲偷偷逃走……’”

杨天义并未听过这个故事,但他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亲亲相隐!而且,他已经猜到杨嗣昌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了。

果然,杨嗣昌掩面不语,过了许久,方才戚声说道:“做为人子,我别无他法,唯有求皇上准我代父受死……皇上终于法外开恩,将父亲流放戍边……”

杨嗣昌说着,已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地说道:“家父年过六旬,又怎堪承受边疆之苦……我不能替父受过,本已是不孝之尤,然皇上对我信任有加,竟以重任相托,我又怎敢稍存轻慢之心?唯有以死报国,期求全功!若真有凯旋班师的那一日,便可以己之功,为父求情……”

听到这里,杨天义已是完全理解了杨嗣昌的一片苦心。

同时,这也能够解释为何他可以毫无芥蒂地配合自己了。

只不过,在对杨嗣昌的苦心孤诣感到敬重不已的同时,杨天义却又忽地生出了一丝疑虑:像他这样因孝而忠,会不会令他立功心切,反而急于求成?

那可就有点儿适得其反了。

杨天义本欲含蓄地提醒一下,却又觉得以他的已过不惑的年纪和沉稳持重的个性,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贪功冒进之事,便安慰自己不必杞人忧天,只以温语宽慰他道:“嗣昌兄,我现在明白了,皇上之所以让咱俩一起搭档,这既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我一个机会啊!”

一个是立功赎罪,一个是握手言和。

显然,崇祯是不愿杨天义在朝中树敌,更不愿杨鹤父子的门生故吏在他出征期间说三道四,便以这样的方式,让两人在精诚合作之中,冰释前嫌。

这个弟弟兼小舅子对咱,那还真是没话说!

杨嗣昌虽是有些醉了,但脑子依然灵光,听了杨天义这句话,便心照不宣地冲他点了点头,并伸手与他握在了一起,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忽听门外有人冲了进来。

“总兵大人!”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不好了!鞑子攻来了!现在离城不到十五里了!”

杨嗣昌一拍桌子,正要站起,却又稳住身形,改口说道:“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来,我还要去找他们呢!”

杨嗣昌对此事已有心理准备,便也不见如何惊诧,只是沉声下令道:“通知各营,准备迎战!”

锦州城的战斗尚未打响,另一个地方的战斗却是如火如荼。

山东登州。

孔有德起兵造反时,与他同属皮岛故旧的登州游击耿仲明随之率众响应,加之一些与他素有交情的将领如张焘等的支援接应,不到一月,叛军连战连捷,登州已是失陷大半。

州府所在地蓬莱,已被叛军孔有德的近万人马围攻数日。登莱巡抚孙元化孤军奋战,苦苦坚持,却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天,孔有德终于收到了孙元化的求和信,声称不愿登州百姓再受战火摧残,只要孔有德承诺善待城中军民,便甘愿献城投降。

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孔有德大喜过望,便与孙元化议定了纳降的时间地点,又因其曾是自己的上司,对己亦有过临危接纳之恩,便令大军后退十里,自己则亲率一千人马,于午后来到了距离蓬莱城五里外的一处湖水边。

这里,便是他等待孙元化献上官服印信的地方。

但是,他再也看不到那枚金光闪闪的大印了,而且,他的称王之路,也到此戛然而止。

就在孙元化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另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也突然从侧翼杀了出来。

孔有德打眼一看,却也不怎么紧张——对方才仅有四百余人,有什么可怕的?

更何况,他对此也早有防备。

随着一阵战鼓声响,他事先埋伏在附近的五千兵马,也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直向那支从天而降的部队杀了过去!

确实是从天而降。

因为,那支部队的前面,此时已亮出了一杆大旗,上书两个大字——“天军”!

天军?

孔有德当然听说过天军的辉煌战绩,可是,他们不是应该跟着杨天义去了辽东吗?怎么居然在这儿出现了?

就在孔有德惊疑不定之时,孙元化的身后,也响起了一片喊杀之声,紧接着,便见一支千余人的守城部队迎面直扑了过来。

中计了!

看来,这所谓的献降,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孔有德一声令下,身边那一千人马便也冲上前去,转眼之间,已是与孙元化的队伍厮杀在了一起。

可是,战场形势的变化,却远远出乎孔有德的意料。

正当那五千伏兵将要冲到近前的时候,天军却忽然闪开两侧,露出了挡在身后的十余门大炮。

孔有德马上便认出来了:不好!是佛郎机炮!这玩意儿咱也有,只不过今天没带罢了。

佛郎机炮是一种明军装备较为普遍的轻型火炮,重量在三百斤左右,采用母铳与子铳相结合的结构,大大提高了发射速度,且其中装填了大量铅弹,爆炸时杀伤力可达十余丈。惟其射程有限,比之红夷大炮动辄四五里的射程远远不及,故利于野战而不利于攻城。

叛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一排炮弹就已经在身边炸响,天军士兵飞快地从母膛中取出发射过的子铳,又填入新的子铳,一眨眼间,第二排炮弹便又当头炸落!

随着一波接一波的炮火袭来,叛军的队伍中已是火光四起、人仰马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片刻间,地面上已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断肢残体。

十轮炮火过后,天军官兵骑上战马,手持一种同样可以连发的马上佛郎机——这是由佛郎机炮改进后的轻型枪械,早在万历年间便曾应用于朝鲜驱倭战场——便如猛虎下山一般,向叛军队伍杀去。

战场的胜负,并不只取决于人数的多寡,更取决于气势的强弱。

事实上,正义与非正义,乃是决定士气的一个关键因素。而士气的有无与高低,会更直接地影响着战斗的结局。

本就慑于“天军”威名,更兼此时已是溃不成军的叛军队伍,根本不等天军杀至,便丢盔弃甲地夺路而逃了。

五千叛军的溃逃,让正在与孙元化鏖战的一千叛军顿时也无心恋战,原本已是占到优势的他们,竟也随之加入了败退的行列。

完了,完了!大势已去!

眼见情况不妙,孔有德也无心再整肃军队,便带着身边几十个亲兵护卫,转身也要溜掉。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哪曾想,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湖面上却忽然翻起了一大片浪花,水中随之冒出了百余个身穿水靠的士兵,背后缠着大刀,手中却拿着一个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的东西,如出水蛟龙一般,正淋淋漓漓地跑上岸来。

这下完蛋了!

孔有德只看了一眼,便已猜到那油布中藏的是什么了——火铳!

距离只有十几米,还能往哪逃?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孔有德,便做出了一个与他此行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的举动——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大声叫道:“别开枪,别杀我!我愿降,我愿投降天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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