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房前,姜北正在目送云泽离开。

在其身旁,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位年迈老者,身材瘦小,悄无声息,望着已经逐渐走远的云泽背影,眉关紧蹙,眼神凝重。

“此事可信?”

姜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件事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三族老头上既然顶着族老之名,就必然不是旁人可比,有些事,他理应知晓该做也或不该做。可云小子毕竟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反之亦然,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他不会骗我。”

年迈老者轻轻点头,稍作沉吟之后,又问道:

“若其所言确实可信,那老夫是否需要回去一趟?”

闻言之后,姜北面露迟疑之色,望着云泽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转身回去弟子房,一屁股瘫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边抽出一根香烟丢进嘴里,手指一撮,将其点燃,一边抬脚踩住桌面边缘,稍稍用力,便后仰过去。

年迈老者静候一旁,垂手而立。

直到许久之后,姜北这才长长吐出一股白烟,轻声说道:

“怕只怕会是调虎离山计。”

年迈老者面露疑问之色。

姜北面无表情,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道:

“云小子只是在返回学府的路上,因为顺路经过,这才回去看一看。”

年迈老者微微低头。

“老夫愚钝,还请麟子明示。”

姜北笑了一下,将脑袋枕在椅背顶端,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双臂随意垂在身体两侧,望着屋顶横梁缓缓说道:

“云小子南下返乡一事,其实不算隐秘,至少是在学府但中,但凡有心之人,只需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这是第一点。其次,三族老早便将夺权希望全部放在姜星宇这个后辈身上,所以两人之间,哪怕远隔千万里之遥,也必然会有联络之法。千里传音阵稍显不足,可万里传音阵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无非就是多花一些灵光玉钱罢了。再次...南域那边,可还有位青竹姑娘在等云小子呢。”

姜北伸手取下嘴里已经只剩一半的香烟,弹了弹烟灰,面露无奈之色。

“所以南下返乡的路上顺便跑去南域看一看,或者返乡回来的路上回去看一看,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我是三族老,就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云小子并不知晓每座仙宴阁幕后主家的身份,所以他也不会知晓,南域那座仙宴阁的幕后主家,就是三族老。如此一来,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有很多了。打个比方,云小子途经南域,顺便回去看一看的时候,那位本就出身仙宴阁的少女修士青竹姑娘,因其本身所修灵决的缘故,必然会将云小子留下一解相思愁,再加上青竹本身其实不算已经离开仙宴阁,所以后院小楼必然还会为其保留,就成了两位私会的最佳去处,而那本就隶属三族老麾下的大掌柜,也就有了数不清的机会可以靠近云小子,与他说明真仙宴的事。”

姜北转头看向身旁那位年迈老者,笑问道:

“如果你是云小子,会不会在回来之后告诉我?”

年迈老者略作沉吟,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姜北叹道:

“这不就是三族老真正想要的?他是料定了云小子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所以肯定不会轻易暴露说话之人的身份,免得咱们跑去追问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将其暴露,从而惹来杀身之祸。这也是三族老这番手段当中最为高明的地方,逼得我要将你这位护道人派回姜家,查探真相,可一旦如此,我的身边就再也没有旁人相助,你猜姜星宇身边那位隶属三族老麾下的护道人,会不会趁机对我出手?”

闻言之后,年迈老者面上立刻露出一副惶恐之色,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姜北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在这方面,你还得跟云小子好好学学。”

说到这里,姜北忽然笑了起来。

“以前的时候,你还常跟我说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儿,肯定是个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傻子,现在如何?他对这件事的背后牵扯,知道得还没我多,却偏偏已经寻到了解决的法子,若非如此,你以为他在临走之前,为何还要刻意提起,杨伯已经带着鹿鸣提前南下返回学院,不就是为了彻查此事?”

