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陈子南正缓慢下山。

说是掐着时间离开黑市,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陈子南离开黑市范围的时候,要比既定的一月规矩,晚了那么短短片刻,可能只有两个呼吸的时间,或者三个呼吸,可无论如何,这都已经算是犯了规矩。但很奇怪的是,从来都把规矩和身份地位看得很重的韦右,并未因此现身出面,更不曾勒令陈子南离开补天阁。

对于这些,陈子南心知肚明,就连稍晚片刻离开黑市,其实也是刻意为之。

有些东西,在历史久远的补天阁中,即便没有足够的证据,也更容易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例如“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哪怕这件事从未证实...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老老年间,像是全无历史正文记载遗留的断古之前,曾经有人能够证实这些,但在当今世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种说法的真实存在,甚至就连这句话的具体来源都不知晓,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山上修士之间流传开来,并且还有绝大多数的山上仙家、修炼家族,将这貌似没有根据的说法奉为圭臬。

其实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很多,像是被人叫做大道偏颇,实际上就是无形气运的某种存在。不过这种存在倒也不算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实,例如云泽之前远行八千里时,途中就曾经过一座名叫太一道的山上仙家,只是那个时候的云泽忙于赶路,便对太一道的了解并非很多,直到最近一次南下返乡,来去途中都曾特意去过那座山上仙家,这才得知每隔十年,太一道就会举行一次斋醮科仪,将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作为贡品献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土地,使之能够孕生数量更多的山水气运,以此供养后院那株老桂树,以便这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诞生了灵性的巨大灵株,可以早日化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有灵众生之一。

而每当斋醮科仪举办结束之后,太一道弟子,往往“莫名其妙”就会感到身体乏累,像是怎么睡都睡不够,并且一旦稍有不慎,受了冷风,很容易就会一病不起。

这种情况,约莫能够持续一年之久。

与此相应的,太一道所在之处,方圆百里之内,却也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源源不断地孕生许多山水气运,以供那株老桂树可以随意吞食修行,直到无形中的大道偏颇损耗殆尽,或是损耗到了某种程度,那株老桂树才会因为需要保留一定数量的山水气运,避免竭泽而渔,也是避免百姓遭殃,便逐渐放缓自己的修行速度,直至太一道下一次举办斋醮科仪。

皇朝,亦或该说姚家,对于那株距离化形已经不算很远的老桂树,极为重视,并且以为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之一”。

而在皇朝亦或姚家有关此事的记录当中,在某一宗卷轴的后续空白处,就有姚自启当年在世之时,对于这些深入思考之后留下的亲笔所书,曾为陈子南所见。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所以哪怕这些东西无形无质,却也真实存在。

有灵众生,皆有五感,形、声、闻、味、触,才对这个世界有所认知,但这世上从来不会缺少无感不全的存在,常见眼瞎耳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否认光与声音的存在,故可得知,这世上的一切万物,本就存在,而世上的一切有灵众生,只是恰好捕捉到了它们的存在。

但世上有灵众生所知的这些,未必就是这个世上所有的存在,大道运行之下,必然还有当今世上生灵无法捕捉的事物正在等待发掘。

所以待到卷轴末尾,姚自启在留下一大段的空白之后,又有一言,写作“天地之大,何其辽阔且深远,于其下,于其中,有灵众生,皆如蝼蚁”。

再往后,则是时隔许久,姚自启忽然添上去的另一句话:

“鱼在水中不知水”。

不过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不仅陈子南,就连貌似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在看过之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子南忽然止步。

一阵破空声瞬间打从侧后方袭来,与陈子南擦脸而过,砰然钉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粗壮雪树上。

那只是一支约莫能有半尺来长的袖箭。

陈子南上前取下袖箭,摘下包裹在袖箭末端的字条,展开之后迅速扫过一眼。

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补天阁内有那出自乱古灵神之手的阵法笼罩,哪怕是以皇朝行走虚无的秘法,也不能轻易涉足,否则第一时间就会被坐镇之人一览无余;第二件事,则是一切行动,依然要在姚自启留下的计划之内,不可随意逾越,倘若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前往黑市寻找接头之人,将事情经过悉数上报,两个时辰之后,自有回信;第三件事,则是有关云泽失踪的事情,篇幅很短,只是让她尽量插手。

