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小鬼的出现与消失,相当匆忙,甚至匆忙到天穹上那被佛光照破的乌云,还没能来得及重新聚拢,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但说是尘埃落定,却也不是尘埃落定。

云泽望着瘦弱小鬼消失的方向,眉关紧蹙。

依附于一棵羸弱茅草而生的小鬼,在本质上其实是与度朔山上,那依附于院子里一棵老桃树为生的陶老爷子,以及真身不知是在何处,但却依附于一棵忘忧草而成的木灵儿一般,都是邪祟木魅的一种。而越是这样的邪祟,就越是会被画地为牢,当然这所谓的画地为牢,其实范围很大,但终归也是有着一个极限,会因为自身修为境界的高低不同,就导致范围的大小不同。可无论这个范围是大是小,都还是要以自己的本体所在为中心,便如云温裳相赠的那部《百鬼图录》之中记载,本为忘忧草的木灵儿,就只能在本体周遭千里之内的范围随意活动,而一旦超出这个距离,距离越远,对其伤害就越大,极限便是一千五百里,倘若已经达到极限却还要往前走,便会直接消散,连鬼都做不成。

凡木魅邪祟者,局限都是极大。

皆因此类邪祟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外物存在,方才能够迫使那些已死的灵魄,无论怨气是否极重,无论戾气是否难消,都可以无视天道规矩,不必非得前往阴间,而是作为邪祟的一种,可以继续留存人间,甚至因为外物作为本体存在的关系,就哪怕修为境界不足入圣,亦可提前诞生心头血,用以欺瞒天道,从而能够做到形同活人一般,可以安稳修行。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此乃天道循环往复之理。

度朔山上的木灵儿,之所以修为境界还未入圣,就已经能够诞生心头血,就并非是因其本体曾经侥幸沐浴过某种杨枝甘露,而是因其本为木魅,方才如此。

至于方才那只瘦弱小鬼,因为修为境界还不算高的缘故,就肯定不曾诞生心头血,但也正是因此,那只瘦弱小鬼,才会被老僧察觉到一身鬼气阴气,从而迫其现行。另一方面,同样是因修为境界不算很高的缘故,小鬼能够自由活动的范围,就必然很小很小,具体多大云泽不清楚,却肯定比不了木灵儿的极限一千五百里,更比不了陶老爷子的极限一万五千里,甚至很有可能就连这座黑青大山都无法走遍。

但直接就将本体也连根拔起,实在是太过冒险。

尤其那棵茅草还十分羸弱。

因为黑青大山本质上乃是一座石山的缘故,在加上此间破庙原本的风水格局其实相当凶煞,瘦弱小鬼的形成与出现,虽然与之脱不开关系,但有得有失,也正是因为风水格局的极端凶煞,才会导致茅草羸弱不堪,以至于此番过后,那瘦弱小鬼又是否还能活得下来,都尚且是个未知数。

倘若小鬼死了,在未曾造孽的情况下,对于佛门而言,又是否算得上是妄造杀孽?

云泽转头看向自从小鬼逃走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僧。

其实这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是有意想要将这从未造过任何杀孽的小鬼带在身边,毕竟此间相逢,也是机缘造化所致,便予以教化,授予大道,就或可能为人间抹除一个潜在的祸患,从而间接拯救许多无辜之人的生命,而另一方面,对于老僧而言,教化一只先天是与阳间大道背道而驰的木魅小鬼,也必然会有功德在身,多寡不知,却也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小鬼跑得太快,老僧一番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也只得无奈咽下。

但所谓功德,老僧其实不太在意,尽管人间自有气象万千,就哪怕大乘佛寺同一佛门之中皆为出家僧人,以至于长老太上之中,也有六根不净之人,甚至就连佛道修行与境界修行呈现此消彼长之势者,也比比有之。但身为一方圣人的老僧,却是佛道修行与境界修行一荣俱荣,一辱具辱。

也正因此,就哪怕已经错失了一场很有可能事关极大功德的机缘造化,老僧也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而唯一会被老僧在意的,则是方才那只木魅小鬼逃走之前,瞪他的那一眼。

愤懑,阴狠,显然已经戾气暗生,仇根深种。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老僧深深一叹,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

