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堂,三层。

看着眼前与过往如出一辙的书架林立、汗牛充栋,云泽至今也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尤其案几上那本同样古旧无比的《森罗道解》,也似是上午离开时不慎落在此间又被席秋阳收起一般,就板板正正摆在那里,正对案几这一边,能够方便云泽随时坐下翻看。

“坐吧。”

席秋阳一只手里端着已经摊开的书简,另一手则是拿着一支狼毫,听见声响也不过就只抬头瞥了云泽一眼,神情之间并无异样。

云泽怔怔出神许久,方才终于醒悟,低着头在案几对面坐下。

“白天的事为师已经听说了,你也大可不必为此自责。为师这里书简众多,书籍繁复,皆是易燃之物,走水之事也常有发生,非是第一次。”

也似知道云泽此行目的,席秋阳将手中书简狼毫置于一旁,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案几上,眉头紧锁,面露深思之色,许久之后才终于叹了口气,挥袖拂过那盏长明灯。轻风扶摇,火光摇曳,那看似不过一点的长明灯火便在云泽面前陡然席卷开来,将日间走水一事发生之前的点点滴滴全都映出,无有缺漏。

云泽愕然看着火光里的自己在莫名之间便一阵恍惚,跟着就口中吐出两种音色,一则一如往常,一则阴沉沙哑,更连同面上神情与行为举止都截然不同。

直至那火光中的自己猛然拍案而起,一把扫过长明灯。

其中光影交错至此便戛然而止,铺卷开来的灯火也尽都收回长明灯中。而在对面的席秋阳,眼神则是格外的严肃。

“对此,你有何看法。”

“弟子...不知。”

云泽有些拿捏不清席秋阳言语间是否另有深意。

而云开一事,云泽也不敢胡乱言说,便只得垂下脑袋,不敢对上席秋阳那看似平静却又偏偏让他莫名觉得心下慌乱的眼神。

是某种莫名的威势使然。

席秋阳身上本就有这种威势,只是不太明显,尤其在云泽这样一个对于人情往来察言观色并不擅长的人而言,就更加不太看得出来。可自从席秋阳在云泽面前对自己的称呼换了之后,这种威势就变得格外明显,压得云泽不敢大口喘气,好像一言一行一举止都得恭敬得体才行。

可席秋阳却未曾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只是将手指搁在案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心魔者,七情六欲所生,心欲念想之间,褔起祸起,夫其与心俱来去。”

顿了片刻,席秋阳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

“心魔之事,终归还得你自己才能解决,外人无法相助,便连为师,也只能与你说上一说便罢,却如何才能降服心魔,将其化解,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末了,席秋阳又补充一番:

“欲降心魔,必先平其心,定其性,治其欲。心平则魔难生,性定则魔难侵,欲治则魔微。”

“心...魔。”

云泽小心翼翼看了眼席秋阳,却见到后者已经重新端起那卷书简,便只得暗自揣测。

云开早先便已经与他说过,那时刻意要揭他伤疤的是另有其人。最初时,云泽还不信,毕竟这一幅躯壳里也就只有他两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更不曾想过还有其他。却如今席秋阳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如此一位修行学问之大家,云泽也相信他定然不会看错,便对着长明灯究竟是个怎样的法宝就再没有任何好奇,反而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降服心魔的方面。

心魔者,扰乱身心、破坏行善、妨碍修行。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便无论如何言说,都终归还在一个心字上面。

心平,心灭,心伏...

可要做到心不浮,气不躁,又哪有这么简单,毕竟不是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解决的。

云泽抿嘴抬头望向席秋阳,难免有些慌乱与不知所措,毕竟心魔的危害究竟如何,他早在学校里听人讲解修行种种的时候就已经学到过,便简而言之,就是轻者修为再难寸进,重者背后挨刀性命不保。

“席...师傅,真的是心魔?”

云泽犹豫许久,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席秋阳抬头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见状,云泽也仍是不肯死心,依然抱有些许妄想,一次又一次喊着云开,再三询问那时刻意揭他伤疤的究竟是谁。

而他在云开那里得到的答案,也与席秋阳所言如出一辙。

闻言之后,云泽立时变得面如死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今方才不过气府境的修为,就已经生出了心魔作祟。

再深想几分,心魔作祟,最差最差也会让他修为再难寸进,也便只能停留在气府境。而依着席秋阳先前所言,气府境修士在外务事,月俸最多便只有百金。

在云泽看来,

月俸百金已经很多了,可如果修为境界能到命桥境,月俸最高就能到两百金,一境之差,但月俸却是翻了一番。而若是能到十二桥境,月俸最高就能达到三百金,足够顶得上过往时一整年的开销。

要说不曾因此心动,那肯定是骗人的,毕竟云泽走上修行一道的本意就是为了赚钱,为了能够手头宽裕家境富裕地活下去,至于其他的,倒是从未想过。而在那时答应了成为席秋阳唯一一个亲传弟子之后,云泽也曾试想自己究竟能够达到何种境界,如果顺利的话,肯定不止十二桥境,便再往上,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云泽有些不敢再想,也生怕心魔忽然跳出来,将先前说过的那些再说一遍,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实力、地位、身份、财富,在这种种的一切之中,你都想要高人一等,高过所有人一等!然后将那些曾经欺你辱你的人全部推下深渊!

