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扭扭捏捏,然后再矫揉做作一番,就随随便便摆出了一副羞赧动人的模样,哪怕如同穆红妆这般脾气火爆,性情直爽的,一旦如此,就也同样可以算得上是赏心悦目,似乎是人间绝大多数女子生而具备的天赋一般,只要稍稍用心,就没有谁会做得特别差。

只可惜云泽不吃这一套,所以穆红妆刻意做出的娇媚模样,实在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也所幸这女人脸皮够厚,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两个人相互之间已经太过熟悉了解,并且云泽又是一个不解风情的,而不是她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女人味,所以这幅矫揉做作的模样,换来的才只是云泽的一个“滚”字,而不是料想中的窘迫模样。

没意思。

穆红妆撅着嘴巴,趴在桌子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然而那所谓的相互之间已经太过熟悉了解,却还有待商榷。

云泽当然可以言之凿凿,自己已经将穆红妆这女人的性情脾气全部吃透了,可一旦反过来,穆红妆对于云泽的熟悉了解,恐怕是还只停留于表面。

人心隔肚皮。

穆红妆在赵家客栈没有停留太久,临走之前,给了云泽一只钱袋子,说是自己这么些天以来在长乐坊里赚到的,并且眼前的这些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打开之后,云泽才格外惊讶地发现,袋子里面竟然全部都是灵光玉钱,一眼看去,少说也有上百枚,便细细问了一番,才知道穆红妆竟然是个赌术精湛的,去了长乐坊之后,只稍微在旁观望了几场自己熟悉的搏戏,知道了越门城里的玩儿法规矩,就立刻下场开始了一场又一场“豪赌”,每一次都要压上自己的大半身家,虽然有输有赢,但总体而言还是赢的居多,便在这大半月以来,攒下了相当程度的家底,莫说只是一件狭刀胚子,哪怕三件五件,给钱的时候,穆红妆也可以眼睛不眨一下,直接给钱。

云泽又问了穆红妆如今具体的身家究竟有多少。

听过之后,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千枚灵光玉钱只是其中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不到的东西,两件灵兵法宝,三棵灵株宝药,六七张祖宅住户也或经商用地的地契,甚至就连搏杀术都给赢来了一部,倘若全部换算成灵光玉钱的话,就还要再额外多出不到两千枚灵光玉钱。

短短半月不见,这一路走来吃喝拉撒所有开销全部都要云泽掏钱的穷姑娘,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个真正意义上富埒王侯的地主老爷?

穆红妆一样一样展示出来,洋洋得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然而整体看下来之后,其实真正有用的,也就只有一棵灵株罢了,哪怕不必炼成丹药,而是直接吞服,也对横练体魄的武夫淬炼血气有着极大裨益。云泽实话实说,让穆红妆将那棵灵株留了下来,至于其他的,就最好还是尽快换成灵光玉钱搁在身上,尤其六七张地契,也就只在越门城才有意义,一旦离开此间,就形同废纸一张,毕竟从此往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回来都是两说,并且哪怕有机会回来,继续保留这些地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一些十分寻常的住宅商铺罢了,就算一直留在身上也不会凭空生钱,尤其地契官印都是来自越门城的四大氏族,倒不如早些卖掉,毕竟世事如棋局局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氏族就会忽然倒台,而其一旦倒台,这些所谓的地契,也就彻底变成了废纸一张张。

云泽没有直说,东明城贾家的目的很有可能不止城北殷家,毕竟有关殷家的消息,云泽其实所知不多,只能勉强通过殷家最近一段时间的异样嗅到一些苗头罢了。

穆红妆没有怀疑,也没有多问,答应下来之后便将那些玲琅满目的各种物件全部收拾起来,不再做多逗留,起身离开。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云泽默默清理了地面上的那摊血迹,继续练拳。

...

