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云府之后,是那驼背老鬼在前带路,并不曾往山下方向,而是另外一条崎岖小路。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云泽双手揣袖,不急不缓跟在驼背老鬼的身后,抬头看去,先是山林古树的枝桠交错,后是桃树枝桠斑驳,清冷月色,就只能隐隐约约落在一些古树枝叶上,无法穿透,所以这条小路几乎已经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但对修士而言,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光芒存在,就足够看清脚下的道路。

云泽随意踢开一颗拦路的石子,开口问道:

“不从来时那条路出去?”

驼背老鬼笑了一声,抬手拂开一条下坠的枝叶,解释道:

“那条路,也就只有周繇才能安然行走,倘若换做其他人,就会变成进得去,出不来的可怜下场,所以咱们还是得用横渡虚无的笨法子才行。这件事,哥儿应该并不陌生,上上次回来的时候,哥儿途中不幸遭遇千林古界崩塌的变故,不就是支离小姐带着青槐赶到,之后就带着哥儿走了这条路。还有这次没跟哥儿一起回来的那只青丘狐,最初跑来度朔山,也是靠着一件效用独特的法宝带它横渡虚无,这才恰好途径此间,之后就留在了山上。”

云泽瞥他一眼,并不接茬儿,又问道:

“山上鬼仆每次下山采买日常所需,也要如此费力?”

驼背老鬼笑了一声,已经算是做出了回答,而后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另一边。云泽随之停下脚步,顺着杨晃的目光一同看去,只是除了夜幕笼罩之下的黑暗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同。

云泽面露狐疑之色。

杨晃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带着云泽继续前行,只不多时,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已经走出了之前那片茂密古林,就连头顶那棵老桃树的斑驳枝桠,也在这边极为稀疏,所以清冷月光洒落下来,一片光明。

再往前走,就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

海浪滔滔之声,隐约传来。

云泽走上前来左右看过,随后目光望远。

天上星河入水,波光粼粼,最是海上景胜处,偶有夜风习习,拂面而来,就连心湖也能抚慰平静。

驼背老鬼微微直起腰杆,沉默不语地站在悬崖边缘,望着远处的光景看了片刻,忽然问道:

“哥儿觉得这番景色,如何?”

云泽瞥他一眼,轻轻点头。

驼背老鬼笑了起来,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也不知是去了何处,等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只竹篮,篮里装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被他抬手递到云泽面前。

极为古怪的,竹篮明明满是空隙,海水入篮之后,却没有半点儿流出,依然传出了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也似是方才一眼望去能够见到的景色,已经全被收入篮中。

驼背老鬼笑道:

“不是什么好物件儿,只是送给哥儿的临别之礼。”

云泽并不接过,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驼背老鬼知道云泽是在担心什么,摇了摇头,转身面对远处的海面盘坐下来,将竹篮搁在面前,然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云泽并不领情,站在原地未曾上前。

驼背老鬼回头看向云泽,顿了片刻,恍然道:

“差点儿忘了,哥儿有恐高的毛病。”

云泽冷笑道:

“不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驼背老鬼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看向远处明月星河相伴入水的光景,沉默许久,方才说道:

“在这座山上,拢共也没多少真正的活人,数来数去,也不超过双手十指之数,可偏偏这么小的一座江湖,形势竟然如此复杂。尤其是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之间的蛊斗,从勾心斗角,到如今一部分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再往后去,还会不死不休。只是老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先开始打生打死的,竟是仁哥儿与支离小姐,但也可说,是泽哥儿与支离小姐。但在之前的时候,明明你们两个关系最好。”

说到这里,驼背老鬼叹了口气,却又忽然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比划一下。

“老奴至今也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泽哥儿,也才只有这么高,虽然年纪还小,但其实已经懂事了,却还整天跟着支离小姐跑上跑下,过家家和撒尿和泥的幼稚游戏,都能玩儿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累,更不觉得烦。那个时候,真挺好的。”

云泽皱起眉头,有些不明就里。

“有话直说?”

