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所修混元桩功,有一则法门,叫做静极思动。

佛家又有一句禅语,叫做“心猿意马”。

所以当人闲暇无事的时候,时间若短,尚且还好,往往会是心神空明无一物,可这种状态却不会持续太久,有一个无形的界限存在,一旦超过这个无形的界限,就会变得只是看似平静,其实心里已经生出了许多杂念,想这想那,想东想西,好像马跑猿跳,无法自控。

惨被压在经塔之中不能轻易离开的云泽,在这已经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尤其是在罗元明扛着石碑堵住塔门之前,还不知晓外界种种变故、风起云涌的时候,就想了很多无足轻重,并且平日里根本不会去想的东西。

一些理所当然的东西。

就像为什么渴了需要喝水,为什么饿了需要吃饭。

为什么岁月长河的洪流总是滚滚向前。那么当我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站在岁月长河滚滚向前的这一节点上,前方虽然看似空无一物,不可知、不可见,但实际上的岁月长河是不是早就已经流淌过去,而我只是所谓的过去,却以为自己就在当下;又好像我站在这里回头眺望,在已经过去的某个岁月节点上,那个已经过去的我,是不是同样以为自己正在当下,仍旧以为未来的一切还没发生,一切都还充满了未知;那这个其实已经成为过去的我,又是不是会在某个节点上,做出与现在的我截然不同的选择,从而踏上另一个方向...

这是最让云泽耗费时间的几个问题之一。

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不知真假对错的答案。

就像白先生那天与他说过的岁月长河的本质,只是当他将这一切全部梳理过后,就有了一些大同小异的、独属于自己的看法。

我从无中来,化作遗落在这世上的一颗种子,顶土而生,化作一片嫩芽,然后开枝、分叉,越长越大,最终变得枝繁叶茂。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我,只是因为我和我、和我...我们都在某个节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所以才会走上了不同的方向,有了无数个我。

我只是我们的其中之一,我们息息相关。

可即便如此,我也仍旧真实。

当我向着前方抬头遥望,入眼之处,只有一片虚无渺茫,皆因我还没有走到那里,做出种种只属于我的选择与方向;当我向着后方回头眺望,曾经的我就在那里,他不会见到我的存在,也未必就会朝着我的方向走来,皆因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有着太多可以容他做出的选择,他会成为另一个我,去往另一个方向。

我们息息相关,却又毫无牵连。

所以这个方向与未来,就只属于当下的我,它所构成的世界,也只为我而存在。

所以它会因我生而生,因我亡而亡。

万物唯心,由我生灭。

...

这个问题统共花了云泽大概能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那期间,每次练完桩功,闲下心来之后,就总会一边抱着酒坛坐在那里,一边慢慢思考,仔细斟酌,期间也曾数次茫然失措,像是闯进了一条狭窄逼仄的死胡同、断头路,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存在似乎可有可无,心湖也就随之遭受风吹雨打,甚至一度雷霆交加,变得摇摇欲坠。

好在最终还是艰险度过,没有伤及自身。

直到后来想通之后,云泽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突然对着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无疑是在画地为牢、自掘坟墓。

便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自己为何又会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难道真就只是心有杂念,好像马跑猿跳,所以胡思乱想,无法自控?

这个问题,云泽没有想到答案,甚至没敢继续深思下去,有些杯弓蛇影,所以很快就给抛之脑后。

等到再闲下来的时候,云泽就开始尽量放空自己,只是这个状态并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就会心有杂念。于是他就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消磨时间,偶尔复盘一下自己发现的端倪、留下的布局、结过的缘分,偶尔回想一下曾经的经历,有些时候,还会再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甚至是那次远行八千里途中,前后几次臭骂老秀才,如今想想,有些话说得好像有些不太对,应该换种说法,还有一些可以用来骂人的话,当时没能想起来,有些可惜了。

不过除去这个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外,再除去柳瀅的事情之外,云泽确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有些当时没能察觉的端倪。