老僧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

“佛门经中言来: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集世间,此为因缘。而世界万物的不断变化、发展,则必然有因、有缘,而后才有造化之果,此为因缘造化之本意。然而缘起缘落,总在一念之间。一念善,一念恶。善恶一念,觉迷一念,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度人既是度己,度己乃为度人。度人先度己,度众亦随缘。”

云泽与穆红妆不明就里。

可即便如此,方才那只瘦弱小鬼转身逃走之前恨恨瞪了老僧一眼,两人却是尽都收入眼中。或许穆红妆对此所知不多,但云泽却曾在云温章的藏书之中曾经读到过,凡阴鬼邪祟者,大多是因身死之时怨气深重,戾气难消,方才能够做出违逆大道之举,停留阳世,不往阴间,并且因为怨气深重者,戾气难消者,大多心湖气象电闪雷鸣,方才多行恶事,不求善果,以至于就连许多本心无恶之鬼,也会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就导致原本平静的心湖气象,变作电闪雷鸣,难以安定。所以老僧口中的“一念善,一念恶,善恶一念,觉迷一念”,云泽听得懂,便大抵知晓,方才那只从来不曾作恶的小鬼,很有可能便是书中所言的后者,只因为今日之事,原本平静的心湖气象,就已经变得电闪雷鸣。

便在略作沉吟之后,尝试着开口道:

“前辈不去追他?那小鬼如今是被前辈断了一只手,说不得便会因此记恨前辈,以至于连同其他僧人也都一起恨上。前辈,就不怕那小鬼日后牵累无辜?毕竟倘若人间真有因果的话,那小鬼一旦造下杀孽,就很有可能会将前辈也牵连其中。”

老僧轻轻摇头。

“度人先度己,度众亦随缘。”

云泽一噎。

也不知

是当局者迷,还是当局者清。

漫天黑云重新聚拢而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老僧头戴宽大斗笠,豆大的雨珠哗啦啦落下,砸在斗笠上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就哪怕不必气机外放,分开雨水,也根本无妨。只是这场倾盆大雨却让云泽与穆红妆倒了霉,再加上如今破庙也在老僧的一脚之下,彻底坍塌,变作齑粉飘散,如今这大雨又来,两人身上方才干了一些衣裳,就立刻重新变得湿漉漉,又被淋成了落汤鸡。

眼见于此,老僧深知云泽穆红妆是因灵纹烙印的缘故,一身血气气韵就难免行动艰涩,便哪怕穆红妆血气之盛,就连灵纹烙印都有些压制不住,却也需要竭力而为才能行,便最多不过一时半刻,就会精疲力尽,依然会被这场大雨淋得满头满脸,方才直接放弃。

便在落座沉思之后,就大袖一卷,直接带着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到了断崖下方。

尽管作用不大,却也好过直接站在断崖上。

随后,老僧便就取下了头上的宽大斗笠,递给了云泽,又被云泽丢给了穆红妆。

接过斗笠之后,穆红妆咧嘴一笑,也不客气,直接戴在了自己头上,跟着便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曲起两根手指,拨开贴在脸上的长发,忽然见到老僧背靠断崖盘坐在地,根本不曾外放气机将雨分开,便一脸好奇道:

“方才大师出手之时,一身佛光上涌,见不到边际,并且凭空之中还能显现遍涌金莲的奇异景象,虽然修为具体如何我是看不出,但却必然极高,乃是一介神人。避雨这种小事,倘若没有灵纹烙印的压制的话,就连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小辈也能做得到,可大师却为何宁可挨淋,也不肯外放气机避一避这场大雨?”

双手合十虎口悬挂佛珠默念佛经的老僧,闻言之后,睁开双眼微笑摇头。

“避雨不难,却有违苦行之理。”

穆红妆一愣。

“苦行?”

“是起源于海外佛教的一种修行之法。”

云泽双手揣袖,背靠断崖,蹲在地上,一边仰头看着外面的风吹雨斜,一边开口解释道:

“是通过自我节制、自我磨练、拒绝物质和肉身的引诱,忍受恶劣环境的压迫,从而达到砥砺自我身心,提升境界的目的。古人有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你可能听不懂,但大致的意思是这个。”

云泽扭头看向老僧。

“对吧?”

