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漫长磨练,裨益所在,不仅仅只是背负千钧行路远的修为砥砺,更在于一路上的所见、所遇、所闻、所知、所得,尤其红尘滚滚,人间自有气象万千,一旦见过之后,便对于心湖心境的磨砺,更是裨益极大。

却唯独没有遇见任何一个足够恰到好处的磨刀石。

...

拳罡炸裂之际,胸背佝偻如同大虾的石闯,一口鲜血,即刻呕出,整个胸膛也都深深凹陷进去,力劲透体而出,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碎去之后,汹涌罡风,砰然冲天。

方圆百丈之内,虚空陡然一颤,一座座建筑轰然崩塌,碎石断瓦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尘浪翻卷。

而在这条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奇怪的是,生生承受了这一拳的石闯并未倒飞出去,反而双眼暴突、四肢僵硬了片刻,就忽然无力垂落垂下,整个人如同破烂布袋一般挂在云泽凶猛递出的一拳上,肤色如刷金漆,悄然内敛,连同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的滚滚血气,也在一拳过后,随之溃散。

犹有生息。

云泽双眸明亮,熠熠生辉,仍是有着两条纤如丝线一般的流光缓缓溢出,通体舒泰,竟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要比鸦儿姑娘解决那位女子剑修,更慢一些。

但在这次出拳之后,所获裨益,却又远非更早解决战斗的鸦儿姑娘可以与之相比。

其实本意该是鸦儿姑娘为了借机打破瓶颈桎梏,两人方才迎难而上,所以云泽原本的身份就只是作陪罢了,却不想,鸦儿姑娘的那块磨刀石,竟是如此不堪,方才勉强坚持三剑,就已身死道消,反而收了好处要来摘取云泽头颅的石闯更加适应这个角色,一直坚持到云泽一身气势拳意临近巅峰,却也依然仗着金刚不坏的赝品秘术不曾完全落败,这才是为云泽奠定了最后一拳的气势突破,使之拳法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一拳过后,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石闯,已经没了半条命,而街道四周明里暗里的许多看客,也一同遭了鱼池之殃,一口口鲜血吐出,既不要钱、也不要命一般。

看戏看戏,是真的会把命给看丢的。

山上修士的厮杀,尤其练气士,往往灵兵法宝以及各种术法层出不穷,越是拼尽全力,越是对冲凶悍,莫说对战双方辗转腾挪动辄十里数十里,仅仅只是逸散而出的汹涌气机,就足够大范围殃及池鱼。而如云泽与这石闯一般的武夫厮杀,虽然没有练气士那般范围极大,却对周遭这些人而言,也已经无异于神仙打架。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不就是如此?

少管闲事,少凑热闹,尤其神仙打架的热闹更是凑不得,这也是山上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除此之外,山上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听人劝,吃饱饭,懂规矩,活得长”。

至于那些不懂规矩不听人劝的,真是死也白死。

中年男子身形落在废墟上,早先那道肉眼可见的拳罡涟漪炸碎之时,就已经看出门道,高高跃起,以此躲闪席卷而出的拳罡涟漪,而在百丈之内所有建筑全部荡然无存之后,方才终于稳稳落下,没有惨遭牵连。至于周遭那些扰人清静的哀鸿遍野,中年男子看也不看,只是挥手打开面前重新翻腾起来的灰尘,亲眼看着云泽抬手勾拳,将那已经再无反抗之力的石闯头颅砸成一片血雾飘散,口中咂舌,连连惊叹。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云泽手臂一抖,丢下那具无头尸体,拧身看向中年男子。

姓唐男子清晰瞧见云泽眼眸瞳孔之中有着纤细如丝的流光随着拧身的动作,于凭空之中拖拽出两条摇曳长尾,神情一滞,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武道天眼?!”

再细看,中年男子立刻松了一口气,排排胸脯,嘀嘀咕咕:

“幸好幸好,原来只是雏形罢了,应该是拳意突破所致,我就说嘛,若是真在这个年纪练成了武道天眼,岂不就是在说天下练武之人都是废物?那也太打击人了...”