字条末端落款之处,写有书法笔迹截然不同的“姚建”二字。

陈子南转身看向袖箭之前飞来的方向。

早已无人。

只是即便如此,陈子南依然能够认得纸条当中两种字迹,一个来自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也便字条末端的落款,理应不是仿造而成,无论姚家皇朝,谁都没有那个胆子。

另外一个,也就是前面写下三件事的那些字迹,则是全部来自庄家遗女庄穆兰。

一个“死人”,并且还是“死”在了北中学府的入府考核中。

不过这件事当时并未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毕竟当时死在里面的年轻一辈人数不少,庄穆兰只是其中一个,再加上其本身并非麟子麟女一般的人物,只与出身各大圣地世家的弟子子弟身份相仿,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庸人,所以很少有人注意此事。

陈子南虽然注意到了,可即便她是新任皇主,也只知道这位庄家遗女实是诈死,但其为何诈死,以及诈死之后的这两年间究竟身处何处,做了什么,就全都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与那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在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姚自启有关。

有些家伙,哪怕已经死了也不肯安分。

陈子南抿了抿唇瓣,将这字条连同袖箭一并震碎,之后便继续缓步下山。

即便没有这次送信,陈子南也不打算袖手旁观。

尤其是在确认了“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之后。

...

冰山山顶。

夜幕笼罩之下,韦右双手负后,任凭寒风凛冽吹袭而过,大袖飘摇,长须飞扬,低头俯瞰之间,一双眼眸灵光内敛,便从仙宴阁那位真名姜广的大掌柜,进去仓库待了约莫一炷香后才重新现身,一边嘀嘀咕咕翻看点货簿,一边迈步而出;到身为姬家观景亭大掌柜的那位阴冷老者,一边出手教训那些口无遮拦的野修散修,一边寻觅猎物,以便暗中捕杀送回姬家;再到黑市北端,那个脸上覆有一层虚假面皮的女子,伪装成一相貌粗犷的野修散修,在起身伸展懒腰踱步活动的时候,暗中射出一枚袖箭,之后便返回地摊那边继续守着那些不太之前的破烂懒散卖货。

所有一切,副阁主韦右自是全部都能尽收眼底。

不过这些事情目前来讲,还与补天阁无关,所以韦右也就懒得多管,可一旦事情出现什么重大转折,牵扯到了补天阁,身为此间副阁主的韦右,也就不能置之不理。

所以才要心中有数,以便防患于未然。

韦右眼眸当中本就内敛的灵光,逐渐散去,恢复如常,随后稍作沉吟,还是没有理会陈子南与那“已死”之人的暗中来往,转而一步迈出,以缩地成寸的秘法忽然出现在九层经塔的塔顶。

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第一时间有所察觉,手中装模作样写写画画的动作微微一顿,只微微放开心神防备,便恢复如常。

紧随其后,冯铄心湖之中就有韦右的嗓音忽然响起:

“云泽情况如何?”

冯铄暗中扯了扯嘴角,以心声回到:

“难缠。”

韦右皱眉,便不曾开口,而冯铄也很快就明白过来,偷偷瞥一眼正在小口喝酒的云泽,想了想,这才继续回道:

“跟白先生说的一样,这小子冷静理智得有些过头了,准确来说,就是心湖分成了上下两层,上面是水,下面是冰,现在让他看到的这些,最多也就只能晃一晃水面,下边根本一动不动。”

闻言之后,韦右心里已经大致了然,略作沉吟,便与冯铄言道:

“我会与白先生请示此事。”

随后稍顿片刻,韦右又道:

“经塔七层那本有关虚族记载的残篇,如今已有几人看过了?”

