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杨确实是个老江湖,哪怕危急之时,依然冷静,并且心思足够缜密,不曾前者身后这帮山贼恶匪直奔城东,而是在这城里专门挑选一些七拐八绕的地方兜兜转转。

修士出行,有本事有能耐的,当然不太需要这些代步之物,像是那些出身来历深不可测的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掌握缩地成寸之类的秘法,虽然不会特别常用,毕竟诸如此类的秘法,对于体力消耗极其严重,倘若不是十分必要,一般见不到,可某些更加厉害的修士,就全然如同散步一般,一步迈出,几十里的遥远距离转瞬既至,或者手段更加高明一些的,还会咫尺天涯、方寸天地,甚至御风远游之类的秘法,哪怕相隔万里,也是一步之遥。

而这些没本事没能耐的,就往往需要这些代步之物了,尤其身为山贼恶匪,时常需要外出打家劫舍,总不能每次都要跑着去,跑着回,若是收获颇丰尚且还好,可若收获不能令人满意,就是实实在在地浪费时间和体力。

更何况这么些精壮好马,可是相当值钱的。

所以除去为首的那个光头独眼龙舍得弃马而追之外,其余众人,可不舍得随随便便弃之不要,就只能策马狂奔,要么鞭子,要么刀剑,一下又一下拍在胯下爱马的臀部,双腿死死夹紧了马腹,跟在耗子杨与独眼龙身后走街串巷,偶尔遇见一些狭窄逼仄的小巷,一大帮人不能同时进入,只能勒马止步,气得骂骂咧咧,刚刚有心想要放弃,就忽然瞧见被那邋遢老头儿改变姿势夹在腋下的小鬼,回过头来满脸讥讽地冲着他们比划中指,越发火冒三丈,便继续追了出去。

结果就是越落越远。

只能偶尔拿些无辜百姓的脑袋来泄愤。

每见于此,被耗子杨夹在腋下的黄灏总会气得两眼发红,只是不等少年破口大骂,就被耗子杨伸手捂住了嘴巴。

按照这位老江湖的说法,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黄灏气得咬牙切齿,一阵挣扎。

被迫无奈,耗子杨这才坦诚说道:

“这些人明明已经听见了之前的响动,明明已经瞧见了南城楼的大火,也明明已经知道城里出现了一帮强盗,偏不老老实实关紧大门,躲在屋里当个缩头乌龟,非得为了满足好奇心出门查看,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就是这么个理儿!”

闻言之后,少年心里依然觉得有些难受。

然后就被耗子杨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别回头,一旦让他们知道你的心里不忍于此,他们反而就会去杀更多人,逼得咱们必须停下来。”

说着,耗子杨再次纵身一跃,拐去另一个方向,继续说道:

“俺就与你实话实说,被这么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恶匪杀进城里,如果不能想办法将他们妥善解决,只会有更多无辜百姓死在他们的手里。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解决?”

黄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闷不吭声。

耗子杨无奈叹道:

“肯定得杀了,要么就是让他们放弃打家劫舍的想法。后者有些不切实际,人家也不会跟你讲道理,所以就只能想办法宰了这群王八蛋。可这城里除了咱们之外,哪儿还有什么狗屁修士?如果咱们现在停下来,被他们围住,妥妥地会被乱刀砍死。你信不信,一旦咱们两个死了之后,这城里的百姓,不说全部,十有八九都得跟在咱们屁股后头一起下黄泉。”

黄灏猛地抬头看他,不敢置信。

耗子杨抽空瞥了一眼身后的情况,眼见那些不肯弃马的恶匪,已经越落越远,想了想,便脚尖一点,再次转个方向,随后带着那个光头独眼龙兜了个圈子,从不远的地方与那些骑马恶匪“擦肩而过”,让他们不会落后太远,放弃追杀。

在此期间,耗子杨又咬破指尖,将胸口上那些灵光黯淡的灵纹重新补足。

做完了这些,耗子杨瞥一眼腋下的少年,见他眼神黯淡,眼眶通红,正在悄悄落泪,还以为是这少年依然怀有妇人之仁,便冷笑道:

“死几个自己找死的,和死一大帮无辜的,就这么难选?”