这一天,公山复没有再如往常一般在外厮混,而是在解决了晚膳之后,就忽然邀请云泽一起前往城南公山府做客。

云泽当然有些意外,毕竟自从认识公山复以来,这位越门城中顶大的纨绔子弟,就根本没有回过家,而是每天都要流连花丛,今儿个在凝香馆搂着那位丰腴动人的老鸨子过夜,明儿个在含香楼左搂右抱,与几位美艳妇人一起大被同眠,根本不知家为何物。

好奇之下,云泽便追问了一句,公山复也大大方方开口承认——没钱了。

云泽无言以对,略作思量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倘若公山家,也或城西赵家、城东刘家这些地头蛇氏族当真信了江湖传言,不说其他地方,仅仅只在越门城这一隅之地,云泽就会举步维艰,甚至就连能否活到今天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当然云泽也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于暗中摇晃手腕,使龙溪剑剥离出只有拇指指节大小的一段金色水流,行走地板缝隙、房间角落,迅速离开去了长乐坊,至于穆红妆在见到这段金色水流之后,又是否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云泽当然不指望,而是暗中吩咐,倘若公山家不安好心,就让龙溪剑的这段金色水流立刻带着穆红妆去十方楼寻找赵大娘。

两虎相争,浑水摸鱼。

做过了这些,云泽才起身与公山复一道离开酒楼客栈,去往城南公山家。

公山府。

公山复的少爷院,要比云泽见过的任何一处都更为奢侈,院子宽阔,四个角落里分别摆有大紫檀九龙、根雕,一丈来高,栩栩如生,并且质地非凡,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靡靡之香,充斥整个院落,凝而不散,哪怕只是轻轻嗅上一口,都会感觉到体内血气气韵隐有升腾之意。院子当中有一条冬夏宝玉铺筑而成的玉板路,从院落大门笔直延伸到少爷房间,冬夏宝玉取冬夏为名,自然是冬暖夏凉,哪怕进入严冬时节,也无需铺设地龙,便可使得整座院落都温暖如春。

冬夏宝玉的玉板路中间,因为道路足够宽阔的缘故,就特意挖出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浅坑,其中设有一座足足四尺高的洒金斑古铜方鼎,其上篆刻灵纹阵法格外繁复,仅就云泽能够认出的,便有以作聚灵之用的阵法十数座,以及其中一座看似应是有着封藏之用的灵纹阵法,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认不出来的,也便无论何时,这座洒金斑古铜方鼎的内部都有灵雾浓郁飘渺,并且还在顺着鼎口不断弥漫而出,就导致整座少爷院都始终保持这么一副人间仙境的模样。

冬夏宝玉遍及少爷房间各处,藏在软檀木地板的下方,软檀木本身馥郁芬芳,并且质地绵软,哪怕无需铺设地毯,赤脚踩在上面,也比绝大多数价格极为高昂的地毯更加舒适。

云泽一路走过,像极了土包子进城。

这边一张悬挂墙壁上的文人圣贤亲笔书写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旁边配有另一种笔锋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对过悬挂一张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的《白虎啸天图》,韵味非凡,道韵暗藏。一座红枣木大理石案几陈设在两张文人圣贤亲笔的下方,其上射有文房四宝和茶酒用具,案几一旁另外立着一只巨大天青色花囊,胡乱插着一些名人法帖,约莫数十宗。

云泽随手拿了其中一宗在手,摊开后,正是一副《百牛图》,下笔提笔极为讲究,显然来历不凡,只是对比那张《白虎啸天图》,又显然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前者出自寻常字画名家,后者却是出自山上修士。

寻常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太大区别,最多只会言说那只白虎看起来好像更加栩栩如生,好像活物一般,可《百牛图》中大大小小远近不同的黄牛,虽然画得极好,可还是什么地方显得稍差了一些。