年迈老者眼角一跳,低头弯腰更甚先前,一阵汗颜。

姜北掐灭了刚刚取下的烟头,丢到一旁,随后皱眉沉吟片刻,忽然取出纸笔,一边埋首写信一边缓

缓说道:

“这件事暂时不用管了,但也不能放松警惕,毕竟现在只是我与云小子的猜测罢了,是真是假,尚未分明,所以谁也无法保证三族老是不是志在别处,尤其再过两旬左右就是北上之日,谁也说不准到时又会发生什么...总之你就暂且留在我这边,好好担任护道人,南域那边交给杨伯。”

说完,姜北也已写完,拾起墨迹未干的宣纸抖了几下之后,便递到旁边那位年迈老者的手中。

“去趟敬香楼,让他们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信送去姜家,亲自交到父亲手里。”

年迈老者颔首应下,随意瞥了一眼信中内容,忽然神情一滞,愕然道:

“殿下,这...”

信中所讲之事,字数无多,概而言之,便是鹿鸣身为云泽门下开山大弟子,如今既然到了北城南域,作为地头蛇的南域姜家,自然需要对其多加照拂。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罢了,其实背后另有深意,一方面是云泽临走之前提及席秋阳时,刻意带上了看似无关紧要的鹿鸣,就是想要姜北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传信姜家,对其多加照拂,另一方面,则是姜北也想借此良机,尝试修缮父亲与席秋阳之间的关系。

一些陈年旧事,早该过去了。

姜北挥了挥手,不愿多说,年迈老者眼见于此,也就不敢多问,低头弯腰应了一声,便双手捧信后退出门。

桌上摆的两壶酒,还没喝完。

姜北仰头枕在椅背上,望着头顶房梁怔怔出神,许久之后,这才幽幽一叹,打从烟盒当中取出最后一支烟,捏扁了烟盒随手丢掉,独自喝酒,吞云吐雾。

...

之后两天,风平浪静。

许是之前的自爆之事已经露出马脚,所以钟婉游身边仅剩的那些追求者们,忽然就销声匿迹,好像是身为幕后之人的那位傀儡师,已经彻底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只是即便如此,钟婉游也没有随随便便放松警惕,尤其是在最近两天,不知为何,总能在中央主峰见到那位疑似龙虎山出身的三年新生詹博洋,尽管按照谍报探子的说法,此人仅仅只是为了访友喝酒,可钟婉游仍是对其疑心深重。

第三天。

云泽没再丢下柳瀅独自下山,而是将其带在身边,顺便叫了平日里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依次造访了学府中的几位好友,与之辞别。到最后,又与钟乞游钟婉游兄妹二人一道下山,先是去了一趟芝兰室,又去一趟大乘佛堂,这才转去敬香楼,取了三天前就已定下的祭拜先人所需之物,无非就是一些品相较好的纸钱、线香、香炉之类,侯氏大掌柜并未过问这些,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便将云泽一行五人送出大门。

离开敬香楼后,云泽这才记起另一件事,带着几人转去姒家磨刀崖。

钟婉游跟在云泽一侧,目光落在其手中那座香炉上,通体金黄,方才只有人头大小,雕龙刻凤,两边把手则是金猊雕像,虽然不过世俗凡物,可龙凤金猊,却也栩栩如生。

钟乞游好奇轻声问道:

“云兄弟,这是要去祭拜何人?”

钟婉游暗地里伸手捅了一下钟乞游的腰间软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后者神情讪讪,只得小声告饶。

云泽哑然失笑,坦然言道:

“自是为了祭拜家父。”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解释道:

“此事并非隐秘,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家父命丧俗世之中,被我草草埋在某个无人之处,后来俗世回归人间,短短两年,就是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所以父亲的坟墓也就因此变得不知去向,直到后来遇见了乌瑶二娘,这才得知,原来是机缘巧合之下,二娘竟然寻到了父亲的坟头所在,正巧此番北上需要途径附近,身为人子,也就理所当然需要过去祭拜一下。”

柳瀅闻言之后,抬头看向云泽,眼神当中透着担忧。

云泽哑然失笑,收起香炉之后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轻声说道:

“不必担心,逝者已矣的道理我很清楚。更何况这件事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只是顺道过去祭拜一下。”

钟婉游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话锋一转,说起了钟氏妖城一些值得一去的景胜之地,顺带邀请云泽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前去做客。

正此间,中央主峰那边忽然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那位疑似龙虎山出身的三年新生詹博洋,身边还有一位中央主峰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不是神隐塔已经查明的活人傀

儡之一,正手里拎着两坛酒,一些小菜,满脸唏嘘之色,说着离开北中学府之后的打算。

一行五人,一行两人,擦肩而过。

柳瀅忽然皱了皱鼻子,擦肩而过之后,忽然回头看向詹博洋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似是想要前往山脚水面附近的某处景胜之地,喝酒闲聊。

云泽疑惑道:

“怎么了?”