中年男子面上神情忽又复杂起来。

“但这个年纪的武道天眼雏形,其实也挺侮辱人的...”

云泽眸中神采奕奕忽然散去,因为拳意攀上巅峰之后,又有突破,虽然不是实质性的境界突破,却也依然能为云泽本身带来极大的裨益,所以哪怕一场激战过后,仍是不会觉得有什么疲累之感,反而畅快淋漓,好似生锈多年的身子彻底活动开了,筋骨温热,散及四肢百骸,如置温水之中,格外舒泰。

“什么是武道天眼?”

唐姓男子一愣,旋即恍然。

眼前这位虽然修为境界稍差一线,但其他方面却绝对堪比凤毛麟角的云大魔头,因为出身于俗世的缘故,所以接触这座人间的时间并非很长,也便有着很多不曾听说、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不是走过一趟八千里路就能全部知道的,毕竟人间岁岁年年,沧海变桑田,何止口头言说的气象万千?得是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才对,所以会有一些世人皆知却不经常提及的东西从未听说,也是理所当然。

唐姓男子没有隐瞒之意,身形一纵,来到这条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的街道上,距离云泽约莫一丈左右,未曾直接回答,反而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云小兄弟可知,为何天下生灵数不胜数,却一旦步入修行之道,无论早便,最终都要化作人形?”

云泽有些奇怪,却也略作思索,开口答道:

“因七情六欲。七情曰: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曰:眼、耳、鼻、舌、身、意。天下生灵虽然数不胜数,但真正完备七情六欲的,唯有人尔。”

云泽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按下食指。

“举些比较常见的例子,无论家狗还是野狗,虽然七情完备,但却六欲不全,只有色欲,形貌欲,言语声音欲、细滑欲、人相欲,而不知细滑欲。但其实除人之外的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如此,只在所缺六欲方面或有不同,且因七情六欲多寡有别,动静有别。”

云泽放下手掌,下意识想要双手揣袖,方才记起,其中一只袖管早先就损坏大半,被他随手扯下,动作当即一顿,有些不知将手至于何处。

无奈,只得放下。

唐姓男子面露惊异之色,微微点头,又轻轻摇头。

“这些该是云小兄弟自己想出来的吧?已经沾边了。”

云泽皱了皱眉头。

“确实是我自己闲着无聊考虑的问题,但这又跟武道天眼有什么关系?”

唐姓男子呵呵一笑,不急不缓开口道:

“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云泽愕然,低下头细细揣摩,许久方才终于明白过来,竟是如此,所以天下生灵层出不穷,却一旦踏上修行之道,便无论早晚,终归都要化作人形。而若再要继续深思下去,人乃天地之气所化生,换言之,便是大道化生,所以生而完备七情六欲,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以及诸多穴窍,莫说修行中人,便是凡夫俗子的安康与否以及寿命长短,也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一念至此,云泽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道:

“所以武道天眼,是天道所赠?”

唐姓男子微微点头,赞叹道:

“云小兄弟果然聪慧!”

旋即抱拳笑道:

“在下唐醴,既是剑修,也是一介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土夫子,曾经闯过几处大墓,不过都是浑水摸鱼罢了,只因运气不错,又精通古文,这才侥幸见过一些不曾现世的记载,知道的东西也就要比常人多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而已,倘若云小兄弟的年纪再长一些,经历见识更多一些,此间可未必能有在下说话的机会。”

云泽挑起眉头,再次深深看了这位中年男子一眼。

“唐醴是吧?我记下了。”

言罢,便转而走向靠坐在断墙下面的鸦儿姑娘。

“还能站起来?”

