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决战,开始于十六日子时。

此时,天空中仍旧飘落着绵绵秋雨。

明军的炮火响过一轮之后,便已悄然停息。紧接着,早已潜伏至近处的明军士兵,便在急促的梆子声中一跃而起,冲过那些已被炸毁的拒马、寨墙,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向鞑子的军营中汹涌而去。

这是一场非对等的战斗。

皇太极的五万大军,在前番两次大战中,伤亡已经过半,再加上代善刚刚带走的五千人马,此时营中仅剩下不到两万人。而杨嗣昌所带的四万精兵,除去战斗减员和秦良玉带走的三千人外,目前还有将近三万人。

仅就双方兵力而言,明军已是转弱为强,人数超出了鞑子整整一半。

但是,这又是一场非常公平的战斗。

由于下雨的缘故,双方的近程火器均无法发挥作用,就连神甲战车也因道路湿滑而难以行进。而在短兵相接的情况下,远程炮火也已没有用武之地。于是,这场决定最终胜负的战斗,便成了一次毫无技巧谋略可言的纯意志与勇气的较量。

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战斗不论胜负如何,都会有一个谁也无法避免的结果:流血漂橹,血流成河!

而就在明金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凌河边的那场战斗,却已是提前结束了。

虽然赶来增援的这一千鞑子在人数上的优势足有三倍以上,可是,由于交战双方心理上的巨大差异,这一千人的战斗力甚至比前者那五百人仍有不及。

那名牛录率军来攻之前,心中已是明白:此战不论成败,自己都是必死无疑,战斗之时,自然是不顾生死,拼命一搏。而此时这增援之兵,却是并无这样的顾虑:打得赢,当然是大功一件,打不赢,顶多也就是战斗失利,跟失职却也扯不上关系。

那也就是说,打这种仗,犯不着拼上全部家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没必要非得杀个你死我活的才肯罢休。

而王清印此刻的心境,则是完全不同。

他身上已多处负伤,体力也渐渐不支,但是他的头脑却是无比清晰:过不了多久,鞑子的主力部队就一定会赶来!到那时,自己和这五百天军,定然是再无幸理。

事实上,王清印早已不抱幸存之念了。

自他将自己的任务从骚扰改为营救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便完全发生改变:既然已将这两万军民救出死地,那就一定要把他们送到生天!

哪怕是,整支“天军”都折戟沉沙,那也是在所不惜!

即便不能为他而生,却是能够为他而死,自己心中的那股深深的愧疚,或许也能稍稍平息。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杨大人的一番苦心栽培之意!

只有这样,才不辱没天军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也只有这样,自己和这五百弟兄原本浑浑噩噩的生命,才有了丹心汗青的价值与光荣!

于是,这一番交锋,王清印以区区三百兵力,竟是与鞑子一千兵马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而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那一百负责护送祖大寿的士兵恰好赶了回来,随即便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了战团之中。

天军人数虽少,奈何战意却是无比旺盛,渐渐地,鞑子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也由大力进攻变为了且战且退。正在这时,鞑子军中忽然射出了一支冷箭,此时夜色昏黑,声音嘈杂,王清印避之不及,这一箭竟是当胸贯入,他随之惨叫一声,便从马上翻身跌落在地。

然而,主将的倒下非但没让士兵们垮退,反而激起了他们更深的怒火与同仇敌忾之心,明军的攻势也愈发地猛烈疯狂,士兵们竟是不闪不避地一通猛劈猛砍,将一派同归于尽、与敌偕亡之决心显露无遗!

鞑子们与明军交战多年,却何曾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心中早已是生出怯意,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便稀里哗啦地败退而去。

王清印被士兵们从泥水中救起时,浑身上下已被鲜血染透。神志不清中,他听到了士兵们的汇报:“祖大寿等军民已有大半渡河而去,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咱们的阻截任务便可胜利完成!”

王清印听罢,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接着,脑袋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此时此刻,十里之外的浮桥桥头,冯守明正在竭力劝说祖大寿立刻过河。

“大帅,百姓们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剩下这八千士兵,依标下之意,要不,您还是先过河,我这便派人去接应王将军他们。”

“你废话少说!守明,我已经说过,王将军不回来,我绝不过河!”祖大寿语气中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冯守明对这位老上司的性格也是深为知悉,见祖大寿态度坚决,只得暗自叹息一声,便也不再多语。只是此刻他身边仅带了几十名亲兵,根本无法形成足够的战斗力,就是想要去帮王清印的忙,那也是有心无力。

无奈之下,冯守明便悄悄退开,对那些亲兵暗中叮嘱了一番,便打发他们往北边战场方向去了。而他则又回到桥头,继续大声催促难兵们加快渡河的速度。

可是,还没过多久,脚下的地面便再次隐隐颤抖起来。

祖大寿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他知道,这是鞑子的主力部队赶来了!

