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牙婆可不知道沈谦此时的震惊,冷笑一声接上秦氏的话道:

“是,金玲她爹的亲三叔还不成么。可那有个屁用!照我说啊,你们娘几个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就是他沈三官人给害的。当初要不是他好好的官不做,吃饱撑的惹了这个惹那个,苏大学士恨他不说,干脆拗相公也烦他,后来连官家都不待见他了,只好躲到润州当什么梦溪丈人,金玲他爹怕是早就靠着门荫做上官了,也不会实在无法可想了再花大钱傍个门人身份出仕,被放到西北让西夏人给……”

听到这里沈谦已经被震惊的喘不过气来了,如果说“沈括”两个字还有可能让人想岔,但再加上“梦溪“两个字还能有谁!

叔爷爷,亲三叔……沈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然而他的历史知识毕竟大都来自于中学历史教材,大而化之有余,历史细节却实在欠缺,所以对刘牙婆这些明显不是教他历史知识的话实在有些一头雾水。

然而“拗相公”必然是王安石,历史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被这样称呼的人。那么“苏大学士”难道是……苏东坡!

苏东坡恨沈括,王安石也烦他,这,这都什么跟什么?!沈谦心里如同窝了一团草,完全乱了。不过刘牙婆根本没有说瞎话的理由,那也就是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

这里正想着,只听外厅中刘牙婆又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可是听说了,这次来咱们杭州知州的就是苏东坡苏大学士,过不了俩月就到。嘿嘿,到时候他要不把沈家整治吐血那才叫出奇。他们沈家对你无恩无义的,老妹妹你也别上赶着跟他们往这混水里跳。”

果然……

沈谦到这时候也只能剩下翻白眼的份了,虽然他实在不相信苏老坡是小肚鸡肠的人,更不清楚他为什么恨沈括,但刘干娘说出这种话,那么苏沈两人必然是有在世人看来不共戴天的大仇,就算苏东坡不会做祸及家人的绝户事儿,可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给你好脸?

这倒霉催的,沈括到底做什么了才会落到这么人神共愤的境地……沈谦一阵牙碜,刚刚下意识地想挪挪身子时,就听刘牙婆语重心长的道:

“我也就是替你气不过,老妹妹别往心里去。照我说人家李大官人敢要金玲,那就是明白沈家这一大家子人的心思。五郎这个样子,你又没别的儿孙撑门户,沈家人还能不把你们娘几个当累赘?没撵你们出门就算对得起金玲他爹了,谁还操那个闲心?”

刘牙婆本来就是要挑起秦氏对沈家的仇恨,并且要让她看清困境无路可退。因此见秦氏已经无话可说了,老脸上接着浮上了一丝得色,急忙趁热打铁道:

“如今这世道老妹妹你也别心高,说来说去你们娘几个也就是个没有半分家业的小户人家。五郎么,更是个坠脚的大累赘。就算金玲生的再巧,谁家敢不掂量掂量就要?倒不如落个实在为好,三十贯钱还完债,剩下的怎么也够你和五郎吃喝几年了,金玲在李家再给你们贴补贴补,这日子也过得去,至于今后的事,你想那么多作甚?”

“唉,说的也是……”

秦氏这时候哪还有什么主意?巨大的诱惑之下一会儿想到了沈谦,一会儿又想到了金玲,总觉得这样下去确实没有什么出路,满心矛盾之下顿时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刘牙婆心知大功告成,满心欢喜之下连忙拍着衣襟站起身笑道:

“那我明日就跟李大官人这么说去了。嘿嘿嘿,这好事实在难找,金玲将来做了妾若是再给李大官人添个一男半女,你们娘俩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啪嗒——”

刘牙婆话音未落,织机上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她顿时一哆嗦,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听见秦氏急急地怒问道:

“刘干娘且住!什么叫做妾添个一男半女?!”