跟穆红妆有关,问题出在那个羊胡须的土夫子身上。

好像是叫...耗子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

三人相识的过程,在那次庆国大墓之行的过程当中,云泽某次在与穆红妆的闲聊之中,曾有提及,整个过程其实并不复杂,起因在于某个已被穆红妆忘了名字的小镇上,一位有着师门靠山的富贵子弟,当街欺辱贫苦百姓。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罕见,并且越小的地方出现越多,就好像是一位原本穷得裤兜里面摸不出来半个子儿的单身汉,忽有一天大发横财,便挥金如土,卯足了力气使劲打扮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有钱的主儿,今儿个逛一逛青楼窑子,硬着腰板走进去,软着腿脚走出来,然后明儿个就敢走在街上对些良家女子偷偷揩油,再过几天,胆子更大,就连揩油的举动都会变得明目张胆。

反正如今有钱了,成大爷了,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

忽然变得拳头大了,忽然变得身份高了,跟忽然身上有钱了,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为什么古代圣贤曾有言,勿以恶小而为之?

就是因为很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并且符合“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的本性,就很容易“由俭入奢”,再久而久之,就越发放肆,甚至逐渐变得习以为常。

所以江湖上才有那么多的不平事。

所以江湖上才有游侠儿出现。

而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就有些愣头愣脑了,明知道人家修为境界比他高,手段实力比他强,还敢仗义鸣不平,结果就差点儿给人当场打死,好在穆红妆与耗子杨偶然经过,发现之后及时出手,若非如此,恐怕那位方才初入江湖的游侠儿,就早早走完了这条江湖路,还会变成路边被人嫌弃躲闪的一坨狗屎鸟粪。

但穆红妆会出手相助,云泽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早在之前的时候,两人一路远行的途中,她就曾经做过不少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且十分引以为傲,可那早已混迹江湖几十年的羊胡须土夫子,分明是个江湖上的老油子,又岂会做这不平则鸣的侠义之举?

不过这件事毕竟没头没尾,云泽与那耗子杨的接触时间也极短,仅限于那次庆国大墓之行,所以哪怕他已深思许久,也始终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就只能被迫搁在一旁。

再往后,又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胡思乱想,从那次远行八千里,到嵇阳事变,到度朔山上,再到更早之前...

然后云泽就忽然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也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察觉的问题。

云开为何忽然销声匿迹,变得很少出现?

最早的时候,云开是被云老爷子送给他的一道护身符镇压在心湖深处,动弹不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云开都不曾被云泽所知,直到后来护身符逐渐失去作用,其上朱砂渐被消磨殆尽,才让云开逃出镇压,并且还在之后的一段时间极为活跃,也帮云泽解决了不少麻烦,第一次是宝药太岁,第二次是卷云台上与顾绯衣的冲突,第三次是心魔作乱,第四次是俗世出身的散修王正良,第五次是学院同窗犬氏部族的犬肆,第六次是古代妖城。

但也正是从那古代妖城之后,云开是忽然变得不知所踪,直到今日,两人再次互相说话的次数,甚至还没超过一手五指之数。

就连曾经接连几次试图坏他修行的心魔,也随之变得影踪全无。

为何如此?

云泽想了很久,最终也依然是将目光放在了一尺雪光的身上。

云开的消失不见,甚至心魔的不知所踪,应该都与他借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脱不开关系。

席秋阳曾把云开叫做癔症,后来又说是分魂。

但无论哪种说法,好像都与心性心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虽然不是云泽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却是第一次深入揣摩,而最终得到的结果,也让云泽有些慌神。

是不是自己在借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的时候,不小心把云开给“吃”了?

倘若真是如此,那现在的自己,究竟是谁?

云泽?云开?

亦或两者之间的第三个自己?

等他忽然察觉到这件事后,就反过来开始审视自己过往的种种内心想法、实际做法,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囊括无遗。再到最后,他就忽然发现,如果现在的自己真是介于云泽与云开之间的话,那他绝不会是第三人,并且绝不仅是介于云泽与云开两者之间,而是同时介于三者之间,甚至四者、五者,乃甚于更多者之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得像是一个又一个碎片,通过某个关键拼凑而成。

而这个关键,也从他最早注意到云开的失踪开始,就已经像是黎明之际的星辰一样,独此一颗,远远悬挂在东方天幕上,星光灿灿。

一尺雪光。

青丘老祖。

...