却不知,其中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道韵”二字的有无。

若无,终究死物而已。

若有,则观之可悟道。

能有这般本事的,仅限于云泽知道的,见过的,有且仅有云温章一人。

也好在公山复房间中真正有着道韵存在的字画,也有且仅有这一幅,否则云泽就真要妄自菲薄一番了。

后院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

云泽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方才知晓原来他人所言公山复最好玩鹰斗犬,并非只是随便说说,便动身上前推开后院房门,脚下是一条屋檐延伸出去形成的走廊,同为软檀木铺就而成,门前还另外摆有一张黄花梨矮脚案几,设有纵横十九道的灵光玉棋盘,棋子皆为玉石所铸,黑白两色格外分明,也似是公山复上一次离开时正在独自打谱,棋盘上黑白两道便还没有收拾起来,只可惜云泽并不怎么懂得黑白之道,就着实看不出眼前这局残棋究竟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后院宽阔,琼花异草常见,草木葱茏旺盛,一条冬夏宝玉铺就的小径从脚下的位置延伸出去,而后分作左右两边,再往深处,岔路就更是繁多,假山、水池、葡萄架,形同迷宫一般。

犬吠声再次传来。

云泽顺着声音瞧去,正见到不远处一座三丈高的假山上站着一条黑狗,通体上下无杂色,只一双眼眸格外明亮。此间已经入夜,房中又未来得及点灯,可云泽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黑狗似乎已经年纪不小,却仍是精力充沛,吠声粗犷,眼见云泽没被吓走,就还要龇牙咧嘴,作势欲扑。

屋顶忽然传来一声清亮透霄的唳啸。

黑影直扑而下,落在那黑狗上方的假山石上,落定时一双尖锐利爪直接抓透了山石,崩飞碎石无数,鵟鸟锐利双眸紧紧盯着那只黑狗,又啸一声。

黑狗立刻老实下来,垂头耷耳,乖乖趴在那里,甚至颇有些谄媚讨好的意思,看得云泽啧啧称奇,也不知这黑狗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然这般通晓人性,尤其那双眼睛,格外谄媚的眼神,真就与常人无异。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泽回头看去,才见到来人并非早先言说要让自己先在等候片刻的公山复,而是两位从没见过的...婢女?

左边那位体态婀娜,丰腴动人。

右边那位也是体态婀娜,丰腴动人。

两人各自手持一盏大红灯笼,走上前来,

盈盈一拜,胸口立刻颤颤巍巍。许是公山复的喜好如此,所以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领口极低,哪怕云泽无意如此,也险些就要一览无余,便立刻挪开目光,假咳一声。

名为春华的婢女,起身与身旁姐妹对视一眼,忍俊不禁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天生有着妩媚之资。

“云公子勿怪,少爷已经多日未曾归家,老爷当然心有不满,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少爷回家要钱,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等良机,要教训少爷几句,倘若按照以往惯例,就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名为秋实的婢女,接过话来继续言道:

“少爷早知如此,因而便在去往老爷那里之前,叫了我姐妹二人前来给云公子解闷。却不知云公子平日里最好玩儿些什么?是聊天说话,还是琴棋书画?亦或是如少爷一般,偏好各种搏戏?”

云泽当即了然,略作沉吟之后,还是轻轻摇头。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喜,平日里有时间也都在练拳罢了。这样,你二人将灯笼挂上之后,还是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管我,倘若放心不下留我一人在这里,也可以守在一旁,等到公山兄回来之后,自然有我去跟他解释。”

闻言如此,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当即面露意外之色,却也并未继续纠缠不休,乖乖应下之后,便开始动手忙活起来。而云泽也是方才知晓,原来往日里的公山复,一旦入夜之后,偌大的一座少爷大院,竟然前前后后都要挂满了灯笼,将前院后院连同房间全部照得灯火通明才行,所幸是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做惯了这些事,不觉得麻烦,并且手脚麻利,便不过短短片刻,原本黑漆漆的少爷大院就已经完全亮了起来。

云泽只看了片刻,就不再多加理会,独自跑去前院空地上练拳。

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挂完了灯笼之后,就躲在少爷房间里说些悄悄话,不曾来到房间外边亦步亦趋跟着云泽,显然是很懂规矩,知道山上修士练拳之时,倘若随意在旁观看,无论学到学不到,都难免有着偷师的嫌疑,乃是大忌,倘若当真如此,云泽便是直接出手将她二人打杀了,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占足了道理。