黄灏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这才嗓音沙哑地与耗子杨说起事情起因。

闻言之后,耗子杨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山贼恶匪,竟是少年行侠仗义引来的,当即脸色一沉,心里骂了一句“又是一个自己找死的”,差点儿怒火攻心,将他丢给身后那个光头独眼龙,好在最后还是按捺下来,一言不发,沉着脸回头观望,瞧了瞧相互之间的距离,又瞧了瞧东城门方向,心里暗自估算片刻,便不再继续兜兜转转,身形落下之后,用力一踏,直接踩碎了一座高大建筑的屋脊,身形宛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直奔东城门而去。

光头独眼龙骂骂咧咧,不敢轻易凌空蹈虚,避免体力损耗要比对方更加严重,被人钻了空子,便继续踩着建筑屋顶以兔起鹘落之势紧追不放。

而其身后,那帮骑马恶匪则是眼见于此,立刻转去早已空旷无人的宽阔街道,这才终于能够放开了手脚策马狂奔,一路上喊打喊杀,吓得周遭店铺房屋里的无辜百姓,只能哆哆嗦嗦躲在窗下,手里还攥着菜刀瓢盆用来护身。

片刻之后,耗子杨身形落在东城门的城楼上,瞧着前方夜幕笼罩之下的群山连绵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穆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是在大路上行走,还是去了某座山上找了个休息的地方。不过耗子杨并未迟疑太久,就只一个蹲身的功夫,便一跃而出,落地狂奔,随后重新咬破已经止血的指尖,继续勾勒灵纹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竟然随其身形疾驰,传出一阵风雷之声,想要以此吸引穆姑娘的注意,若其能够发现最好,若是不能,一刻钟后灵纹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再寻脱身之法,亦无不可。

只是一旦如此,追不到人的山贼恶匪,很有可能就会重回此间,在城里大开杀戒,以此泄愤。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大不了就是自己劳累一番,继续牵着这帮山贼恶匪的鼻子跑远一些,只要距离足够,这一帮人,就未必还会回来殃及无辜,或者干脆冒一次险,祸水东引,恰好由此往东约么两百里处,就是某个山上门派的辖下地界,再想办法弄出一些大点儿的声响,像是地龙翻身什么的,总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就可以借刀杀人。

短短片刻,耗子杨就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诸多想法。

等他终于抬头的时候,这才忽然察觉,前面那座距离最近的大山,无形中的山水气运竟在一层一层不断崩坏,尤其山顶上空,竟然笼罩着一层极为浓重的怨气戾气,好似乌云盖顶,像是一只怨气极重的阴鬼邪祟正在修行某种阴邪之法,甚至连带着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也都充满了不详之意。

耗子杨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周遭地形,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之处,便在狂奔途中,将中指指尖也给咬破,带着还未止血的食指一起按在眉心处。

再一抬头,耗子杨眼角忽然猛地一跳。

这么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大山,竟然藏了一条龙脉?

虽然很小,可有无龙脉,却对一方山水而言,可谓天壤之别。

耗子杨眯起眼睛,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腋下少年的脑袋上。

“娃娃别恼自己了,咱们有救了,这鬼地方有条龙脉,等咱上到山顶之后,你就乖乖待在一旁,瞧俺怎么宰了后面这帮强盗恶匪!”

方才还在满心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的持枪少年,闻言之后,立刻神情一振。

耗子杨忽然脚尖一点,纵身来到山脚一棵古树高枝上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同样察觉到此山异样,便忽然止步的光头独眼龙,满脸讥讽之色,将腋下少年暂且搁在一旁,从腰后抽出那根老烟杆,优哉游哉点燃之后,一阵吞云吐雾。

东城门处,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一响,被人以蛮力破开,原本那些负责值夜的卫队士兵,全都尸首异处,只有这帮马匪一身血腥气地冲了出来,很快就赶到独眼龙身旁,勒马止步。

一大帮人,一边死死盯着远处两人,一边小声说话。

耗子杨也不着急,抬手搓掉了胸口上还没散去的血迹灵纹,朗声开口道:

“一群狗崽子,刚才不是挺嚣张吗,追俺一路,又喊又骂,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说着,耗子杨忽然抬头看向他们,阴测测地咧嘴一笑。

“怕了就赶紧滚蛋,找你们老娘喝奶去!”