闻言,驼背老鬼悻悻然放下手来,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面前那只装了星河月光的竹篮,沉默许久,方才说道:

“蛊斗一事,老奴并不打算参与其中,这只竹篮,也只是老奴瞧见这番光景之后,临时起意的礼物罢了...哥儿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老奴大概猜得出来,所以哥儿尽管放心便是,家主之所以要让老奴代替周繇护送哥儿下山,也只是因为周繇有事要做,分身乏术,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如此,不是为了去杀少夫人。说句不好听的,自从六少爷身死之后,少夫人的心境就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倘若不能看开此事,那少夫人这辈子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区区圣人修士,翻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也不会被家主放在眼里。”

云泽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那只浪涛阵阵的竹篮,沉默片刻,走上前来在旁边盘腿而坐,将那竹篮拿到面前,面露好奇之色。

驼背老鬼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老奴最喜欢的,果然还是泽哥儿。”

云泽瞥他一眼,并不答话,重新看向那只滴水不漏的竹篮,翻过来,覆过去。真的很奇怪,哪怕是将竹篮完全倒过来,里面的沙子海水,也

一如既往稳稳当当地留在里面,但在用力摇晃竹篮的时候,对于竹篮内部的空间而言,却像天摇地晃,所以海浪就会更大一些,声音也会更响一些。

云泽嘿的笑了一声,继续用力摇晃竹篮。

驼背老鬼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远处,思绪飘得并不遥远。

只是对于这只老鬼漫长无比的经历而言,并不遥远。

许久过后,驼背老鬼忽然起身说道:

“泽哥儿,咱该动身了。”

云泽面上笑意一僵,逐渐收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也将那只竹篮收入气府之中。

驼背老鬼大袖一挥。

虚空如镜碎,范围虽然不是很大,却也几乎充斥了桃树枝桠刻意留出的空隙,那驼背老鬼带着云泽步入其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半晌后,东海岸边,虚空忽然传出一阵巨大声响,罡风四卷,海浪滔滔,驼背老鬼一只手轻轻一推,就将云泽送了出去,稳稳当当落在岸上乌瑶夫人的身边。

临走之前,驼背老鬼深深看了一眼豁然起身的乌瑶夫人,并不多言,隔着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拱手作揖,之后就转身回去。

...

度朔山上。

等到驼背老鬼回来之后,却并未着急返回云府,而是目光看向漆黑深幽的古树林中。

“出来吧。”

话音落后,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直到声响临近,在月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忽然多出一只黑色的靴子,像是凭空出现,随后整个人走出阴影,站在月光下面,是个穿着黑衣,脸色苍白的瘦削男子,眼神阴冷,死死盯着驼背老鬼,不发一言。

那驼背老鬼背负双手,微微挺直腰杆,有些费力地抬头看向黑衣男子,微笑问道:

“有事?”

男子只是盯着驼背老鬼,并不说话。

眼见于此,驼背老鬼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向远处的波光粼粼,语气幽幽道:

“之前那些话,可不只是说给泽哥儿听的,也是说给你这犟驴听的。”

男子这才开口道:

“我不信。”

驼背老鬼笑了笑。

“不管你这犟驴信与不信,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我最喜欢的,确是泽哥儿无疑。而在几位少爷小姐当中,我最喜欢的则是大少爷。你也知道,我是读书人出身,虽说文人相轻,可并不绝对。我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男子眯眼道:

“泽哥儿只算半个读书人。”

驼背老鬼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方才说道:

“可半个读书人也是读书人,所以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我最喜欢的,是曾经的泽哥儿。”

驼背老鬼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上明月,轻声说道:

“那个时候的泽哥儿,很乖巧啊,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跟着支离小姐上山下水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全部都被用来读书。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泽哥儿六岁那年,有一次读书读到了不懂的地方,恰好大少爷有事不在院子里,泽哥儿还以为大少爷去了经塔,就找了过去。算起来,那也是我与泽哥儿第一次见面,虽然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相当聊得来。他问,我答。泽哥儿是个很不错的读书种子,虽然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却培养出了一身最纯正的书卷气,钟灵毓秀,敏而好学,往往能够举一反三,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就像很早之前,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是如此。”

男子嗤笑一声。

“恬不知耻。”

驼背老鬼并不恼怒,神情悠哉。

男子继续说道:

“那你干脆将宝押在泽哥儿身上得了。”

驼背老鬼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向男子,笑问道:

“你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读书人?”