但公山复从来不爱与人讲道理。

所以无论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还是为了自家少爷考虑,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都不会做出那般没有脑子的莽撞事,尽管如此做法有些偷懒的嫌疑,可一切自有那位云公子去跟自家少爷解释,两位在少爷大院随意习惯了的丰腴婢女,就自然再无后顾之忧,甚至不知是从哪里抓了把瓜子摆在桌案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聊,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胸脯更加伟岸的婢女秋实,忽然脸颊绯红,伸手在春华的腰上拧了一下,后者没能来得及躲开,连忙告饶。

一时不慎,春华的声音大了一些,秋实就连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瓣跟前,再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看一眼前院里正在练拳的云泽,见到没有惊动这位贵客,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格外娇媚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云泽也没有一心一意都在练拳上。

阴阳手拳法的拳意,其实与混元桩功十分相仿,贵在一个心如止水,静极思动,才能在与他人交手之时,做到阴手阳手更换有度,出拳收拳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倘若再要继续深究下去,道理学问,就还要更多。

因而这种拳法在修炼过程中,一旦达到某种程度,就最受不住外人打扰。

若非如此,前些天云泽深夜练拳时,也就不会因为忽然传来的敲门声,就导致原本静极思动的心境忽然崩坏,并进而牵连体内气机翻涌絮乱,无辜受害。

尽管伤势并不严重,却那日穆红妆离开之后,云泽仍是修炼混元桩功许久,才终于将体内气机平复下去。

所以云泽不是不能一心一意都在练拳上,而是不敢。

至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究竟说了什么悄悄话,云泽没什么兴趣。

一个时辰后,公山复没来,应该是这次离家的时间要比以往更久的缘故,所以公山族主就顺势投桃报李,也将训话的时间延长了一些。云泽并不觉得意外,也不会不耐烦,毕竟之前春华秋实两位婢女已经说过,最少也要一个时辰,因而公山复没有“及时”出现,也在情理之中。

但却有着另外一位不请自来的麻衣老人,忽然出现在院落门口,来得无声无息,并且很不懂规矩地在旁观看云泽练拳,直到一般拳法练罢之后,云泽收势沉淀气息之时,这才终于察觉到门口有人,便立刻脸色一沉。

麻衣老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乃是公山家十分有限的两位入圣修士之一。

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老人可以不讲规矩的理由。

云泽不再继续练拳,转过身来看向麻衣老人,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这个习惯,是从徐老道那里学来的,与这位麻衣老人的习惯相同。

云泽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堂堂入圣,特意跑来偷师?”

麻衣老人也不恼火,微微一笑,目光看向云泽交叉揣入袖口的双手,面上笑意就更浓许多。

“阴阳手,道一观压箱底的拳法,真正的主旨在于一个心如止水,静极思动,阴手阳手暗合阴阳之道,因而以此拳法与人对敌之时,往往没有定招,亦合阴阳二者内有森罗万象之道。混元桩功,你会不会?”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恼火。

房间里的春华秋实听到动静,已经放下瓜子跑了出来,见到麻衣老人之后,动作格外的统一,立刻伸手整理衣领,掩去了雪白沟壑,而后毕恭毕敬走下廊台,来到云泽身后,欠身一礼。

“见过太上大长老。”

麻衣老人轻轻点头,对于春华秋实两位婢女之前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信步走入院中,来到云泽面前,笑呵呵道:

“云泽,云温书之子,年方...二十?应该还没到,但也差不太多,据江湖中人所言,该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凶恶之辈,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已经做尽了欺男霸女、祸害无辜的险恶之事,乃是罪不容诛的魔道罪人,理应人人得而诛之。”

麻衣老人忽然摇头哂笑一声。

“流言蜚语,果然不能当真,这般好看的皮囊如果也要被人说是青面獠牙,那如老夫这般的,岂不就是牛头马面?”

闻言之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动人的婢女,立刻忍不住扑哧一笑,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强行忍住,脸颊红红。

云泽没笑,只是冷眼盯着麻衣老人。

“所以你特意赶来,目的不是偷师拳法?”

麻衣老人一愣,皱眉道:

“你这娃娃,能不能好好聊天儿?真当老夫特意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偷学你那阴阳手拳法?”

云泽微微挑眉。

“不然呢?”