云泽的脸色忽然变得奇差无比,心里连连否定,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云开是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可席秋阳却只能见到云泽脸色一阵变换,到最后奇差无比,也就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忍不住暗自一叹。

这世上毕竟鲜少有人能够骗过自己。

那些喜欢也习惯自欺欺人的,其实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就像那些喜欢冤枉人的,其实他们比谁都知道你有多冤枉。

可心魔这事儿,终归还得是云泽自己面对。

席秋阳放下书简,开口道:

“心魔并非一时半刻而生,也并非一时半刻能灭,不必急于一时,反而越是深思顾虑,就越容易受到心魔影响,反而误了自身修行。那些言说生出心魔之后,轻则修行受阻,寸步难行,重则背后挨刀,性命不保的,也是太过在意心魔之事,方才会有如此境况。你就只需暂且将其忘掉,待到心魔作祟时,再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法即可。”

言罢,席秋阳沉吟片刻,忽然抬手一拍关元气府所在,便取了两只玉瓶出来,摆在云泽面前。

“练体练气,看似境界说法相仿,实则天差地别。练气突破太快,会有根基不稳气息虚浮之象,此番你已经安稳度过,倒是并未留下隐患,却练体突破太快,未曾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直接以血气贯通四肢百骸,开辟气府,而未曾将皮肉筋血骨髓尽数淬炼,便稍有不足,犹若百层大厦,却地基不牢,随时都会倾覆崩塌,属虚有其表之象,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两只玉瓶里装的是淬体液,回去之后便取一只木桶装满水,滴上两滴即可,将身体浸泡其中,待得药效全部吸收殆尽,方可弃之。最初时一日两次即可,切莫贪多,待得根基逐渐稳固之后,再逐量增加次数,你自行把握。”

“再者...”

席秋阳稍作沉吟之后,方才一拍关元气府所在,取了一只黑陶罐子摆在云泽面前,只有人头大小,古朴无华,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而后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黑底点星的钱袋子出来,鼓囊囊的,被他同样摆在云泽面前。

“明日一早,沐浴淬体过后,你便代为师去一趟城中城,随便找个酒肆买些最便宜的散酒来,用这黑陶罐子来装,装满之后若还有余钱,你便自己收下即可,不必再还。而后就将这黑陶罐子送去2010号弟子房的一位老道人,若那位前辈不在,也可交予前辈门下的两位弟子,由他二人转交,只说是席秋阳还礼即可。此番,你可全部记下?”

“这...是,弟子已经记下。”

云泽瞧着眼前这许多物件有些措手不及,心下暗自回顾一遍,嘴里也嘀嘀咕咕许久,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方才终于应下。

席秋阳眼神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轻轻点头,随口吩咐云泽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之后,便重新俯首于案上书简,继续研究他那还有待继续完善的修行学问。

至少在席秋阳看来,态度一事,是远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为重要的关键所在,无论在于修行也或其他,若连最基本的认真态度都没有,即便天赋再如何超凡出众,席秋阳最多也就一视同仁。

而在离开刑罚堂后,云泽也是一如先前来时,缓缓挪动虚浮无力的步子慢吞吞地回去弟子房。

...

另一边。

房间里满目狼藉,晚膳时被人打包带回来的许多吃食都被丢在地上,油纸散开,各种菜肴瓜果粥食撒得到处都是。而在其中一张床铺上,犬肆正喘着粗气满脸凶狠地拄膝而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猩红,恨不能将整个学院都倒翻过来,以泄心头之恨。

日间那时,陈子南一身杀气尽都向他而来,犹如山呼海啸,天穹崩塌,猝不及防之下,便被破了心境防备,也似是亲眼见到那副尸山血海之象乃甚于身处其中一般,好似被人以钝刀缓慢割去头颅,又亲眼见到自己的无头身躯被肢解破碎,那般发自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恐惧,至今也让他历历在目,而在当时更被吓得手脚僵硬,两股战战,眼神呆滞,心乱如麻。

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那看似身轻体柔,神情惫懒如同家猫一般无害的陈子南也是皇朝杀生榜上赫赫

有名的刽子手。尽管只是猜测,却想来也已经足够确凿,而其更是曾以亲手割去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可怖战绩名列榜首,摘走了人屠之称,是比起名列第二的景博文还要多出十万又五千。如此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人屠,如犬肆这般,便被其猛烈杀气震慑到这般地步也着实算不上丢人。

世道沧桑,尽管十年前人皇为求仙路强夺天道底蕴,致使恒在天道有了崩塌之象,而其本身更是身陨魂消,断了轮回,便无人治世。却此番毕竟时间还短,是一个鼎盛已极的时代刚刚落下了帷幕,可下一个时代群雄争锋的大幕还未完全升起,便是有些暗流涌动也不会浮于表面,尚且还能算得上风平浪静。

便在极其有限的厮杀之下,这一代的年轻一辈当中,又何尝有人见过这般猛烈的可怖杀气?