冯铄无奈道:

“全部看过的只有一个柳青山,其他几人大多都是跑去七层修炼了,再就是姚鸿飞上次过来的时候,大概是两旬之前了吧,注意到了那本残篇,但他也只以为那是什么古代遗留下来的志怪书籍,嘀嘀咕咕随意翻了两页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兴趣,便给放回原处,没再理会。”

韦右沉默半晌,这才撂下一句“知道了”,之后就不再多说,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

破晓之时,冰山这边忽然出现了一场相当剧烈的冲突,厮杀双方,一个是前不久才刚刚离开黑市的陈子南,另一个则是某位出身海外的补天阁老生,究其原由,则是因为黑市那边最新出现的新规矩,导致陈子南在离开黑市的时候,并未得知其中一个关键人物的具体住处,就只能以神识扫荡的方式一个一个找

过去,也就无法避免一定的冲突。所以在此之前,其实差点儿大打出手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了很多次,只是这些补天阁老生,绝大多数都能认出这位曾在一个月前闹过一场大动静的黑衣姑娘,再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就往往只是说两句狠话,或者干脆屁都不放,就直接善罢甘休。

直到陈子南遇见了这位海外出身的老生。

此人真名亚尔曼,也是九层经塔第七层的常客之一,属于补天阁一众老生当中最是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身材魁梧,样貌粗犷,尤其胸口有着一大片的护心毛,用海内的说法来讲,走的是纯粹武夫的路数,一身血气滚滚炽盛,如火如荼,甫一腾空出手,便好似一轮赤红的大日一般撕裂夜幕,与陈子南杀成一团。

两人从冰山这边,一路辗转腾挪到了补天阁中部,又从中部辗转腾挪到了经塔附近,沿途所过,声响极大,尤其亚尔曼的声声怒吼,真如雷霆一般接连炸响,赤红气机翻卷沸腾,吹起阵阵灼烫风浪覆盖八方,波及甚广,但凡所过之处,中有灵纹加持的冰面无不崩裂塌陷,威势骇人,气焰滔天。

然而陈子南行走虚无的秘法,神出鬼没的身形,却也让这单纯只以蛮力见长的海外武夫,无可奈何。

所以这场忽然出现的厮杀,便从天色刚刚破晓,一直到了日上三竿,也还没有落下帷幕。

两人厮杀的战场,又从经塔附近,转到了西边那座巨大冰谷,恰好亚尔曼的一次重拳,掀起腾腾血气如火滚滚而落,堪堪擦着陈子南的一片衣角汹涌掠过,最终砸在那座巨大冰谷的冰崖上。中有灵纹加持的冰崖,虽然本身已经坚固宛如金铁一般,却也仍是承受不住,约莫能有百丈范围,轰然崩塌,落下无数宛如房屋一般巨大的碎冰砸入谷底,腾起冰雾弥漫。紧随其后,陈子南就忽然丢下亚尔曼,转身冲入冰谷深处,厮杀对象也从亚尔曼这位身材魁梧的海外男子,忽然变成了那个惨遭波及之后就被迫暴露了藏身之处的西方巨龙艾尔罗。

厮杀途中,艾尔罗一直在对亚尔曼破口大骂。

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亚尔曼,倒也懒得理会,身形缓缓下沉,来到了冰崖崩溃之后的边缘作壁上观,犹有闲心冲着正在厮杀的两人指指点点,然后偶然瞧见,在这冰谷深处堆积的许多巨大冰块当中,竟然有着一座因为惨遭波及,已经烂成两半的方正冰室。

后知后觉的亚尔曼,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头西方龙一直都是藏在这里休养生息,这才躲过了之前罗元明与钟乞游、青雨棠几人的寻找。

再往后,事情就变得有些离谱了。

罗元明与钟乞游、青雨棠三人最先赶来,之后又有景博文与伤势未愈的姜北、项威、南山君紧随而至,后面几人倒是并未出手,只有罗元明满脸阴沉地撂下一句“先打一顿,再问不迟”,就随便找了个空子插手其中,一掌下去,直接将那尚且不知外界之事的艾尔罗拍入谷底,又与陈子南一起追了下去。