麻衣老人气极反笑,嘴巴张了又张,却是最终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只能无奈翻了个白眼,看得云泽身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又是一阵憋笑。

嘴上占不到便宜的麻衣老人,公山家太上大长老,瞪了两位婢女一眼。

“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公山复那个混小子,你俩也都学坏了,没瞧见老夫都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去,搬两条凳子过来,再将公山复那小子的瓜子点心果脯蜜饯每样都拿一点过来,茶水就要那盒君山岛的初春黄茶嫩尖,记得用枣木炭煮茶,水用后院里的山泉水,茶壶用公山复那小子的九孔螭龙紫砂壶,老夫不喜冲泡的。”

闻言,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只得乖乖领命,转身回去房间搬了两条凳子一张案几出来,摆在冬夏宝玉小道的一旁,刚刚放下,又立刻转身重新回去,翻箱倒柜将公山复的瓜子点心果脯蜜饯一样样拿了出来,不多时便摆满了一整张案几。

云泽目光看向匆匆忙忙出门去拿枣木炭的婢女春华,随后转向一旁已经拎了一只红泥火炉出来的秋实,搁下之后,还要返回屋中继续煮茶需要用到的其他物件,好一阵忙活。

麻衣老人已经在桌案一旁落座,顺便抓了把瓜子搁在面前,满脸惬意。

云泽扯了扯嘴角,当仁不让,在老人对过坐下。

“老头儿,挺会折腾啊?”

麻衣老人一挑眉,春风得意。

“那是!”

云泽双眼虚眯,盯着麻衣老人看了片刻,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索性直接开口道: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实话实说,那所谓的半部《道经》,我没见过,里面究竟写了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如果你觉得我是空口无凭,信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反正你是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来的。就这样,不送。”

麻衣老人轻轻点头,顺手捏了一块桃花糕塞进嘴里,吞下之后方才开口道:

“如果说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倒也不是,最起码你可以为你之前说的话立下道心血誓,用来证明所言非虚。当然现在没有这个必要,老夫相信你不知道那半部《道经》的具体内容,不过有关这件事,老夫还是要与你多说几句,道心血誓这种东西,能不立,就最好还是不要立,毕竟这玩意儿需要损耗心头血,哪怕心头血损耗不多,只需要稍稍休息一段时日即可重新弥补回来,却也极其容易留下暗伤,并且这所谓的暗伤,还是针对个人的心湖心境,稍有不妥,便会贻害终生,追悔莫及。”

闻言之后,云泽有些意外,深深看了麻衣老人一眼,没有开口反驳。

既是无法反驳,也是忽然有些搞不清麻衣老人真正的来意。

但说过了这些之后,麻衣老人就反而安静下来,不曾没话找话,只是格外闲适地吃着桌上的瓜子点心,偶尔看一眼旁边那只红泥火炉的情况。

婢女春华早在老人之前说话时,就已经去而复返,婢女秋实也已经将其他所需准备妥当,等待枣木炭火光熊熊而起,便先将那只九孔螭龙

紫砂壶摆在红泥火炉上,等待壶身热透了,这才开始倒入山泉水,一斤山泉水,两分茶叶,正对麻衣老人的胃口,因为九孔螭龙紫砂壶本身较为特殊的缘故,便没有等待多久,壶中茶水就已经沸腾起来,茶香扑鼻。

身姿更加丰腴动人一些的秋实,拿了一块纱布叠成厚厚的一摞,避免自己会被通体滚烫的九孔螭龙紫砂壶烫伤,依着老人的规矩,先将茶具全部烫过一遍,之后才来到桌案一旁,为面对而坐的两人各自倒上一杯茶香扑鼻的滚烫茶水。

麻衣老人悠然自得,吹了吹表面的浮沫之后,这才送入口中。

吸溜一声。

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清亮透霄的唳啸。

那只熊俊非常的鵟鸟,像是闻到了味道,从后院一冲而起,飞上半空盘绕一圈,而后俯冲下来,稳稳落在麻衣老人的肩膀上,连同本该留在后院的那只大黑狗,也直接穿过房间,来到前院,没再继续冲着云泽狂吠,而是格外乖巧地伏在老人脚边,摇晃尾巴,眼神祈求。