不算丢人。

最初的时候,犬肆也是这么安慰自己,却直到发觉裤子上的一点湿意之后,就再难保持平静。

哪怕只有几滴,亦无人察觉,可犬肆也着实有些不能接受。

若非如此,他也断然不会如此大发脾气。

毕竟那杀生榜上早已赫赫有名的刽子手人屠,便是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见了也得避其锋芒,更枉论是他。

一流妖族部落出身,却在这般年纪就已经有了十二桥境的修为,放在何人来说,都会觉得犬肆有着不输圣地世家之人的天纵之资,乃甚于在修炼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也能达到这般境界,或许天资就还要更强几分。但自家人知晓自家事,犬肆这一身修为怎么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若非是他那身为部落族长的父亲无意间得到了一株珍稀宝药,炼制成丹,供他服用许久,也就不会有此境界,便哪怕平日里如何桀骜不驯,他心底里也自认是有几分不足,只能靠着装出来的模样撑起一番底气。

可如今一朝被人吓得尿了裤子,就等同被人撕破了伪装,如此一来,犬肆又如何能够不慌、不乱,只得借着发脾气的名头将其掩盖过去。

却这脾气发着发着,也就变成真的了。

堂堂一流妖族部落出身,天赋之资近乎不输圣地世家之人的麟子,尽管是在不察之下被那可怖杀气破了心境防备,却偏偏落到这样一个不可与人言的下场...

两手拄着膝盖坐在床沿上的犬肆呼吸越发粗重起来,双眼猩红,吞吐凶光,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将对面床铺上的室友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够骗过自己,犬肆就是其中之一。

...

3103号弟子房。

一个巨大的浴桶正摆在屋里中间的空地上,里面盛满了热水,还在冒着热气,而随着两滴淬体液的滴入,这一桶清水很快也就变成了翠绿的颜色。

怀有俊口中啧啧称奇,并非不曾见过,只是嗅着这一桶药浴中随着热气逐渐蔓延开来的清奇异象,觉得珍稀罕见而已。

“这淬体液才只用了两滴就有这种异象,要是换成我的那种,怎么也得一整瓶才行。不愧是席长老的唯一弟子,如此待遇,恐怕也就只有姜麟子与顾麟女那种人物才能享受得起。”

怀有俊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利索地绑着云泽拆掉了满身的纱布。

先前犬肆那一掌搏杀术云泽并不清楚其中的名堂,可毕竟也是被打得躯壳开裂,体无完肤,尽管已经吞服过价值不菲的丹药,药效非凡,却也不会好得太快,便在一身纱布全被拆开之后,还能清晰见到许多裂痕布满了他全身上下,许多地方已经结痂,却也有些地方依然能够看到血肉狰狞。

“这种情况就直接进去...你确定席长老说的是让你回来之后就用?”

“嗯。”

云泽轻轻点头,瞧着自己身上的伤势也有些后怕和担心。

后怕是当时不该强行夺回身体的掌控,担心是这淬体液淬炼肉身,是否会使伤势更加严重。可先前席秋阳也确实是说回去之后就用木桶盛水,只需两滴淬体液即可。

一念至此,云泽也只得咬一咬牙关,颇为吃力地开始翻身进入木桶。

眼见于此,尽管怀有俊尚且有些迟疑,却也只得依着云泽心思将他扶稳,以免触及伤势体力不支,从上面翻到下来。

便在噗通一声之后,云泽就整个人都跳了进去,却在入水之后,脸色当即一遍,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原本颇有些阴柔之相却也着实好看的面容都变得格外狰狞,只觉得好似全身上下都被一团钢针刺中,尤其那伤口尚未结痂之处,更似有无数虫蚁正在撕裂皮肉,往里钻爬,进而将他一身血气全都调动起来,横冲乱撞,好似一团游龙烈火在短短瞬间就走遍了皮肉筋血骨髓,焚烧一般的剧痛让他浑身肌肉都忍不住地抽搐起来,扑腾得水花四处乱溅,哪怕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忍不住发出阵阵带着颤音的低吼。

原本还想着是否可以从云泽这里求来一些淬体液的怀有俊眼见这番模样,立时便打了一个冷颤,缩着脖子连退数步,一阵龇牙咧嘴,彻底没了原本的心思。

“嘶...看着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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