王清印,这次怕是难以幸免!

祖大寿所料不差,这一次,正是代善所率领的五千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已经紧追而来!

昏迷之中的王清印也被隆隆马蹄声倏然惊醒,眼睛只睁开了少许,便又无力地闭合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臂,朝着鞑子追来的方向指了一指,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将军,您放心吧,只要有咱们在,鞑子就一步也别想过去!”

褚把总也是遍体鳞伤,见王清印已再度昏死过去,便轻轻地将他的身体放躺在地上,擦了一把眼中的热泪,大吼一声道:“弟兄们,让鞑子们知道,咱们堂堂大明天军,可战死而不可战胜!咱们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让鞑子永远记住天军的威名!天军,死而永生!”

“天军,死而永生!”

尚存的一百多名士兵,冲着王清印跪倒一拜,便再度斗志昂扬地站起身来,举起手中残缺不全的兵器,踏着悲壮豪迈的步伐,喊着铿锵有力的口号,视死如归地朝着鞑子的追兵迎面而去!

站在桥头的祖大寿,听着鞑子的马蹄声已是越来越近,心中亦是焦急万分。他心里明白,鞑子既然已经追来,那就说明,王清印和他的天军,必然已是全体阵亡了。

但是,不到最后时刻,他仍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而此时,还有千余士兵尚未来得及过河。

忽然间,黑暗中影影绰绰奔来了几十个士兵,中间还抬着一个人。

“是王将军吗?”祖大寿疾步上前,大声问道。

“正是!”那些士兵们回答着,已是走到了祖大寿跟前。

祖大寿又惊又喜,见王清印面如金纸,已是气若游丝,便赶紧伸手搭脉,少顷,却又厉声喝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回大帅,天军弟兄为掩护咱们,已经全都——”

“够了!王将军还有得救,你们立刻抬着他小心过河,速速找人医治!”祖大寿也不顾这些士兵并非自己手下,竟是恶狠狠地说道:“王将军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他要是有个好歹,我必把你们全都殉了!”

“大帅尽管放心,标下已经命郎中在岸上等候了,一定要把王将军救回一条命来!”冯守明走上前来,一边大声喝令亲兵们抬着王清印先走,一边又在祖大寿耳边高声说道:“大帅,鞑子眼看就要过来了,您现在无论如何也要上桥了!”

“不行,还有这么多弟兄没过河,我不能——”

祖大寿话未说完,便有七八个士兵在冯守明的暗示下,一拥而上,将祖大寿捆了个结实,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起来,便大步跑上了浮桥。

正在此时,随着一阵破空之声,便有一片劲箭疾飞而至,顿时,便有数十名士兵应声倒地。

鞑子追兵,距离桥头仅有几十丈远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滞留在岸上的近千士兵却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停下了脚步,一齐转过身来,便向着鞑子追来的方向,手手相挽,昂然而立!

这是一群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也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士兵!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仍然无愧于士兵的英名!

他们要用自己的身体,构成最后一道延缓鞑子前进的血肉长城!

就在鞑子们在这群明军士兵中肆意砍杀的时候,冯守明他们终于全部安然踏上了大凌河西岸的土地。

“砍断锁链,烧掉所有的船只!”

在熊熊火光中,冯守明望着河对岸那片惨绝人寰的战场,眼中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视线也渐成闪烁迷离的模糊一片。

在模糊的晨曦中,在四下的浓烟中,大凌河城外的主战场,也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经过了整整一夜的浴血鏖战,金兵再也无法抵挡明军的奋勇进攻,在损失了近万人马之后,皇太极不得不沉痛下令:“撤退,大军撤回西平堡休整!”

而明军也是人困马乏,便任其逃遁而去,不再追赶。

战斗虽已结束,但硝烟却远未散尽。

此刻,呈现在明军面前的,是一座已被炸成了一片废墟的大凌河城!在雾蒙蒙的细雨之中,城中已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有的只是遍地的瓦砾,和丝丝缕缕黑色的烟霾。

“唉,终于还是晚到一步!”

吴襄一声叹息,便命人进入城中搜索清理,可结果却是让他大惑不解:城中虽是无人生还,可尸体却是极少,而祖大寿、何可纲等人,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带着满心的迷惑,吴襄却也不敢再多耽搁,只命人将战况向杨嗣昌详细汇报,自己则是带着五千精兵,穿过灰飞烟灭的鞑子大营,往救大帅杨天义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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