其中一人,当即怒容满面,就要上前,却被独眼龙给拦了下来,眯眼打量这座阴气森森的大山。

耗子杨继续抬头,抽了一口老烟杆,优哉游哉吞云吐雾道:

“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啊,还有点儿冷,俺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各自老娘盖没盖被子吧,免得凉了。”

闻言之后,更多人怒不可遏,就要上前,全被独眼龙给拦了下来,只能大声叫骂。

耗子杨贼兮兮地咧嘴一笑。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毕竟给你们老娘上香也是件大事儿,可不敢出了岔子。还有那个一只眼的,记得再给你娘添点儿土,最近夜里天气凉呀,可别冻着了。”

言罢,耗子杨便在树干上磕了磕烟杆,重新别在腰后,带着神情古怪的黄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转身便往山上走去。

独眼龙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两人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不太清楚这座大山究竟怎么一回事,可山水气运做不了假,所以一旦上了山,就要那个明显是个土夫子的老家伙占尽地利。

旁边一众人,还在大声叫骂。

却此间,骂声忽然一顿,原来是那老家伙方才走了没几步,就忽然一把抄起旁边的小家伙朝着侧面山林狂奔出去。眼见于此,那身为大当家的独眼

龙,两眼一瞪,立刻明白过来,原来那个老家伙只是装模作样,还将他们骂了一顿,当即神色一狞,一身气机剧烈翻涌,吹得身旁众人只得避让,而其则是脚下砰然踩出一个硕大的深坑,精悍矮小的身形便一闪而逝。

紧随其后,那一众人便分出两人负责留下看守马匹,其余人则是继续追了上去,死咬不放。

耗子杨身形灵巧,穿梭在茂密林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混乱声响,扭头一看,神色登时一变,原来是那独眼龙已经怒火攻心,干脆拔出腰间阔刀,直接砍出一条雪亮刀罡,沿途所过,草木山石全被绞成齑粉,汹涌而来。

耗子杨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拧转脚腕,带着惨被吓到脸色雪白的少年奔向一旁,再往前面猛地一扑,这才堪堪躲过了刀罡席卷,不敢回头再看浪费时间,拔腿就跑,直奔山顶而去。

一刀落空之后,独眼龙喘了口粗气,嘴里骂骂咧咧,仍是腰杆拧转,脚尖一点,便落在一棵古树的树顶,两眼通红地死死盯着远处一老一少林间穿梭的身影,脚下用力一踩,将那足有数丈之高的古树直接踩得砰然炸碎,高高跃起,刀身之上有着雪白罡气流泻奔涌,猛然斩出一片雪亮罡芒。

...

山脚的动静,自是已被山顶的那位青衫老者察觉,当即脸色一沉,暂且收手。

其实确也到了收手的时刻,毕竟神龛当中这位自从三百年前便与此地山水气运息息相关的山神娘娘,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便是想要继续钻空子,以炼鼎之法将此地山水气运强行灌入其体内,使之最终成为山水气运凝聚而成的鼎炉,也已经不太可能。

但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此地风水根基早就已经完全崩溃,而此地山水之所以能够一如往常,甚至气运极为强盛,则是来源于三百年前的那位洞明圣主,以这山神娘娘数百年道行为主,辅以神仙手段修复所致,故而此地山水气运,才与这位山神娘娘息息相关,一旦她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就连山水气运,也会变得宛如铁桶一块,以其手段,虽然不是无法撼动,但却费时费力,得不偿失,全然不比山神娘娘心神失守的时候那般容易。

异象尽散,黑烟内敛。

青衫老者冷笑一声,并不急于下山解决麻烦,将折扇拍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与神龛说道:

“山神娘娘呀,你又何必再装清高呢,当年只是为了此地一群命比草贱的凡夫俗子,你都可以磕头数日,又自荐枕席,与当年的洞明圣主一夜欢好,顺便换来山里这条与你修为大有裨益的小龙脉,怎么就不能继续做一做好事,放开心神,任我将这山水气运灌入体内,早些成为气运鼎炉,成全我这入圣之想?”