男子低头不语。

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来,厉声问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驼背老鬼笑了笑,已经不打算再跟此人继续纠缠下去,抬脚而行,与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又忽然驻足,抬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有些事,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这一点,府上的鬼仆都很清楚,所以哪怕他们心里有些怀疑,却也不会多问,所以才会选择静观其变,只有两个自信过头的家伙,才早早将宝押在了自己看好的小小姐身上,再就是你们几个,意气用事,但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所以我只劝你,最好别去家主那里自找不快,六少爷如今已经身死道消,泽哥儿也不在山上,就再也没有谁能帮你说情,让家主留你一命。”

男子眼神一戾,手掌一番,就不知如何竟然多了一把雪亮锋利的短剑,陡然抹出一道雪白弧线,快若奔雷,悄无声息。只是一剑斩去之后,那驼背老鬼却已没了踪影,只有一条雪白丝线横亘于此,紧随其后,空间忽然上下交错,古树林中,最靠外侧的几棵古树,都被拦腰斩断,便沿着倾斜的切口缓缓滑下,最终轰然落地,烟浪冲天。

树干上,断口平整,宛如镜面一般。

男子眯了眯眼睛,手中形式古拙却又锋芒毕露的短剑突兀消失。

他转头看向广袤无边的海面,脸颊瘦削,表情僵硬,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渐亮,这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重新回到阴影之中。

...

自从云泽与乌瑶夫人离开的当天,太一道就已经开始为了之后的斋醮科仪做准备,需要置办的东西种类极多,数量更多,尤其那些过程之中需要用到的符箓,尤为讲究,从符纸,到朱砂,再到毛笔以及之后书写符箓所需的手法,必须分毫不差,但幕后真相却只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才知道,此事很直接地

牵扯到了需要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所以符纸、朱砂、毛笔、手法,才会要求格外严格,一旦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疏漏,都会导致最终的结果出现极大偏差。

倘若只是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少了一些,或者干脆没有,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若多了,就难保不会招来什么灭顶之灾。

所以但凡牵扯到这些符箓的事情,玉虚真人全都亲力亲为。

也便这段时间以来,太一道总是一派忙碌景象,上山下山,进城出城,只是城中百姓对于太一道每隔十年就会举办一次斋醮科仪的事情,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轰动,只有那些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的老辈人物,深知每次斋醮科仪之后,至少方圆百里之内的范围都会风调雨顺,有能力的,做生意的,就大行方便之门,没能力的,腿脚还算灵便的,也会尽可能出手相助,一有时间就举族而动,帮忙搬运种种所需之物,实在不行的,就守在那些商铺门前,等着太一道的修士来了之后,便唾沫乱飞地帮忙杀价。

城里城外,要比过年还热闹。

许是动静太大了一些,再加上太一道位于山顶的道观之中,总是有着一位黑裙妇人,坐在一处三面环树的凉亭当中喝茶看书,因为看不清面容,就让人摸不清虚实,所以童乐与那麻杆男子,就始终没敢轻举妄动。

玉虚真人也是一位老江湖了,岂会不知上次那群忽然出现的马匪只为试探而来,这才暗中跑去山下城里,找了一位与那乌瑶夫人身段相仿的妇人上山,要其暂住在此,只需每日穿着这件黑裙坐在凉亭即可,但白天却是不能擅自离开,入夜之后,也要围上面纱才能走出凉亭,最少是要保证这次的斋醮科仪能够顺利举行。

有了斋醮科仪的名头摆在这里,圣人修为的“乌瑶夫人”在此逗留,也算有了一个足够的由头。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就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被安排在了斋醮科仪之前,便是云泽临走之前特意去找玉虚真人提到过的,白玉婵的拜师入观之礼一事。