鸦儿姑娘睁开眼睛,毫无神采,不声不响点了点头,以飞剑鸦羽拄在地上,勉强支撑起身形,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显然之前竭尽全力的拔剑术三剑,确实已经竭尽全力,没有半点儿保留,以至于如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萎靡到谷底,再也掀不起半点儿风浪。

云泽无奈,扭头瞥了一眼鸦儿姑娘背后的远处,随后伸手将其扶住,鸦儿姑娘并未拒绝,情理之中,毕竟江湖儿女很少有人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同时鸦儿姑娘那位不曾见过真容的护道人,同样没有什么激烈反应,云泽这才放下心来,不去理会废墟之间那些扰人清静的哀鸿遍野,径直带着鸦儿姑娘离开此间。

真名唐醴的中年男子,拱手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远处街道上,这才终于扭头看了一眼周遭那些惨遭池鱼之殃的散修野修,继而抬头看向远处一座极高的建筑,冲着那边咧嘴一笑,不出声,只做口型:

“干你祖宗!”

旋即身形一晃,就陡然消失在原地。

紧随其后,唐醴之前所立之处,忽然土石翻涌,交叉成牢,但终归还是稍晚一步,无奈落空。

...

去往北中学府的路上,云泽开口笑道:

“原本这趟莽夫之行,是要帮你打破如今修为境界上的瓶颈桎梏,没曾想,反而是我收获极大。不过你之前的那三剑我也已经分心看过了,第四剑还能挡得住,但如果再有第五剑...”

云泽略作停顿,随后方才继续言道:

“就会非死即伤。”

鸦儿姑娘扭头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思忖,轻轻点头,没再继续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也是意味着这位鸦族麟

女已经不再打算通过与人厮杀的方式突破瓶颈,而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水到渠成。

“那个名叫唐醴的,有些古怪。”

云泽面上笑意缓缓收敛,神情严肃。

名唤唐醴的中年男子,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其实目的就不在他与鸦儿身上,云泽直到最后方才有所察觉,因为人性本是趋利避害,所以唐醴的出现,只是看似凑热闹罢了,实际上却是另有所图,而云泽之所以会有察觉,也是因为唐醴的身份。

见不得光的土夫子。

掘墓挖坟这种事,绝不仅仅只是有损阴德,只因其本身所行行当的特殊,就难免得罪很多人,所以几乎全部的土夫子,除了一些特殊原因之外,觉绝对不会随随便便跑去凑热闹,反而还是尽量远离,否则一旦被人认出来,最终的后果,要么就是凭借本事逃之夭夭,要么就是被人乱棍打死,挫骨扬灰。

毕竟这种行当,说得好听一些那叫土夫子,可若说得难听了,就是挖人祖坟的。

唐醴确为土夫子无疑,只因此人身上明显带有些许挥之不去的阴气与死气,并且还与本身修行之法没有任何关联,也就唯有经常出没在各种墓穴之中的土夫子才会如此。

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却也声名狼藉的土夫子,怎么可能跑来凑热闹?

云泽忽然记起那个名叫唐醴的,之前曾跟那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女子剑修说过一番话,当时听起来好像是那土夫子仗着修为境界要比女子剑修更高一些,所以才会那般的盛气凌人,可如今细想,唐醴当时所言,其实已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那位女子剑修的气势与道心。并且如果再要细想下去,就会发现其实石闯也与唐醴相互熟识,至少也是知晓姓名身份的,所以哪怕唐醴不必多说多做其他事,就只是坐在那里,都已经足够带给石闯极大的压力。

原本还以为这中年男子的目的只在鸦儿身上,可如今再看,竟又变得扑朔迷离。

云泽眉关紧蹙。

“是有古怪,但这人显然是个老油子,实在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鸦儿姑娘就只默不作声。

与此同时。

林山城边角地带的某座废弃屋宅,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处处破漏,便连遮风挡雨都勉强,除去屋宅内部留有一些已经近乎彻底腐朽的桌椅之外,就唯有蛛网遍布。

名唤唐醴的中年男子,伸手推门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扭头看向极远处。

“两个小家伙,倒是有够警觉的,不好糊弄啊...”

唐醴口中啧的一声,倒也没有太过在意,目光不留痕迹扫过面前已经十分破旧的房门,第一眼落在门槛与房门之间那片临出门时留下的一小节枯黄草叶上,看起来像是与当时那片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第二眼看向房门边角位置,另外一根细如丝线一般的木屑,依然板板整整靠在房门上,最后一眼看向门上,这才径直推开房门。

立刻扑簌簌落下大片灰尘。

关门之后,唐醴并未着急步入屋内,而是忽然止步,旋即咧嘴笑道:

“干你祖宗!”