坏了菜了!刘牙婆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响,差点没栽地上,那天李大官人跟她来西溪偷偷看了看金玲很是满意,说好了先弄家里培养几年“感情”,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就算她亲娘不愿意也别想再扳回来。

这些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哪敢漏给秦氏听?刘牙婆后悔不迭之下差点没抬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连忙皮笑肉不笑的道:

“老妹妹说得多新鲜。若是只招丫鬟谁肯出这么高价?人家李大官人怎么说也是……”

话还没说完刘牙婆就闭了嘴,此时对面的秦氏已经铁青着脸站起了身来,她旁边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在她脸上更显狰狞,刘牙婆只看了一眼腿肚子就转了筋,哪还敢再说下去。

秦氏此时心里早已经充满了悲苦,她是个软糯的性子,生了一个儿子又是那副模样,自知比别人低了一头。她已经认命了,所以别人讥笑她,辱骂她,甚至将她欺凌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她都只是默默忍受。可是今天不同,有人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她女儿身上,她却再也无法忍下去了。

然而……

秦氏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下了身,重又拿起梭子抛了起来,心如止水的淡然说道:

“这事我不能答应。我给人当小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金玲再受一回。”

“我说你……”

要是秦氏当真爆发,刘牙婆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可她忽然这么一“萎顿”,刘牙婆接着就回过了气儿来,眉头微微一皱,连忙敛着裙子蹲下身道,

“做妾有什么不好?就你们五郎那样……你可得掂量清楚,人家李大官人可是杭城里的一等城郭户,既然看上了金玲还能亏了她不成?怎么说也比将来胡乱嫁个惫懒货好吧。”

“你不懂的。”

秦氏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嘴角挂着苦笑道,

“好也罢,痴也罢,五郎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成了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他,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担着就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能让他们兄妹俩受一丝委屈。哪天我若是不行了,我掐死他,捂死他,若是没那个力气,我也要拿药毒死他,绝不连累金玲,也不连累别人。”

这些话充满了惊人的苦楚和寒意,可是从秦氏嘴里说出来却又平静无比,让刘牙婆听了背上登时一阵发寒。然而刘牙婆是走街串巷的人,生就欺软怕硬,要是遇上不好缠的也就罢了,偏偏摆她脸的是秦氏这个西溪出了名的懦人。眼看大笔的铜钱就这样飞了,火冒三丈之下哪还管是不是自己理亏,“砰”的一脚踹开身边的杌子,站起身指着秦氏的鼻子叉腰就骂上了:

“嗨!我好话说尽,你油盐不进是吧?你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沈家的小孺人?屁!就你?你就是个该扔该埋的穷命,就你那痴傻儿子,就算丢街上怕是狗都不吃!没人说金玲她爹是你克死的就算不错了,你说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啊!就这么个狗东西拖累着,别说你闺女,就是你也指不定哪天就被撵出去做下贱人!还他娘在这里给我装心高,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满街上谁还拿你们当人看……”

刘牙婆这回是真气着了,越骂声调越高,四散横飞的唾沫星子几乎全喷在了秦氏头上。然而秦氏却没有一丝反抗,依然不住地抛着梭子。她知道刘牙婆说的没错,她就是个没依没靠的下贱人,这就是她的命,所以她嘴角上的苦笑虽然越来越浓,但心里却已经麻木了……

“娘!娘!”

“乒呤乓啷。”

“扑通——”

“哥!你怎么了!娘,你快来呀,哥哥从榻上掉下来了!”

“五郎!……五郎!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候,西厢房里忽然一阵大乱,先是金玲向外跑的急促脚步声,待一阵“乒呤乓啷”、“扑通”的乱响过后,金玲登时一阵惊呼。刘牙婆被吓了一跳,眼见秦氏猛然起身冲进了屋去,茫然无措之下居然也跟着跑了进去。

西厢房里此时完全乱了套,只见一只碗在榻前头摔成了八瓣,满地都是汤汁,而本来应该躺在榻上的沈谦却四脚大张的平趴在了地上,弄得满衣衫都是汁水。旁边的秦氏母女奋力地拉拽着他,好容易把他半抱起来,谁想这痴傻接着又一头倒在了秦氏的怀里,连挺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货,这货不是不能动了么……刘牙婆登时头皮发炸。然而这根本不算什么,差点把她吓趴下的事还在后头,只见沈谦哆嗦着头硬生生地支起了脖子,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种直透心腹的怒意却明明白白的刻在了他的脸上。他仿佛在酝酿什么,狰狞地盯住刘牙婆哆嗦了片刻,软软栽下头去的同时忽然嘶声喝道:

“我弄死你!”