后者大抵能够明白云泽言语之间的意思,尽管有些出入,却也依然微笑点头。

穆红妆当即撇了撇嘴。

“确实听不懂,但没读过书又不是我的错,毕竟之前还当山贼的时候,寨子里的那些人都是一群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吃喝都成问题了,又哪里还能分出什么心思去读书?当然了,归根结底也是我那只会打家劫舍的老子没本事,倘若他要有本事的话,当年我接手首领之位的时候,寨子的规模大一些,位置也再往里面靠一靠,吃喝就肯定不成问题了,也能分出一部分心思去读书。”

穆红妆学着云泽的模样蹲在地上,一只手拖起香腮,挑起眉头长长一叹。

“可惜呀,天不遂人愿,其实我是想读书的。”

闻言,云泽扯了扯嘴角,手掌抹过气府所在,直接当着老僧的面,就直接取出了那部《白泽图》,然后顺手丢给穆红妆。

“这本书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白泽图》,而且还是真品,就算放眼一整个天下也没有多少。正巧现在闲来无事,我念,你看,先认一认字,然后再读书。”

老僧当即面露惊异之色,转头看来。

云泽立刻心神紧绷。

尽管这场试探,一旦稍有不慎,后果便会难以承受,但云泽最终还是选择赌上一把,就赌老秀才其实是知道这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已经苦行至此,也赌老秀才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两人的行程,知晓此间之事,更赌老秀才不会在这位老僧见财起意,准备杀人越货之时,会袖手旁观。

但老僧却也只是沉默看着,并不作声。

而穆红妆则是一脸心虚的模样抿了抿唇瓣,忽然手腕一甩,直接就将手里那部举世之间也寻不到几本的《白泽图》,直接丢在了脚边的泥泞之中,看得云泽眼角当即一抽。

“哎呀,手滑啦!”

穆红妆打了个哈哈,伸手将那部《白泽图》重新捡起来,一边翻书,一边开口道:

“抱歉抱歉,刚才我是真的一不小心手滑了,倒是可惜了这本书,原本还想着可以趁机学一学字,方便以后读书的,可现在却被泥水给污了,那就没...办法,了。”

穆红妆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

除了表皮满是泥泞水渍之外,《白泽图》的内里书页,却是依然干干净净,并且其上字迹,也分明可辨。

老僧忽然摇头一笑。

“真品《白泽图》,乃是当世的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所著,其中记载了包括天下妖族、阴鬼邪祟,以及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天生地养在内的万般种种,并且不同于仿造劣品,没有任何缺失,并且其本身材质,也是水火不侵,甚至其中的任何一页,都可以拿来当做攻杀之用。便莫说将其丢入泥水之中,就哪怕至于火海雷霆之下,也不会损坏分毫,乃是不可多得的顶尖法宝。也正因此,这部《白泽图》,就确如云施主方才所言,是哪怕放眼这一整个天下之间,也依然寻不到几部。但《白泽图》的稀少,却也并非是因其本身材质不凡,而是因为其中记载之事,实在是森罗万象,甚至有人曾经猜测言之,倘若能够读通一整部《白泽图》,并且寻到那位白先生留在其中的深意,就很有可能能够借机窥探出大道运行至理,就哪怕凡人也好,都有着一步成圣的可能。”

老僧感慨连连。

“而也正是因此,这部《白泽图》出现,就对于大道运行有所阻碍,倘若真品能

够盛行于世,就很有可能导致岁月长河在滚滚绵延的过程中,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流向改变。可哪怕在当时看来只是微不足道,这一点小小的流向改变,也会随着岁月长河的持续不断,愈演愈烈,方才会受大道限制,导致寻常能够见到的《白泽图》,大多只是外人摘抄而来,其中缺字断句,哪怕已经补全,也会在翻过这一页后,就会再次出现各种缺失,而真正的《白泽图》,则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见到。却不曾想,贫僧此生竟然也有机会,能够亲眼见一见这部真品《白泽图》。云施主,果然运道非凡。”

穆红妆听得一愣,然后眼睛一亮。

“意思就是很值钱?”