说罢,青衫老者便盯着那座破败神龛,只可惜等了许久,也依然没能等到半点儿回应。

青衫老者幽幽一叹,摇头失笑。

“行吧,既然山神娘娘不愿意理我,那我也就不再多说,正巧今儿个山上来了一些扰人清净的老鼠,为了山神娘娘的安静,我还要亲自出手,帮你全都打发了。不过还有些话,临走之前我要与你说一说,时至今日,其实你这鼎炉也已不差多少,只要一切顺利,约莫再有个半年左右,就是收获之日。到时候...”

青衫老者冷笑一声,走上前去,眼神淫邪且贪婪,用拇指将折扇压在手心,四根手指缓缓抚摸神龛小门。

“也不知道你这婆娘一旦脱去那件白色斗篷,模样如何,身材如何,摸起来的手感又如何。不过能被当年那位洞明圣主相中了样貌与你睡觉,想来就也应该是个绝顶的美人儿了!”

破败神龛轻轻一震,随即归于平静。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折扇打开,微笑转身,斜眯不远处的一棵粗壮古树,随后手腕微微用力,摇晃折扇的力度便悄悄大了一些。

正藏在繁密枝叶中的穆红妆,忽然一阵如芒在背,下意识地身形一纵,高高跃起,下一刻,身形还在半空中的穆红妆,就见到那棵粗壮古树竟然悄无声息化作齑粉,连带着后方一大片的茂密树林,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逐渐拓宽的深邃沟壑,直对远处另一座山。

再看去,就连那座山的山头,也已消失不见。

穆红妆身形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望着那个看似身上有些书卷气的青衫老者,神情凝重,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衫老者并未再如之前那般掩藏自己的修为境界,已经炼虚合道的大能境气机,在其周身悄然萦绕,可以被人清晰察觉。

老者神情慵懒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穆红妆,忽然皱起眉头,面露失望之色,将折扇拍在左手手心将之合起,摇头叹道:

“个子太矮,皮肤太糙,胸脯太小,屁股不翘,样貌也才中人之姿,不好,不好。”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恼怒,却也不太高兴。

说到底,还是天底下的女子,能有几个不爱美的?

可她毕竟也是生在贼窝里,长在大山上,从小到大都被当成男子养活,扛得动刀,杀得了人,就全然没有养出市井女子那种脂粉气,也对样貌一事从不在意。

再者说来,闯荡江湖嘛,样貌好看虽然有用,往往第一眼就会给人以极好的印象,尤其样貌身段极为出彩的女儿家,正如天底下女子没有几个不爱美的,天底下男子也没有几个能在见到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时,依然能够无动于衷。可这既是好处,也是坏处,所谓红颜祸水,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就像很多市井坊间流传的小说画本,在江湖路上,有人见色起意,有人英雄救美,然后英雄配美人的传统桥段,数不胜数。

可天底下能有几个运气那么好的,刚刚被人见色起意,就有英雄救美?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但更多还是最终落到贞洁不保,被人吃干抹净之后一杀了之的凄惨下场。

不过真要说起来,林青鱼那位江湖游侠儿,很早之前,确也有过一次英雄救美的经历,只可惜那位出身富贵之家的漂亮女子,并未如其所愿以身相许,而是撂下一句“公子大恩大德,结草衔环,没齿难忘”,之后便一走了之。

为此,林青鱼还伤心了好一段时间,也被她和耗子杨取笑了好一段时间。

忽然想到这件事,穆红妆就有些想笑。

只是落在那位青衫老者的眼中,就如同挑衅一般,当即脸色一沉,冷笑说道:

“虽然模样差了一些,可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倒是难得,恰好为了这位山神娘娘,我曾特意学过一门采补之法,便将你擒下,当做鼎炉好了,哪怕裨益不大,也是聊胜于无。”

末了,老者又眼神淫邪,补充一句:

“只要吹了灯烛,没甚差别。”

穆红妆眼神猛然变得冷冽如刀,衣衫鼓动,蓄势待发。

那座破败神龛,忽又轻轻震动起来,里面传出一道女子嗓音,出现在穆红妆的心湖之中,透着一股疲惫之意,艰难问道:

“你是洞明弟子?”