拜师礼就在今日,这倒与云泽无关,而是东湖书院那位谱牒贤人白老爷子的要求,说是已经翻过了黄历,发现今年往后,就只今天是个顶礼拜师的好日子,算是为了已经寿元无多的白玉婵着想,也是白老爷子识人不明,心怀愧疚,便厚着脸皮请来了东湖书院与之交好的某位入圣修为的谱牒贤人,亲自前来说明此事,并且还会留下担任引师。

迫不得已之下,玉虚真人只得答应下来,不过拜师倒也并不需要准备太多东西,只是仪式比较繁琐而已,至少也要耽搁大半天。

所以今日一早,玉虚真人就早早带人跑去祖祠请圣。

按照玉虚真人的想法,可以从简的地方,就要一切从简,便也没有再请旁人,不过白老爷子却对此事极为看中,广发请帖,呼朋引友,生生是找了乌泱乌泱的一大帮人远道而来,旁观拜师仪式。这就忙坏了太一道的那些修士,原本还以为到场之人最多也就几十个,便只准备了这些瓜果点心,却不想,仅是白老爷子这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加起来足有小几百人,只得赶忙下山,再去买些瓜果茶酒。

毕竟来者是客,哪怕只是凡夫俗子,也不好怠慢。

玉虚真人请圣回到前殿的时候,瞧见这一屋子人吵吵闹闹,也是懵了片刻。

好在几位长老先后赶来,维持秩序,这才是让前殿安静下来,也给玉虚真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能够安安稳稳举行仪式,给祖师爷上香。

再之后,就是担任引师的入圣贤人出面主持,白玉婵也已换了太一道的师门道袍,毕恭毕敬按照那位入圣贤人的吩咐宣读拜帖,磕头奉茶。

玉虚真人为白玉婵准备的入门礼物,只是一本匆匆准备的经书。

不过白玉婵的法信倒是颇为厚重,但在此之前,玉虚真人已经说过,只需象征性地包上一两颗铜子儿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可白老爷子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准备了白银千两,直接抬了几只大木箱上来,砰然落地,并且当众打开,以示诚意。

这一幕,也让前殿众人一片哗然。

以至于传出的声响,惊动了就在不远处凉亭当中喝茶的妇人,尽管不是那么真切,却也依稀可以听到“千两白银”之类的字眼,着实好奇,便在纠结了片刻之后,还是匆匆忙忙拿了面纱,一边戴在脸上,一边走出凉亭,想要看一看前殿的情况,想要知道那位名唤白玉婵的女子,法信究竟奉上了多少金银,竟然惹来如此惊呼。

妇人样貌,就被一位日夜隐匿自身气机,藏在道观外面一棵树上偷窥情况的山贼喽啰,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脚尖一点,就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在此之后,那妇人样貌,就出现在一张宣纸上,被麻杆男子拿去之前那位侥幸还生的马匪面前,确认不是之前那位修为境界深不可测的黑裙妇人之后,便返回那座最大的营帐。

按照那位麻杆男子的说法,还是比较偏向先试探,后动手,但童乐却又唯恐迟则生变,尤其太一道此举,虽然未必能够证明他们的存在已经暴露,但也很显然是在防备这个可能,这才会行此般狐假虎威之举,而之后的斋醮科仪也能算得上是场盛事,万一那位黑裙妇人真要去而复返,现身旁观,上一次太一道没能请她出手肃清隐患,可能是那黑裙妇人有事在身,走得匆忙,可这一次回来旁观斋醮科仪,就肯定有些闲暇,太一道又岂会再次错失良机?

尽管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否则太一道又为何要行这般必不久远的狐假虎威之举?难不成就只为了拖延一日是一日?

若那黑裙妇人真要去而复返,又该如何是好?

随后而来的童难也在帮忙说话。

麻杆男子哑口无言。

到最后,童乐就只撂下一句“还是落袋为安最好”,便带着童难起身出门。

没过多久,这伙山贼恶匪,就打着为三当家报仇雪恨的名义倾巢而出,直奔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太一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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