整整一刻钟后,早就已经被迫显现百丈巨龙真身的艾尔罗,才被罗元明一把抱住粗壮龙尾,从谷底深处丢上半空,又被行走虚无后发先至的陈子南出现在身形上方,一脚踹在胸口上,便宛如炮弹一般轰然坠地,砸在冰谷附近,庞大身躯直接陷入崩塌碎裂的冰层之中,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就连那些格外坚硬的护体鳞片,都已经碎了大半。

罗元明这才身形一纵,直接落在艾尔罗庞大无比的龙头上,踩在他的眉心处,冷声询问云泽的去向。

但艾尔罗的回答,却始终不能让罗元明满意,便以星尘异象包裹双拳,问一次,回答一次,不满意,便砸一次,直到艾尔罗最后怒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罗元明这才终于神色不甘地就此罢手,信了艾尔罗确实不知云泽去向这件事,却也依然转而一脚将这百丈高的庞大巨龙踹飞出去,使之坠入谷底。

...

之后一段时间的补天阁,越发风雨飘摇。

其实早在陈子南离开黑市之前的这段时间,更准确的讲,是在艾尔罗暴露藏身之处之前的那段时间,罗元明一直相对安静一些,每天除了四处找人之外,便再也没有做过什么动静太大的事情,显然是将得知云泽去向的最后希望,全都放在了那头西方巨龙的身上,只可惜最终也是没能如愿以偿,就在安静了短短两天之后,忽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以自身星尘浩渺的异象包裹双拳,一拳一拳砸在弟子房所在的那座巨大冰山上,大半天时间,那整座冰山,都好似地龙翻身一般轰鸣震颤。

然后就只安静了短短半天,罗元明就忽然开始杀气腾腾地到处乱走,两眼猩红,咬牙切齿,再到第五天,他又忽然搞出了另外一场大动作,从经塔附近的废墟当中,找出了一块儿巨大石板,削成方方正正的石碑模样,将那些往日里习惯了作恶杀人的家伙、身上带有贵族傲慢与偏见的家伙,以及背后靠山与云姓有仇的家伙,拢共能有上百个名字,一一刻在石碑上,然后挨个上门。

...

补天阁的动静,自然难免惊动客舍这边。

自从云泽忽然失踪的消息,被青雨棠借以乌瑶夫人留给她的鸦羽传来之后,某种格外沉重的氛围,就立刻笼罩了整片客舍所在之处,让所有身在此间的护道人,全都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敢轻易当那出头鸟、鸣不平,毕竟这种氛围的来源不止一人。

唯有柳瀅一无所知,每天不是散步练拳,以此地严寒气候砥砺体魄,就是跑去九层经塔与那栾氏麟女一起看书。

这一天,送走了要去经塔的柳瀅之后,客舍当中,方才还在笑嘻嘻的黑衣小童,神色立刻变得愁闷无比,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偶尔抬头瞧一瞧隔壁客舍的方向,深深一叹,然后重新回过头来,双手拖着脸颊,抿嘴不言。

就连原本对于此事并不关心的秦九州,这段时间,也因为孟萱然的境况遭遇,有些笑不出来。

但其实谁都清楚,哪怕他们在这儿愁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毕竟早在很久之前,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身为补天阁副阁主的韦右就已经亲自现身,借以此地阵法,将有意想要杀入补天阁中寻找云泽去向的乌瑶夫人压制下来,并且牵连到了与之抱有一般想法的孟萱然,所以时至今日,这两人也还惨被困在那座客舍当中,无法离开。

房间里。

秦九州正蹲在一只红泥火炉的跟前,摆弄着一把已经破破烂烂的蒲扇,冲着火炉的风口不断扇风,将炉中火焰越扇越旺,直到火焰冲出炉口,这才赶忙丢下蒲扇,将从饭堂伙房那边“拿”来的几只红薯丢了进去。

黑衣小童瞥见这些,当即冷笑一声。

“秦大少爷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原来烤红薯竟然是将红薯直接丢到火里面,厉害厉害,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呦!”