穆红妆眼神一动,瞥向那座破败神龛,眼神狐疑。

惨被镇入其中的山神娘娘,一身修为道行,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但以心声传递之法,却也能在数丈之内勉强做到。也似是瞧见了穆红妆眼神看来,她便匆匆解释道:

“洞明弟子远行历练的灵纹烙印,奴家有幸见过一次,自是认得。”

穆红妆眉头一挑,心下了然,神情严肃继续盯着那位青衫老者,双眼虚眯,一身气机越发沸腾起来,衣衫鼓动烈烈有声,搅得周遭狂风阵阵,尘土飞扬。

青衫老者嗤笑一声,还以为是她故意为之的障眼法,试图以此遮掩身形,或战或逃。

山神娘娘言语急切,嗓音颤抖,艰难说道:

“奴家稍后便会放开防备,任由怨气戾气祸乱心神,给这妖人可乘之机,届时,这妖人必然会以秘法继续牵引山水气运灌入奴家体内,无暇多顾,姑娘也就只管转身逃走便是。在此之后,只望姑娘能够尽快返回洞明圣地,将此间之事,悉数告知圣地一位花白胡子的徐姓道人,奴家曾在三百年前与那洞明太上有过一面之缘,依其性情而言,必然不会置若罔闻。”

闻言如此,穆红妆皱起眉头,心下有些犹豫不决。

许是那青衫老者故意卖弄,也是早便有了盘算,不会放她活着离开,就任由穆红妆将先前一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已经可以理清事情的大体脉络,尤其青衫老者三百年间不断驱使此地山水气运,灌入那位山神娘娘的体内,想要将其炼成鼎炉一事,尤为清晰。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穆红妆也能看得出来,便是这位山神娘娘,处境不妙。

并非是指惨被镇压于神龛之中,而是身在其中三百年间,不断被那青衫老者以攻心之法伤其心性,哪怕如何防备,也挡不住骂声入耳,已经暗中滋生了太多怨气戾气,宛如修士所谓的心魔一般,若非如此,此地与之息息相关的山水气运,也就不会变成这幅黯淡模样。另一方面,则是听其言语,虽然条理清晰,却也并不顺畅,吐字艰难,就已足够得知,这位山神娘娘恐已少有清醒之时。

心魔滋生,从来都是修士修行路上的大敌,哪怕身为山精-水魅,也是如此。

所以山神娘娘每次被那怨气戾气祸乱心神,都会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心湖心境上,时至今日,俨然已是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情形,而若主动放开心神防备,“重锤”力道还会比之先前更重许多...

穆红妆咬牙切齿盯着那位青衫老者。

然其还在犹豫之时,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山顶林间,忽又吹起了阵阵阴风。

破败神龛微微颤抖,咔咔有声,浓郁黑烟打从其中不断溢出,紧随其后,就陡然传出一阵女子近乎癫狂一般的嚎哭尖叫之声,尖锐嗓音,不断胡言乱语,凄厉恐怖

眼见于此,穆红妆猛一咬牙,再也不敢继续犹豫,只得转身朝着南边狂奔出去。

青衫老者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蓦然大笑。

“我的山神娘娘呦,你还真是舍己为人呐,真是高风亮节,佩服,佩服!不过却也可惜了,山神娘娘你这算盘虽然打得噼里啪啦响,可结果还是差了一些,真以为我没瞧见那女子手腕上的灵纹烙印?不知道她是远行游历的洞明弟子?你这气运鼎炉,说到底也就只差时间罢了,我还等得起,也有足够的耐心,不差这一次。可那洞明弟子,却是万万不能放走的。”

青衫老者满脸堆笑,上前两步,俯下身来将脸凑近神龛紧闭颤抖的木门,对着门缝里的黑烟滚滚,笑呵呵道:

“山神娘娘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为什么知道此地有你这么一个山水气运凝成的精魅,为什么知道你曾为了此地世俗百姓自荐枕席,又为什么会在你破身之后的虚弱之际忽然现身。”

破败神龛中,依然只有女子癫狂嚎叫的胡言乱语,宛如厉鬼发狂,黑烟滚滚顺着神龛缝隙流溢而出,愈浓愈重。

阴风穿林,幽幽声响之可怖,犹胜鬼哭。

青衫老者也不着急追出去,更不曾以秘法牵动此地山水气运灌入其中,故作恍然状。

“哦——也对,如今你已自顾不暇,又哪来的心思可以考虑这些事。”

他手持折扇,敲了敲神龛紧闭颤抖的木门,微笑道:

“那我就直白告诉你,因为我以前就是洞明长老啊!”