话音未落,唐醴身形立刻暴退出去,径直撞烂了房门,身形落在屋外土路上,随即脚尖一点,身形立刻拔高,堪堪躲过了屋中激射而出的两条赤红火线。

一位面容冷峻的羊胡子老道,随之踏出房门,手中拂尘一甩,搭在另一只手的臂弯处,抬头看向身形落在对过屋脊上的土夫子唐醴,神色不善。

“贫道自认为已经再无疏漏,你又是如何发现,贫道早已藏在屋内?”

唐醴瞥了一眼羊胡子老道,随后扭头左右张望,没见到再有任何人出现,立刻皱起眉头。

羊胡子老道忽的冷笑一声。

“别看了,此间仅有贫道一人。要杀你,已经足够。”

唐醴重新扭头看向羊胡子老道,当即嗤笑一声。

“就凭你这牛鼻子?是南城姚家太过低估了我唐醴,还是太过高估了你...你叫啥?”

“道号法真。”

“法真道人?没听说过,看样子还是南城姚家高估了你这牛鼻子。”

唐醴满脸揶揄。

“倒也是,毕竟谁不愿意自己吹嘘一下,让人能够高看一眼?不过我是真的有些没想明白,究竟是你太过孤陋寡闻,不知道我的本事具体如何,还是自己吹嘘自己已经形成习惯了,就真以为自己是那同境之内真无敌,只身一人也敢跑来我这里。不过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好奇姚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不远万里跑来杀我。我以前可没在这临山城中听人说过你的名号。”

法真道人神情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冷冷盯着修为境界虽然不低,却同样不太为人所知的唐醴,已经满腔杀机。

但唐醴不太为人所知,其实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再加上一些特殊缘由,不好暴露自己如今的所藏之处,就不得不低调行事,所以临山城中真正知晓唐醴这号人物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可法真道人却是真的不太为人所知,与行事低调无关。

所以打从最开始见到这位法真道人的时候,唐醴就已经知晓,自己虽然已经暴露出来,但却并非暴露在姚家面前,而是姚家留在北中学府的小辈,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前不久才刚被自己远远骂了一句的仲秋,因为太过仓促的缘故,就只找来了这种货色,但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仲秋不太放心名为石闯的高大汉子,所以才会额外找来这位法真道人,以作后手。

也或是那姚家小辈方才得知云泽的具体动向没有多久,所以才会匆匆找来石闯,临时布局,后又发现云泽身边竟然还有那位鸦族麟女随行,觉得仅凭石闯一人已经不够,就又趁着云泽与那鸦儿姑娘还在磨刀崖时,另外找了这位法真道人,再到后来就又瞧见了自己,所以这本该用来对付云泽的牛鼻子老道,如今反而用来对付他?

可这牛鼻子老道与那姚家小辈,又是如何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唐醴心思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始终没能想到究竟如何暴露了自己的跟脚所在,所以只能“栽赃”给那看似还算讲规矩的汉子石闯,而面前这位牛鼻子老道为何会在此间现身,唐醴却是已经敲定了后一种可能,然后啧啧一叹。

“云小兄弟呦,你可是欠了我个小人情呐!”

但其实无论哪种可能,法真道人都是因为云泽而来,只是对于姚家而言,哪怕只是仲秋这种客卿长老的后辈,也是针对唐醴的杀意要比针对云泽的杀意更大一些。

法真道人面色铁青,已经怒不可遏。

小人情?

就只是个小人情?!