自从罗元明被陈子南带走,从此杳无踪迹之后,补天阁就逐渐变回了原本该有的模样,经塔与饭堂两处不再拥挤,冰山与黑市这边也逐渐多了些人气,包括整座惨遭殃及的补天阁,也随着韦右暗中投入阵法中的灵光玉钱越来越多,逐渐变得冰面平整,

积雪覆盖。

只是南边这座独栋小院的附近,却也忽然多了一个总是背负大剑的人影出来,每天早上准时出现,深夜才归,总是站在距离小院约莫十丈左右的地方,双臂环胸,要么面无表情,双眼死死盯着小院大门,要么闭目养神,暗自沉淀浑厚剑意,韬光养晦。

两个原因。

一个是为之前米迦列的忽然出手。

那天陈子南强行撑着伤上加伤便至伤势愈发沉重的身躯,以行走虚无的秘法强行带走罗元明后,其实没过多久,两人就已经到了姜北那里,并且通过这位姜家麟子,硬生生是赶在那群缩头乌龟找到两人去向之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去了仙宴阁中,并且时至今日也还藏在其中。

等到项威知晓此事的时候,已是两天之后。不过在那之前,项威倒是一直在与景博文、南山君、钟乞游、青雨棠、鸦儿姑娘几人一起暗中寻找罗元明与陈子南的具体下落,毕竟罗元明那日伤势沉重,几乎已经不成人形,陈子南也是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万一他们两个的藏身之处,被那群同样是在寻找两人具体下落的缩头乌龟率先发现,就难保不会身死道消。

而这一切,自是全都落在姜北眼中。

许是觉得没有如此隐瞒的必要,再加上一些项威几人当时还不知道的原因,所以那天姜北便以寻找两人下落为由,叫了众人前往仙宴阁一叙。

最开始的时候,此事当然引来许多缩头乌龟的注意,就难免有人暗中尾随,也有些人干脆明目张胆跟了上来。不过姜北毕竟也是姜家麟子,就与姜广要了一间单独包房,其他人自是跟不进去,便有一些守在楼梯口附近,也有一些腰包阔绰的,干脆要了隔壁厢房,时刻紧盯。

却不知项威几人进入包厢之后,就直接走了小门去往后院,已经见到了只在短短两日之内,一身伤势就已恢复小半的罗元明,以及正在休养生息的陈子南。

经过一番了解之后,这才知晓,原来那位补天阁第一人的米迦列,竟然是位天材地宝修炼成人的灵族,并且那日对他出手之后,米迦列还在暗中给他留了一滴灵族精血,不仅可以帮他迅速恢复自身伤势,甚至让他因祸得福,修为境界水涨船高。再到今天,罗元明的伤势虽然还未恢复无碍,却已隐隐有了破境的迹象,并且还是水到渠成的那种,没有半点儿勉强。

但米迦列究竟为何会对罗元明出手,又为何会在出手之后,暗中给他留下一滴灵族精血,仍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项威就把问清原由这件事给揽了下来。

还有另一个原由,则是那位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入阁考核至今未归。

可如今的项威是不是真的有去在意这件事,其实并不好说。

这一天,项威仍是早早起床,来了独栋小院这边,在距离院门约莫十丈开外的固定地方,站立不动,面无表情盯着院门看了片刻,就闭上眼睛,暗自沉淀浑厚剑意,韬光养晦。

但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独栋小院这边,却又忽然多出一人。

是个身着金纹黑袍的女子,总喜欢背负双手,给人以威严之感。

项威一身厚重剑意,从内敛不发,逐渐变成逸散体外,随后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位距离自己只有一丈之遥的赢家麟女,微微蹙眉,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但也不是因为僭越之类的事情,牵扯不到,而是这位赢家麟女身上的某种无形气势,实在是太壮了一些。

甚至会让项威莫名有些喘不上气来。

赢清薇忽然低头伸出一只手来拢了拢衣袖,拿到身前,仍是那副威严作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开口问道:

“罗元明,何时破境?”