言罢,老者哈哈大笑,转身一步迈出,身影便在悄然之间消失不见。

...

半山腰处。

一抹雪亮刀光,陡然卷过山林之间,已经不复之前的洪流滚滚,却也猛然斩去了大片古树,拦腰而断,轰然落地,激起烟浪冲天。

模样狼狈的耗子杨,虽然堪堪躲过,却也在胸口处多了一条深刻露骨的伤痕,落地之后翻滚两圈,疼得龇牙咧嘴,低头再看,果真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只是由不得耗子杨继续浪费时间,那独眼龙已经举刀杀来,当即手掌抹过胸口伤口,抹了一手鲜血,纵身后退的同时,双掌一拍,血珠飞溅,一口气勾处数十条灵纹交错呈现,再次落地,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掌,便猛然拍在地面上,血光熠熠的许多灵纹,就瞬间潜入山体之中。

却也没有半点儿动静随之出现。

耗子杨脸色愈发阴沉,心里已经骂翻了天,真不知道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与那山中龙脉,究竟怎么一回事,哪怕他已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也依然无法撼动分毫,更不能仰仗这些与人厮杀。

那光头带疤的独眼龙,肩上抗刀,从远处缓步走来,见到蹲在那里双掌按地的耗子杨后,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咧嘴狞笑。

“装,你他娘的使劲装,今儿个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耗子杨讪讪起身,满心凄凉。

原本以为走了大运,撞见了活路,却不想,这山竟是恁的古怪,山水气运与那山中龙脉,根本就是铁桶一块,以他如今的本事手段,想要将之化为己用,根本无异于蚍蜉撼树、蚂蚁搬山。

死定了...

耗子杨眼神怅然,随后皱眉转头,看向北边山脚的方向。

其实自从第一次出手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可能借助山水气运与山中龙脉与人厮杀了,不过原由为何,确实不太清楚,毕竟在他几十年来行走江湖的过程当中,从未遇见这般古怪情况,本该如同松软泥土、被人冠以“厚德载物”之美名的山水气运,竟然宛如金石一般,牢不可破。

但更重要的还是自从那次出手之后,他与那位江湖少年,就已经错失了继续逃走的良机。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各自为战,分道扬镳,一个往东沿着山腰疾驰而去,一个往北朝着山下狂奔逃命。这光头独眼龙,自是死死盯着耗子杨,俨然一副不杀他不足以泄愤的模样,而黄灏那边,其实也没多好,被一大帮山贼恶匪追了过去,也不知道这会儿已是什么境地,有没有被人追上,还是借助山林野地的草木丰茂,正在躲躲藏藏,或者已经逃出生天。

耗子杨叹了口气,用右手食指沾了沾胸口的鲜血,在左手掌心勾勾画画。

光头独眼龙眼神阴翳,啐了口唾沫,抗刀上前,越走越快,等到一连十数步走桩之后,便脚下一跺,将地面踩出一个巨大深坑,猛然跃起,刀身携带霍霍寒光,一斩而下。

山顶忽然出现黑烟滚滚。

耗子杨并未察觉,只是瞥了一眼上方盛气凌人的光头独眼龙,迅速画完阵法最后一道灵纹的收尾,便脚下一点,身形沿着倾斜山坡飘然后退,左手顺势一掌拍在一棵古树上,想要最后尝试一下,既然无法撼动山水气运与山中龙脉,又能否假借此地生机,做到练气士的五行术法一般。

一掌落下,耗子杨忽然轻咦一声,神色狂喜。

随后五指如钩,沿着树干用力一抓,便由自其中拽出了一片烟气朦胧的光雾,肉眼可见,虽然数量不是很多,却也是此地山水气运,被他手腕一抖,猛然震开,化作星星点点无数流萤激射而去,与一刀落空之后,便紧追而来的独眼龙撞在一起。

整片山林,轰然一震。

耗子杨神情振奋,双手胡乱抹过胸膛伤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迅速勾勒灵纹显化,尽数没入地面之中,紧随其后,就有无数流萤在这林间飘然而起,宛如颜色洁白的烛火一般,将那已经杀出光雾的独眼龙团团围拢。后者神色一变,骇然瞧着周遭景象,一时之间心生惶恐,连吞口水。