法真道人胸膛深深起伏,多少年修心养性的功夫,忽然就因唐醴的三言两语变得不再管用,只是法真道人却已经不再考虑这些,冷着脸紧盯那个站在对面屋脊上的中年男子,忽然见到这人冲着自己咧嘴一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招了招,分明是个挑衅的动作,就越发变得气急败坏,再也没有探究自己究竟如何会被提前发现,手腕一抖,手中拂尘立刻卷起层层白浪,汹涌翻滚,带起阵阵轰鸣之声,几乎是以遮天蔽日之势,压向唐醴。

丝丝缕缕,皆如蛟龙。

但在其下,唐醴却是没有半点儿惊慌,只是瞧见这般浩大的声势有些惊讶罢了。

“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出手能有这些斤两,已经很不错了。”

唐醴面带微笑,竖起两根手指并拢于面前,指尖忽然绽放一点寒芒,随之便有金色剑气满溢而出,上下延展,将其手臂包裹在内,并在指尖伸出一条尺许来长的“剑刃”。

白丝压下,汹涌澎湃,如同滔天大浪,又似泰山压顶。

滚滚风压之下,唐醴一袭大袖猎猎作响,剑气满萦。

法真道人面露狞笑之色,通过丝丝缕缕的细微缝隙,已经瞧见唐醴的动作,明明身后背有一把来历极大的飞剑,却不肯动用,而只以剑气御敌,实在是太过托大,真当他是不名一文的小人物,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彻底碾压?

身为一介野修的法真道人,年岁已高,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并且活得相当安稳,当然不是只有吹嘘自己的本事,所以唯有一点唐醴没有猜到,至少法真道人自己为如此,便是他这至今也是“不名一文”的炼炁化神境修士,其实时至今日,也才刚来临山城不到一月时间。在此之前,这位法真道人则是混迹在更北边一些的地方,并且一直做的都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与绝大多数混迹这一行当的人一般,都是打一枪就换一个地方,以免会被仇家找上门来。

所以这羊胡子老道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不差。

尤其手中这把因为机缘巧合方才得到缚龙尘,虽然本身略有残缺,却也是品质极高的中品法宝,对于绝大多数的野修散修而言,都已经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而也正是仗着这把名头响亮的缚龙尘,法真道人才能一路顺风顺水,偶有坎坷,也能勉强迈得过去,实在迈不过去了还有遁法在,跑路便是,天大地大,没有命大,反正都要换个地方继续谋生,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正因此,法真道人往往一出手便是竭力施为。

倘若出现半点儿不妥,就立刻逃命,反正钱也已经哄骗到手,怎么都不亏。但若能够直接解决此人,当然最好,毕竟对方也就只是一个没有跟脚的野修散修,而且还是见不得光的土夫子,哪怕将其斩于此间,也不会留有任何后患,反而能够打响名声,以便下一笔生意可以赚得再多一些。

白丝合拢压下,已经彻底瞧不见那个名为唐醴的土夫子身影。

法真道人冷笑连连,一身元炁汹涌灌入手中缚龙尘中,只留些许,用来当作后手退路。

缚龙尘熠熠生辉,白丝密密层层,汹涌如瀑。

但在其中,忽有一点金色绽放,最初时方才不过一点微不可查的星芒罢了,却在下一瞬间,猛然涌向四面八方,所过之处,饶是缚龙尘

这般品质极高的中品法宝,也根本承受不住,寸寸成灰。

法真道人愣了一下,立刻神色大变,顾不得心疼缚龙尘损坏,就要施展遁法,远行于千里之外。

唐醴身形极为突兀地出现在法真道人身后,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加重力道,按得法真道人轰然下沉,双膝没入土路之中。

这牛鼻子老道怒喝一声,憋得满脸涨红,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唐醴却是游刃有余,只再一案,就压得法真道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并且一身元炁竟是沉入气府之中,无论如何调动,也都无法腾空溢出,好像气府“门口”有着一座巨大顽石,将大门堵住,连同命桥上仅剩不多的元炁,也随之莫名其妙絮乱流转。

法真道人惊得肝胆欲裂。

同等境界,差距也能如此之大?

“你到底是谁?!”

唐醴面上笑意更甚,轻声开口道:

“既是剑修,也是土夫子,专门挖人祖坟的那种。”

出乎意料的,唐醴这次开口,嗓音竟是要比之前年轻许多。

法真道人扭头看向这位“中年男子”,喉结上下一滚,咽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

“真的?”