“啊?啊!”

这还是街坊们早就熟知的那个痴傻吗?!那四个字虽然带着许多的破音显得嘶哑无比,但却又清晰异常,最关键的是这明明白白就是冲着刘牙婆来的,那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极度愤怒表露的淋漓尽致,怎么可能是个痴傻!

刘牙婆顿时懵了,正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口,厢房门外忽然“登登登登”地传来了一阵急响,紧接着一个与沈谦年龄相仿的少年抱着个油纸包出现在了门口,慌里慌张的向屋里一看,立刻高声喝道:

“刘婆子!你个老猪狗也敢欺负我干娘!老子打不死你!”

“小乙,不要乱来!”

那少年很是高壮,高喝一声捏起拳头抢进门去就要揍刘牙婆,那咬牙切齿的架势就像刘牙婆惹了他亲娘似的。然而秦氏惊恐的猛然一喝,他却下意识的连忙停住了身,茫然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刘牙婆傻了一般直勾勾的盯着沈谦,两只手发羊角风似的直哆嗦,直到被身后那个少年吓了一跳才猛然回过了魂儿来,双袖往头上一抱,转回身连滚带爬的就往门外跑,窜出厢房门才扯着因为做贼心虚已经被吓得变了音儿的嗓子鬼哭狼嚎道:

“我的个娘哎!沈老五鬼上身啦——”

那狼嚎一般的声音一直到楼底下都没停下来,中间还夹杂着扭了脚的痛呼声。这声音在沈谦听来实在惬意无比,但门口那少年却是一头雾水,见秦氏和金玲除了想把一滩烂泥似的沈谦弄到榻上去以外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连忙“秦干娘”,“秦干娘”的高喊着跑过去帮忙。

不片刻的工夫沈谦便又重新躺在了榻上。这时候秦氏哪还顾得上别人?见沈谦依然半睁着眼,连忙趴在他脸前急声问道:

“五郎,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沈谦现在当然有许多话想说。他想说“我是五郎”,他想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他想说……虽然就在这之前他还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以及秦氏和金玲有着某种天然的疏离排斥感,但自从听到秦氏那番无限苦楚无助的剖白后,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然而沈谦此时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他仅仅只是想出头替秦氏反击刘牙婆,并没有考虑太多。前世里他虽然只活了二十多岁,但是却又有许多年没再感受过这种情感了。这种情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某种天性,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就算他想说出来,刚才对刘牙婆说那四个字的时候也早就把他的力气耗尽了,撕裂般的嗓子传来的痛楚更是让他没办法再说更多的话。

可是沈谦却又觉着要是没有点表示总是不好,他明白秦氏为什么要忍,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现实和残酷,比动物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没有依靠便免不了有人要欺负上门,这种事无论古今实在太多了,根本不需问原因。然而沈谦却不能忍,所以虽然刚才的愤然挣扎起身,再加上后来一个马趴狠狠摔在地上早已经让他快晕过去了,但他终于还是把仅剩的那点力气化成一个最重要的字滑出了嘴边:

“娘……”

“……娘!”

秦氏猛然呆住了,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半晌才在金玲的哭喊拉拽下回过了神儿来。她愣愣的望着沈谦,片刻之后忽然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啪啪”两声脆响过后,她猛地睁大泪茫茫的双眼,一把将沈谦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天可怜见!我的儿……活了——”

这哭声是那样撕心裂肺,其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委屈和悲苦,让人不忍听闻。她的五郎活了,这不是梦,确实活了!这十六年来她的儿子虽然一直在她眼前,但除了他三岁以前那短短的一段岁月,直到今天,她的儿子才算真正活了。

虽然她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但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自己的儿子活了就足够了。她的儿子活了,她的家才算活了,她才算活了。就算他并不是一棵能够顶立门户的顶梁柱,就算他依然比别人痴傻许多,但当听到那声已经离开了她整整十三年的“娘”时,就算接着让她去死,她也能瞑目了。

经过一次次的让她无法承受的沉重打击,她本以为自己泪水早已经流干,但这一次,她却实在忍不住了,她只想放纵自己嚎啕一场。因为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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