秦九州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拿着那只破烂蒲扇用力扇风。

黑衣小童也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看这位秦家大少爷卖弄无知,双手一撑,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拍拍屁股直接出门去了。

迎面的寒风让黑衣小童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他先去了一趟乌瑶夫人与孟萱然所在的客舍门前,试着推了推房门,仍是纹丝不动,屋里也很快就传来乌瑶夫人略显沙哑疲惫的嗓音,让他不必再试,黑衣小童便与两位夫人聊了片刻,只是屋内两人很快就没有心情继续说话,黑衣小童也就只能摇头叹气,转身离开。

之后随意闲逛的途中,黑衣小童就来到了客舍与补天阁交界的地方,在那冰面陡然下降一丈有余的界限边缘驻足站定,学着云泽的模样双手揣袖,目光看向远处那座九层经塔。

恰在约莫六七天前,正要前往九层经塔的姒东就曾途径附近,正好撞见了每天都会跑来这边待上一段时间的黑衣小童,便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与他说得明明白白。

其实不必姒东赘述,黑衣小童也已知晓里边的种种情况,毕竟每隔几日,青雨棠都会借由那根鸦羽,与乌瑶夫人联络一次,而每次隔壁客舍出现细微波动的时候,黑衣小童也总会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将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听取里面传出的细微嗓音,所知所得,要比姒东所言更加详细。

像是之前几天,徐老道门下那个本是生性惫懒的弟子,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整天扛着一座自制的巨大石碑,按照上面的名字挨个上门,先打,后问,确认与自家泽哥儿失踪这事儿无关之后,便将名字从那石碑上划掉,之后再去下一家,就将整座补天阁闹得人心惶惶,所以那些名字惨被记在石碑上的补天阁弟子,其中绝大多数都已为了自保避难,就躲去经塔也或饭堂这两处有人坐镇的地方,当起了缩头乌龟,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离开。

但在很早之前,黑衣小童就曾怀疑过,自家哥儿是不是并未遭遇什么不测,而是无意之间闯入了某座古界小洞天,只是因为某些特殊原由,这才没有出现古界小洞天被人闯入之后产生的异动?

比如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登天路,雷池,乱葬坑之类的。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秦九州给否决了,因为按照有关补天阁的历史记载,倘若真有某人忽然闯进了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异动只会更加明显,甚至还会出现十分巨大的异象。

登天路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或许补天阁本身还有一些关于这则考验的记载,但外界却已没有流传,只知道雷池考验被人闯入的时候,整座补天阁上空都跟着出现了一片极为遥远的星空,而在星空深处,则是一座金色雷池宛如豆粒一般,所以才会有人推测,补天阁的那座雷池考验,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天外

雷池。

再到之后的乱葬坑,按照记载,则是整座补天阁内阴风四起,鬼哭狼嚎之声回荡不休,一道道鬼影悄然出没,悄无声息四处游荡,时明时灭,还有森然阴气凝成黑云,压在上空百丈高处,凝出一张张狰狞可怖的人脸挣扎不休,直到乱葬坑考验结束之后,这般可怖异象方才终于消失不见。

倘若云泽失踪一事的真相,真是闯进了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之中,补天阁内,又岂会没有异象出现?

再到最近几天,黑衣小童忽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便与秦九州问道,是不是因为泽哥儿闯入古界小洞天时,异动太小,所以才会无人察觉?

当时秦九州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皆因这种可能确实存在,但自古以来,但凡是在补天阁中出现过的古界小洞天,其实全部都是乱古灵神的囊中之物,并且全被设下禁制,除非有人实力强到能够更改乱古灵神留下的手笔,否则一旬过后,无论生死,哪怕只剩一些骨头渣子,或者烂肉一滩,也会被那古界小洞天强行“吐出”。

说完这些之后,秦九州又伸手一指对面床铺角落里的那团雪白,与黑衣小童说道:

“它都不急,你急什么?”

黑衣小童当时就只神情愤恨地瞪了小狐狸一眼,骂了一句“白眼儿狐狸”,之后就夺门而出,跑来这个地方,眼睁睁地瞧着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补天阁怔怔出神。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家哥儿还能去哪儿?