麻衣老人咧嘴一笑。

“得了,给它们两个也倒上一杯。”

婢女秋实只能乖乖应是,与不远处还在照顾炉火的婢女春华一样,眼神中多多少少有些黯然。

云泽最初时还不明白,而后一口茶水入腹,忽然双眼一亮,只觉得腹部好像有着一团温火在烧,并且逐渐化开,最终悄然没入四肢百骸,尤其对于十二正经本身的坚韧程度有着极为明显的提升,方才知晓,原来无论是这山泉水,还是君山岛上的初春黄茶嫩尖,都有如此奇效,也难怪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竟会露出那般凄凉的模样。

原来是比狗都不如。

麻衣老人一杯茶水入腹,张口吐出一阵茶香,搁下茶杯后笑眯眯看向还在小口喝茶的云泽。

“味道如何?”

云泽看了老人一眼,只低低“嗯”了一声。

老人也不在意,顺手抓了一把蜜饯搁在面前。

“其实老夫这次过来,还真就如你方才所料的那般,想要问一问你究竟知不知道那半部《道经》的具体内容,既然你已经说了不知道,老夫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多说,并且也是真的相信你没有说谎,至于理由如何...”

麻衣老人咧嘴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殷家的这趟浑水,你真的要蹚?”

云泽有些措手不及。

回过神来之后,云泽有些脸黑,已经大致猜到麻衣老人没有质疑自己方才所言的理由,无非就是早便已经猜到答案如何,毕竟这么些天以来,云泽与公山复已经将那不夜街来来回回逛过不知多少遍,其中当然有人能够认出云泽的真实身份,并且人数相当不少,可真正怀疑云泽知晓那半部《道经》中具体内容的,却实在是为数不多。

仅有的那些,也不过一些宵小之辈而已,不值一提。

毕竟这整件事本身就是人云亦云,以及瑶光之人躲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力求尽快祸水东引,就不免有着很多疏漏,只需稍加了解,再稍稍深入细想一番,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若非这般,这些时日以来,云泽也就不会过得如此安生。

所以云泽忍不住冲着麻衣老人翻了个白眼,将杯中仅剩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开口道:

“说实话,如果可以不蹚这趟浑水,我也是不想蹚的,但有些事即便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将殷少野踹成了重伤,殷夫人贾银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尽管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女人究竟为何如此重视殷少野,但既然已经惹到了这件事,并且还是无法善了的,那么这趟浑水,哪怕我再怎么不愿意,也是非蹚不可。”

麻衣老人双指捏了一颗蜜饯往高处一抛,仰头张嘴接住,忽然问道:

“值得吗?”

云泽一愣。

麻衣老人吞下口中蜜饯,看了一眼还在一旁的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后者立刻会意,留下那只九孔螭龙紫砂壶后,便转身去了后院,不敢再继续旁听。

麻衣老人这才言道:

“殷家殷少野是个什么德行,老夫比你更清楚,药罐子罢了,银样蜡枪头而已,所以你当初在十方楼踹他的那一脚,肯定是在暗中收了不少力,若非如此,如你这般圣地世家麟子麟女一样的人物,一脚下去,只凭殷少野那囊货,根本受不住,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可偏偏殷少野最终只是落到一个重伤的下场而已,几颗丹药就能救得回来,所以老夫有着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当时出手的目的,根本不是救人性命那么简单。”

麻衣老人目光平静望向同样不动声色的云泽,话音稍稍一顿,却也没能在云泽的表情眼神中瞧出什么,便只得无奈放弃,摇头苦笑道:

“年纪轻轻,城府倒是极为老辣。”

云泽微微一笑。

“过奖。”

麻衣老人皱眉道:

“那你可知,这世上并非所有善缘,都会有善果?”