唐醴笑着点头。

“真的。”

法真道人忽然悔青了肠子。

既是剑修,也是土夫子,却并非没有跟脚的野修散修,也便是说,哪怕那位出了整整四千枚灵光玉钱要买此人项上头颅的雇主,也根本不曾知晓,这人竟是有着一定的来历。

野修散修这种无根浮萍,手段本事多寡与否,厉不厉害,全靠运气。

运气好了,得到一部还算不错的灵决古经,奠定基础,才能越走越远,法真道人便是其中之一,虽然灵决古经有所残缺,但也有着一定的来历,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也正因此,才有了后来的缚龙尘,以及如今相对其他野修散修而言富庶许多的生活。

却没想到,今儿个竟是踢到了铁板。

或许已经不仅仅是块儿铁板,而是铁砖。

这根本不是中年男子的“中年男子”,哪怕来历不算很大,但也绝对不小,否则断无可能同等境界之下,如此轻易便将他这野修散修一手镇压。

姓唐?

这世上哪有什么姓唐的厉害家族?品秩最高的一个,也才三流罢了。

法真道人心思电转,忽然记起百余年前,南城北域似乎有过一个姓唐的家族忽然崛起,只用短短不到百年时间,就从二流居中之列,一跃步入一流之中,但却没过多久,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而也正是那个时候,南城皇朝出现。

法真道人又吞一口唾沫,颤声问道:

“你是,南城北域那个唐家的,遗子?”

唐醴面上笑意忽然收敛起来,眼神冰寒。

法真道人脸色一白,弯曲陷入泥土之中的双膝陡然传来一阵碎裂之声,疼得法真道人满头大汗,却也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敢叫出声来。

血迹渗透,很快就在法真道人的膝盖落地处形成两座小小的“水洼”。

唐醴语气森然。

“原本我还想留你一命,让你回去告诉那个名叫仲秋的,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血海深仇,我会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清算,姚家上下,无论是否姓姚,谁都逃不掉。只可惜你竟说了不该说的,那我也就只能请你去死了。”

话音方落,唐醴再一按,一条条金色剑气,就忽然闯出法真道人的身躯各处,惨嚎声端的凄厉刺耳,却也很快便就戛然而止,最终血肉散尽,只留枯骨一具。

唐醴缓缓收手,神情冷峻,仍是中年男子的模样,冷眼扭头看向这条土路街巷的尽头,随后转过身来,抬手之时,背后用来包裹本命飞剑的黑布陡然就被剑气撕裂,暴露出一把铁鞭模样的金色飞剑,无锋无刃,通体圆滑,“剑刃”之上有着一圈一圈形似竹节一般的凹槽痕迹。

手掌握住剑柄之时,街巷尽头的那人,已经走到面前。

席秋阳漠然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枯骨,随后视线越过面前的唐醴,看向这条土路街巷另一边的尽头所在。

“一个压剑百年,一个锋芒毕露,还有没有?”

后者咧嘴一笑,飞剑星火与那冰蓝黑云纹的剑气葫芦同时悬于腰肢一侧,一脸神秘的模样,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在席秋阳问过之后,已经在旁作壁上观了许久的尉迟夫人,就忽然开始举步走来。

战意气势,随同脚步不断高涨。

唐醴面露惊愕之色,而后皱眉看向面前这位方才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年轻”修士,一头白发着实显得古怪了一些,几乎完全符合鹤发童颜的说法,但其修为境界,却似没有半点儿作假,只比自己高了两个境界,仅此而已。

但唐醴还是松开剑柄,转身走向一旁。

席秋阳面上神情始终不动,任凭迎面而来的罡风凶猛席卷,甚至就连衣袍发丝,都仿佛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

直至尉迟夫人走至近前,最后一步轰然踏下,好似整座临山城都随之剧烈一震,但极其古怪的,却是尉迟夫人已经攀升到巅峰的战意气势,竟是随着最后一步终于踏定,忽然溃散,随之咧嘴一笑,满脸得意洋洋。

“吓到了?”