耗子杨脸上浮现阴险笑意,正待开口,忽然听到山顶方向传来一阵破空声响,扭头看去,正见到那位穆姑娘脸色铁青地狂奔而来。

瞧见眼前景象,穆红妆神情一怔,随后眼神一沉,脚下重重一跺,便一跃来到耗子杨跟前,落地之时,双膝微曲,顺便伸手拽住一脸惊喜之色的耗子杨腰间缠带,继而身形继续前纵,便让刚刚吐出一个音节的耗子杨,将剩下的言语全都被迫咽了回去,灌了一肚子冷风。

山林之间,宛如雪白烛火一般摇曳晃动的山水气运,随之悄然消散,复归无形之中。

光头独眼龙见状愣了片刻,脸色陡然一沉。

“娘的,障眼法!”

啐了口唾沫之后,他便再次提刀追去。

...

山脚处,一片茂林之间,陡然蹿出一道灵巧身影,稳稳当当落在一道矮坡边缘,正是已经收了银枪的黄灏,落地瞬间,身形宛如猿猴一般,双手撑地,随后四肢一同发力,朝着远处一棵古树猛扑出去,双手抱住粗糙树干之后,就立刻手脚并用迅速攀爬,藏在枝叶繁茂之间,屏息敛气,一动不动。

只片刻,就有一大帮人随之而来,瞧见了矮坡边缘的脚印,为首一人是个身材精悍的瘦高男子,眯了眯眼睛,身形一纵而下,随后目光迅速扫过周遭地面,却未见到任何痕迹,皱了皱眉头,目光又将周遭扫过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骂了句“蠢货”,便就此止步,不再往前。

“那小子就在附近藏着,搜!”

一大帮人,迅速散开。

树顶,黄灏一阵懊恼,悔恨自己不该行此下策,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只能继续一动不动趴在一条粗壮树枝的上面,只从侧面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那个树下忽然一刀劈向一片灌木的瘦高男子。

没能找见那名少年的踪影,男子便满脸晦气地吐了口唾沫,随后四下查看,走走停停,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树顶,吓得黄灏赶忙躲藏。只是这人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那点儿细微动静,咧开嘴巴,无声狞笑,提刀走向这棵看似已有几百年的高大古树,一只手按在树干上拍了两下,又往双手手心各自吐了一些唾沫星子,便双手握刀,一斩而过。

已经藏不下去的黄灏,只得在大树倾倒的时候,纵身而起,落在地上,正要转身继续逃窜,就忽然见到对面不远处正有一人站在那里,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

看似应是二当家的瘦高男子冷笑不已,眼神不善地盯着自投罗网的少年,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极为嘹亮的呼哨。

一时间,所有人全都应声而来,将那拿了他们兄弟性命用来行侠仗义的少年团团围住。

黄灏瞬间面如死灰。

瘦高男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歪着脑袋,将手中那把厚刃大刀抗在肩膀上,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视线越过面前少年,看向远处。原来是一位身上有些书卷气的青衫老者,手持折扇,正缓步而来,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景象,随后眉头微微一挑,抬头看去,正见到穆红妆手里拎着耗子杨在山林之间纵身而起,一跃而来,恰好落在那座矮坡边缘,当即脸色一变。

紧随其后,那光头独眼龙也追了上来,大骂一声,举刀便砍。

青衫老者皱起眉头,眼神转冷。

“聒噪。”

手中折扇轻轻一扇,那身在空中的独眼龙就忽然寒毛炸起,以凌虚蹈空之法强行扭转身形,与一条无形中的凛冽杀机擦肩而过,整条手臂瞬间炸成一团血雾,当即哀嚎一声,坠落在地。

瘦高男子脸色急变,叫了一声“大当家的”,连忙上前。

青衫老者不予理会,目光缓缓扫过周遭,忽然笑了起来,手中折扇施施然虚压一下,便将方圆百丈之内拘禁起来,形成一座不容进出的小天地。

察觉此中变故,穆红妆、耗子杨,与那甫一照面就已折了一条手臂的光头独眼龙,都是脸色急变。

青衫老者合起折扇,哈哈笑道:

“难得难得,这小青山可是已经三百年不曾如此热闹过了,难得见到这么些同道中人。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来做个游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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