黑衣小童咧开嘴角,露出两颗锋利獠牙,满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然握拳,正要砸向眼前这座无形之中存在的禁制,眼角处,就忽然瞥见了旁边客舍的屋顶上,忽然出现了一位看似仙风道骨的老人,赶忙收手,满脸阴沉地双手揣袖,转身离开。

...

约莫一旬之后,补天阁的客舍附近,忽然出现一声巨大轰鸣,被人以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紧随其后,满脸阴沉的徐老道便与陆家平、卫洺两人迈步而出。

只是于此同时,前几日方才拦过一次黑衣小童的韦右,就在客舍这边忽然现身,一言不发,只是单纯站在怒气腾腾的徐老道面前,冷眼盯着这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任其已经掏出了那只造化清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相威胁,也仍是置若罔闻,冷眼相向。

徐老道气得眼角狂跳,却也大概知晓,倘若真要打起来,哪怕韦右不去动用补天阁中那座灵气已经所剩无几、便只能大把大把花费灵光玉钱补充灵气的阵法,自己也根本讨不到半点儿好处,并且韦右一旦动了真格的,愿意像是对付乌瑶夫人、或者像是修缮冰面沟壑那般花钱如流水,自己还有可能直接就被镇压于某处,甚至就此身死道消,便只得咬牙切齿地原地盘坐下来,将那青玉葫芦重重砸在身旁冰面上,冲着韦右一阵吹胡子瞪眼。

韦右眉头一沉,有些恼火,却也并未出手,更不曾就此离去,只是闭目养神。

眼不见,心不烦。

不多时,黑衣小童便闻声而来,瞧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徐老道与其身旁两人之后,苦笑不已,然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韦右,还是没敢轻易上前,生怕这一脚迈出之后,就会被驱逐离开,不许返回。

徐老道神色无奈,冲着黑衣小童招了招手,让他坐下,然后才去询问近况。

黑衣小童一五一十,尽数道来。

除去已知的那些,最近几日,又有一些新的变故。

一个是与罗元明有关,那些名字被他刻在石碑上的补天阁弟子,虽然其中绝大多数都已躲去经塔也或饭堂两处,但也仍有一些骨头硬的、心气高的、本事大的,不肯做那缩头乌龟,统共只有不到十人,全被罗元明一个一个找上门去。

前后就只短短两日,罗元明便结束了所有厮杀,最终结果自是几战全胜,可他却也难免负伤,偏偏不肯就此罢手,反而跑去九层经塔那边,将手中石碑砰然插入冰层之中,面对经塔盘坐一旁,杀气腾腾地堵住了塔门,便有一些躲藏起来的缩头乌龟,以为罗元明受伤极重,摆出这幅架势只是虚张声势,就冲出门来与之大打出手,想要趁虚而入。

结果自是这些缩头乌龟全被揍得爹娘不认,可罗元明却也再添新伤,虽然已经镇住了其他缩头乌龟,可在最近几日,按照青雨棠最新传回的消息,那些缩头乌龟似乎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正在商量联手之事。

另一个则与陈子南有关,但这不是徐老道关心的内容,黑衣小童就只相对笼统地说了一遍,原来是早在几日之前,陈子南竟然不声不响去了经塔里边,想要将那石碑上或多或少有些嫌疑的家伙全都强行抓出去问个清楚,只可惜刚一出手,就被守经长老察觉端倪,以经塔阵法将其压在地上呕血不止,然后一把丢了出去,被当时就在经塔门外的罗元明抬手接住,之后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景博文与姜北两人,但她就只调养了短短两天,便重新现身,如今正与罗元明一般守在经塔门前。

临到最后,黑衣小童又顺带着提了一嘴另一件事,便是伤势逐渐痊愈之后的姜北与项威,包括景博文、南山君、钟乞游与鸦儿姑娘几人,都在尽量寻找云泽的下落,与其消失之前留下的踪迹。