柳瀅眨眨眼睛,眉关紧蹙,面露困惑之色,低头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微微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云泽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之后不久,云泽几人方才来到姒家磨刀崖附近,就忽然见到一股雪白剑气撕裂利气滚滚,宛如洪流一般冲天而起,直灌云霄,宛如破开天门一座,卷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转瞬即逝,随后罡风如刀,凛冽盘旋,搅得百里之内天云残破,犹似仙人狂醉之威。

随之便有一泼雪白剑气从天而降,宛如一条天外飞瀑轰然落地,随后剑气如同烟浪滚滚四散开来,锋芒毕露,寒光如雷。

卫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将飞剑云麓收入剑鞘之中,挥袖扫开周遭凝而不散的剑气,面带微笑,走上前来。

云泽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位先天剑胚,好奇问道:

“在磨刀崖下闭关大半年,还未突破?”

卫洺微微摇头。

“大部分的心思都在炼化那把飞剑剑气,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修为境界的事情也很快了,应该就在两旬之内,即可突破。”

说话间,卫洺就已平复了自身浮动逸散的气机,继而问道:

“云兄这是已经准备走了?要提前北上?”

云泽目光看向不远处忽然现身的姒老汉,微微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之后就与卫洺一道,转身而去。

“原因挺多的,一方面需要顺路过去祭拜家父,另一方面,则与钟姑娘的安危有关,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之前两位学府弟子自爆之事的幕后主使,似乎要对钟姑娘不利,所以我才提早离开,而钟姑娘为我送行之后,则会返回钟氏妖城,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闻言之后,卫洺挑起眉头,面露意外之色。

钟婉游只淡然一笑。

云泽问道:

“卫兄此番出关,也要北上?”

卫洺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补天阁的入阁门槛还是要求挺严的,之前师父已经北上一次,想为唐醴争取入阁资格,结果确实败兴而归,我的年纪要比唐醴大出不少,虽然身为先天剑胚,可毕竟已经超出了补天阁第一道门槛的要求,所以希望肯定十分渺茫,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尝试。更何况我对补天阁的兴趣不大,倒不如行走江湖,找机会闯一闯那些古界小洞天也或古战场。寻求机缘,往往福祸相伴,也是极好的历练。”

云泽叹道:

“卫兄这是志在四方。”

闻言之后,卫洺忽然苦笑一声。

“主要还是花钱如流水,又没钱了。姒家磨刀崖的利气冲刷裨益巨大,确实不假,可这价格...”

卫洺摇了摇头,深深一叹。

云泽失笑,忽然记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卫洺道:

“卫兄觉得天生通幽眼本事如何?”

卫洺一愣,面露疑惑之色。

云泽解释道:

“在我认识的人中,有个名叫陆家平的,就是天生通幽眼,走的也是土夫子的修行路数,比我更早一年离开北中学府,只是因为修为境界不够的缘故,没能顺利进入补天阁,如今正在从北而南行走江湖,虽然我也不太清楚陆师兄现在具体在哪儿,可若想找,也不是没有办法。”

卫洺只是略作沉吟,就点头应下。

此间说罢,一行众人便已来到府邸这边,乌瑶夫人、孟萱然、秦九州、黑衣小童、谢安儿早已等候多时。眼见于此,云泽便与众人止步,转而看向身旁钟家兄妹,倒也不曾依依惜别,只是拱手抱拳道一声珍重,便转身离去。

由此北上,就要一别多年。

乌瑶夫人大袖一挥,便在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撕出一道巨大裂缝。

罡风吹拂,大浪滚滚。

钟乞游靠坐在悬空桥梁后方栏杆上,低着头,双臂环胸,一言不发。

钟婉游孤立桥边,衣裙飘荡,发丝飞扬,楚楚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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