云泽轻轻点头。

这个道理,云泽当然明白,并且明白得很早很早,就像他与何伟之间的借钱还钱,原本应该说得上是一场善缘,至少对于云泽来讲,施舍出一份对于当时的他而言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人情,那就是一桩大到不能再大的善缘,可最终的结果,却显然不如人意,甚至最终险些还要反目成仇。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哪有什么一定这样,一定那样,都是不一定。

就像这一路走来,云泽结下的善缘,大大小小,其实已经不计其数,最大的当属穆红妆,其次便是大乘圣地的渡难神僧,除此之外,还有道一观的凌虚真人、文妙姑娘,剑气小镇的老人卫熵、先天剑胚卫洺,傻书生陈也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个,在这便是如今在这越门城的赵大娘、公山复。当然这些只是一路走来结下的所有善缘中值得一提的,另外还有许多不值一提的小事,云泽从没想过这些善缘能有结果,所以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善缘那么多,却与积德行善无关,毕竟云泽去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不是没有任何目的,更不会不求回报,只是希望善缘有善果,更希望这所谓的善果,能在他将来穷途末路之时,可以让他不至于真的沦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惨境地。

所以这些善缘,究竟是否还能算得上善缘,云泽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他总是别有所图。

麻衣老人没再继续多做纠缠,将面前的茶杯倒扣在桌案上。

“这件九龙螭龙紫砂壶里的茶还剩不少,你可以再喝一杯,记得趁热,凉了之后作用不大,也要切记不可贪多,否则药力过剩,就会在你体内形成沉积,对你日后的修行而言,有害无利。至于多出来的那些茶,就随你心意处置吧,无论给谁,老夫都不会多管。”

言罢,麻衣老人眼神复杂看了云泽片刻,而后轻轻一叹,起身离开。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下来,默不作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仰头便就喝得干干净净,随后伸手取来两只新的茶具,各自添上一杯。

“春华,秋实。”

两位丰腴婢女闻声而来。

云泽笑着指了指桌案上的两杯茶。

“给你们的。”

闻言,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立刻面露惊愕之色。

身材更好,胆子也更大一些的秋实,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云公子,真是,给我们的?”

云泽轻轻点头。

“当然是给你们的。不过有件事我需要征得你们同意才行,就是我要暂时离开一趟,还要带上这件九孔螭龙紫砂壶,不过你们可以放心,我不会带着它跑路,一件灵兵级别的紫砂壶罢了,虽然价值不菲,却也远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但我会尽量速去速回,避免耽搁太久,倘若公山兄回来得早,就说是我暂时带走了,很快就回来,无论后果如何,皆有我一人承担,如何?”

云泽看了眼婢女春华,但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秋实身上。

后者迟疑片刻,与身旁的婢女春华对视一眼,神色复杂,挣扎了许久也依然没能做出决定。

倒是院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云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区区一只九孔螭龙紫砂壶罢了,莫说只是暂时带走,便是直接送给云兄弟,又能算得了什么?”

公山复一边说着,一边步入院中。

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立刻诚惶诚恐拜在地上。

公山复挥了挥手,不满道:

“行了行了,这幅光景,一看就知道是大爷爷来过,方才云兄弟所言,我在围墙外边也已经听到了,既然是云兄弟赏给你们的茶水,就抓紧时间喝完了,去给本少爷暖被窝去。”

两位丰腴婢女,立刻乖乖领命。

公山复转而笑眯眯看向云泽,一脸贼兮兮的模样问道:

“云兄弟要带着这壶茶水去长乐坊?”

云泽并无隐瞒,轻轻点头。

“先去长乐坊看看,如果不在,就还要再去一趟街头客栈。”

公山复立刻哈哈一笑。

“云兄弟也是性情中人呐!正巧,早先过去我爹那里讨钱挨骂的时候,忘了叫人给云兄弟收拾个房间出来,不过府中客房有的是,隔壁便可,要收拾也很快。不过兄弟我可有些时日没回来了。”

公山复瞥了一眼旁边身段丰腴的春华秋实两位婢女,面上笑意多了些别的意味。

“速去速回?”

云泽无奈一笑,点头道:

“速去速回。”

公山复立刻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一盏茶时间,云兄弟若是回不来,可就莫怪兄弟我睡得早不给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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