却被云泽直接伸手夺回。

穆红妆一脸哀怨。

眼见于此,老僧当即苦笑不已。

云泽也对其视如不见,更不可能直接拿出去换钱,只是直接动手撕掉那位秦姓读书人后来换上的封面,毕竟不过寻常之物罢了,以后再换也无妨。

“《白泽图》举世罕见,却也不止这一本。前辈乃是大乘佛寺的圣人高僧,又怎么会生平仅见?”

老僧闻言,深深看了云泽一眼,微笑一叹。

“出家人不打诳语,确为生平仅见。”

“想要?”

“只欲一观。”

闻言如此,云泽当即眯起双眼。

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据人所言,《白泽图》记载修行之法,直指大道运行至理,凡人得之,一步入圣,亦有可能。却这般修行之法,自从《白泽图》问世以来,从无一人真正得之,是真是假,仍是难说。可即便是真,对于贫僧而言,一步入圣之法,也实非所需,便只欲一观,倘若有幸得知其中所藏修行法,或可印证贫僧所学,乃是大幸。而若并无机缘在身,能够一观其中森罗万象,亦乃大幸。”

老僧又诵一声佛号。

“心经有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不喜不悲,不嗔不怒,不怨不恨。金刚经亦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云泽收回视线,略作沉默之后,甩手递了过去。

算是终于相信了这位老僧的出现,确为机缘巧合,而并非别有用心。

但此中博弈,两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

云泽重新双手揣袖,蹲在地面上,背靠断崖,仰头看向外边的狂风大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有些萧索。

“前辈可别怪我小心谨慎,毕竟非常时期,还是得行非常之法。倘若我真是个心大的,瞧见了别人面善,或是因为别人修佛修道,就愣头愣脑地毫不怀疑,也就根本活不到今天,甚至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给扒掉了皮,抽出了筋,还砍碎了骨头熬汤喝。活着虽然难,但我也是真的没活够。”

云泽忽然想起了顾绯衣,便扭头朝着西边望过去。

远隔千山万水,便唯有将思念寄托于长风,却也不知,是否真能吹得过去,又是否能够被她听见。

闻言如此,老僧便并不急于翻书,将其横于膝上,稍作沉默之后,旋即深深一叹。

“虽是空口无凭,无稽之谈,却逐利之心,人人有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亘古如斯。便放眼古今海内外,真正能够断绝七情,做到六根清静无欲无求者,又有几人?贫僧,亦非其一,便只求,明镜台上无尘埃。”

狂风吹起,老僧手中的《白泽图》,哗啦啦翻页作响。

云泽瞥了一眼老僧,扯起嘴角,嗤笑一声。

“何其自性本自清净,何其自性本自具足?”

言罢,忽然记起曾经看过的,便干脆彻底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晃脑道: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老僧一愣,略作沉吟,双手合十回道:

“善!”

言罢,书上最后一页,终于翻了过来,仅只记载有一物,仅只记载有一言:佛道金莲,花开无量。

旋即跃出一道粼粼白光。

老僧低头,双手合十,一身佛光涌动。

天地之间都忽然开始回响起大道靡靡之音,犹如万千僧侣,齐诵佛经,佛光金灿灿,暖洋洋,一点一点蔓延出去,照耀天穹乌云三千里,便是漫天雨珠,都一同化作金豆子一般,落定溅开之处,高低不同,雨落之处,金莲花开。

一念花开,花开见佛。

云泽与穆红妆愕然,望着老僧盘膝而坐,于遍涌金莲之中,身形缓缓浮空,似是心灵福至,老僧不曾睁开双眼,忽然伸手,便就捏住了万千金莲中唯一一朵银灿灿。

大抵有所觉,老僧拈花一笑。

金光涌动,金雨滂沱,忽有大道引来,化出袈裟在身。

“花开见佛...”

云泽缓缓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忽然摇头一笑。

“原来是这么个花开见佛。”

...

漫漫金雾之中有山头显露,大乘佛寺,坐落此间。

佛钟撞响,浩大无边!

铛——!

铛——!

铛...

九响过后,清静不再,举寺哗然!

...

黑青大山山脚下,那瘦弱小鬼,正瞳孔涣散倒在泥泞之间,双手十指满是泥沙填满了伤痕,见风则黑的鬼血,溢出泥沙,缓缓流淌。

身边一棵羸弱茅草,方才种下。

雨水冲刷而过,带走了泥土。

茅草羸弱,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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