徐老道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听说了全部的事情经过之后,也还是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地喝着青玉葫芦里面极为廉价的酸涩酒水,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陆家平,递了个眼神过去。后者会意,闷不吭声闭上眼睛,待到缓缓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就已变成灰白颜色,抬头望向补天阁方向,无视了无形中的阵法阻碍,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寸冰面及其深处,才只短短片刻,就已双眼满布血丝,额头冒汗不止,只得暂且放弃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转而看向九层经塔。

但在下一瞬间,陆家平就忽然神色一变,像是猛然遭了一记重锤那般,陡然间惨嚎一声,倒飞出去,远远摔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滚了几圈,这才堪堪停下,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双眼紧闭,溢血不止。

徐老道面上神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连忙上前,蹲在陆家平身边为他好一番查探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心神受创,虽然近期之内无法睁眼,但也只需静心调养一月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徐老道扭头看向在旁闭目养神的韦右,咬了咬牙关,低声说道:

“韦副阁主,老道跟你讨个客舍让我这位弟子能够安心养伤...应该不算过分吧。”

韦右睁眼看来,冷笑道:

“你当老夫是个瞎子不成?”

徐老道神色一滞,低着头,一阵咬牙切齿,却不待其开口说话,韦右目光便转向身在一旁的卫洺,缓缓说道:

“倘若只是为了将人送进补天阁,何必如此煞费苦心。有些事,老夫也不瞒你,如今许阁主不在阁中,但其临走之前,却给这位先天剑胚特意留了一些东西,如今就在乌瑶夫人的手中,若是需要,老夫这就可以帮你取来。”

徐老道闻言之后,双眼一瞪,当即火冒三丈,豁然起身,指着韦右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只是为了将人送进补天阁?姓韦的,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是,老道可以承认,暗中示意我这弟子窥探补天阁是我不对,但你他娘的怎么说话呐,这可是我仅有的两个关门弟子之一,跟亲生儿子也没差,我他娘的就这么混蛋,让亲生儿子故意找死,就为了将他丢进补天阁?!姓韦的,这事儿你不给我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

挨了一脸唾沫星子的韦右,不予理会,只是抬手抹了抹脸颊,便继续神色平静地看着卫洺,缓缓问道:

“要是不要?”

卫洺眼神微沉,皱眉盯着这位韦副阁主,不发一言。

徐老道神情一滞,猛地反应过来,满脸阴沉,咬牙切齿冷笑道:

“姓韦的,你他娘的好歹也是补天阁的副阁主,干这趁火打劫的无耻勾当,还要脸不要!”

韦右仍是置若罔闻。

徐老道忽然深深喘了两口粗气,强行压下心头怒火,横出一步,拦在卫洺与韦右之间,沉声问道:

“姓韦的,看在你我二人也算相识多年的份儿上,你跟我说句实话,云小子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还是许穗安想让卫洺这个先天剑胚留在补天阁,才故意做出了这些安排...云泽他,是否无恙?”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愣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地豁然起身,双拳紧握,死死盯着韦右的背影,两眼喷火。

韦右稍稍皱眉,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与后悔,知道自己方才所言有些操之过急了,便在稍作迟疑之后,缓缓叹道:

“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确与老夫有关,但幕后主使却也并非许阁主...云泽死不了。”

徐老道脸皮一抖,心弦猛然放松下来,但在下一瞬间,就见韦右大袖一扬,积雪覆盖的冰面深处,忽有灵光一闪而逝,徐老道与躺在地上昏死不醒的陆家平,便随之全都没了去向踪影,包括在其身后的黑衣小童,也是一般无二,消失不见。

韦右重新抬头看向卫洺,神情之间有些遗憾。

卫洺抬手揉了揉眉心,已经大抵能够猜到韦右独将自己留下的原由,无非就是想要将他说服留在补天阁。可事已至此,无论自己答不答应,其实下场全都一般无二,当然性命无忧,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却会与先前消失的三人一模一样,被韦右丢去某座客舍暂且镇压起来,便也懒得挣扎什么,冲着韦右微笑摇头。

韦右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太死心,但最终还是颓然丧气,一挥袖,便将卫洺也给一并送去某间客舍,将之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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