席秋阳语气淡漠。

“没有。”

尉迟夫人眼角一抽,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而后抬头望向临山之城中间那座大山的山顶,缓缓言道:

“别害怕,老娘我今儿个可不是捣乱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为我这二弟子唐醴跟你们谋个学员的身份,而且还得是明年就能参加补天阁入阁考核的那种,但也没有必要非得一切都按你们学府的规矩来,随便给个住的地方就行了,最好能管饭,毕竟他这三十多年里,有至少一半的时间都活得跟条野狗一样,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管他,如今大弟子终于破关而出了,我也有了空闲,就当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至于补天阁那边儿,就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事了,之后我会亲自过去一趟,反正许穗安不在补天阁,所以这事儿已经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当然了,如果你们不肯答应也无妨,”

尉迟夫人忽的咧嘴一笑。

“反正你们北城四大世家各自都在什么位置,我也不是不知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挨着一个找过去,费点儿时间罢了。”

席秋阳深深看了尉迟夫人一眼。

这幅自说自话的嚣张模样,跟当年的云温书几乎如出一辙。

难不成是云温书的存在,至少在她而言,其实还是挺重要的?所以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先天剑胚,行事风格才会如此嚣张,总喜欢自说自话,仅凭心意便越俎代庖擅自决定很多事?

席秋阳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连同平日里从来都是格外冷硬的唇角,也随之悄悄掀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说起这个,谁又不是“深受其害”?

席秋阳忽然摇了摇头,转而望向那座大山的山顶所在,轻声言道:

“既然情况特殊,又何必拘泥于规矩所在。”

尉迟夫人颇为意外地看了席秋阳一样,有些搞不懂这位实在心高气傲的天下第二,怎么忽然一改往日性情,变得愿意为了别人说话。

尉迟夫人眼神古怪,忽然神色大变,连连后退,一手握剑,一手遮挡在胸前,眼神警惕地盯着席秋阳。

“姓杨的,你他娘的是不是想老牛吃嫩草?!”

席秋阳脸色当即一黑,随后呼吸声明显粗重了一次,胸膛深深起伏,随后一甩大袖,将双手背在身后,不予理会。

唐醴以手抚额。

却也很快注意到尉迟夫人说的竟是“老牛吃嫩草”。

中年男子模样的唐醴,扭头看向席秋阳背影,上下审视,目光最终落在那头雪白长发上,竟是找不见半点儿黑色,难不成真是年岁极高,并且境界极高,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所以才会呈现出这般鹤发童颜的表象?

所以眼前这人,其实修为并非炼虚合道大能境,而是至少圣人?

唐醴神情连连变幻,但无论席秋阳也或尉迟夫人,都不曾予以理会。

又过片刻,尉迟夫人方才终于得到一声十分无奈的回复,是北中学府仅剩的三位府主经过商讨,最终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只是补天阁那关是否能够过得去,就还是要看尉迟夫人自己的本事。

闻言之后,尉迟夫人当即嗤笑一声。

“老娘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补天阁那边,老娘会亲自去一趟,反正许穗安那个老不死的又不在,敢不答应,老娘就把补天阁给掀翻了,干脆谁也别去!”

言罢,尉迟夫人就重重一哼,再也不去理会山顶三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古怪神情,转而看向一旁的唐醴。

后者立刻乖乖站好,显然是对面前这位三十多年前将他救出虎口的授业恩师极为敬重,哪怕后来有着十多年不知去向,让他小小年纪就被迫无奈只能四处流浪,正如尉迟夫人方才所言一般,真就跟条野狗一般。

可即便如此,唐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怨言,毕竟如果没有尉迟夫人当年的出手相救以及曾经的传道授业,如今也就没有他这胆敢潜入姚家祖地挖坟盗墓的剑修土夫子。

尉迟夫人忽然咧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以醍醐灌顶之法,点在唐醴的眉心之处,立刻便有灵光乍现,迟迟不散。

尉迟夫人同时开口道:

“这些都是为师前不久才在洞明圣地偷来的堪舆之术,除此之外,另有一部搏杀大术。后面那个可以随便糊弄,但这堪舆之术,你得给老娘好好学,下次再去姚家祖地的时候,招子放亮点儿,至少也得挖个姚家老祖的坟头才行,别跟上次一样,挖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土堆,老娘丢不起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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