项威眼神陡然一沉,一身剑意再无半点儿内敛,咆哮而出,卷起阵阵罡风呼啸而去,吹起冰雾卷地而行,大剑镇狱只是瞬间就已落入手中,乌光辗转,绕体而过,随后疯狂涌动,浑厚剑意拔地而起,犹胜山脉巍峨,横于此间。

赢清薇神色依旧漠然,对此无动于衷,缓缓说道:

“米迦列曾与罗元明留了一滴灵族精血,恰好被我看在眼里,碰巧之事,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稍稍一顿,赢清薇忽又摇了摇头,感慨叹道:

“祸兮福兮,赏罚分明。”

闻言之后,项威眉头微微一皱,有些莫名其妙。

赢清薇这才终于看他一眼,但又很快收回目光,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件事多做评价,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座独栋小院,便大袖一拂,转身而去。

...

独栋小院。

米迦列正背靠墙壁坐在竹廊当中,光着双脚,两腿伸直,脚趾前前后后欢快摇晃,怀里抱着一只刚刚打开的檀香木盒,方才不过人头大小,里面却有十斤看似寻常的松软土壤,便是韦右之前答应下来的古代王朝五岳土,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也确实留有一些古代王朝的国之气运,只是厚重程度相对而言比较稀薄,不过对于米迦列这种天材地宝修炼成人的灵族而言,确也有着相当程度的裨益,最起码这只檀香木盒里的古代王朝五岳土,已经足够弥补米迦列之前损失的一滴精血。

时至今日,方才到手。

但也不是韦右赖账不给,这才一直拖延至今,而是米迦列这位灵族姑娘,太过嘴馋,倘若真要将那许穗安留下的许多“零食”全都摆在明面上,出不三天,或者两天,就肯定会被她给吃得一干二净,韦右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将那些“零食”全都藏了起来,然后每隔一段时间,等到米迦列将之前吃下的那些“零食”消化干净,才会继续拿出一些,以免耽搁米迦列的修为攀升。

不过收藏“零食”的地点肯定不能暴露出来,所以每次取食,都难免需要一番勾心斗角,这次也是。

若非如此,这些古代王朝五岳土,又何必等到今天才给兑现。

一旁已经换了茶壶正在喝茶的韦右,眉眼之间满是掩藏不住的疲累之色,心里感慨万分。

这丫头,如今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

但米迦列现在的眼里,显然只有这些出自某个古代王朝的五岳土,笑得眼睛都给眯成了缝隙,伸手抓起一大把,然后扬起脑袋张大嘴巴,再将小手微微放松,这些细如粉尘的五岳土就立刻如同流水一般落入口中,然后又抓一把,故技重施,很快就全都进了她的嘴里,吃得两边腮帮鼓鼓,咯吱咯吱一阵作响。

除去这一檀香木盒的五岳土外,在米迦列的气府当中,还有另外两只一般无二的檀香木盒。

统共三十斤的“血汗钱”。

韦右对于这些已经见怪不怪。

灵族的牙口之好,比起某些异兽也没差多少,甚至还要更好一些,有关这点,韦右早就在那许穗安的身上见识过。

其中最为夸张的一次,是一把古代王朝一国君王的佩剑,品秩极高,属于那种已经失了灵性的王道圣兵,被许穗安偶然得到,察觉其上竟然留有许多帝王龙气以及一国气运之后,竟然张嘴就咬,并且真就让他轻易啃下一大块,嚼得粉碎,直到那把君王佩剑全被他给吃进肚子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之后甚至犹有闲心继续寻摸其他吃食。

当时的韦右,除了觉得这种做法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之外,也在感慨许穗安的牙口之好,简直匪夷所思。

韦右端起手中茶碗喝了口茶水,开口问道:

“你之前为何要给罗元明那滴精血?”

正在大口吃土的米迦列,闻言之后,立刻白他一眼,懒得理会,咽下了嘴里的那些五岳土后,又抓了一把细如齑粉的松软土壤仰头倒进嘴里。

韦右有些无奈。

“门外边有个新来的小子正在等你出门,应该也是想要问一问此事。”

米迦列就只冲他又翻了个白眼,依然没有要说的意思。

韦右气得咬牙切齿。

米迦列忽然伸手过来,从他跟前直接拿走了那只刚刚换了没几天的新茶壶,嘴对嘴地仰头痛饮,看得韦右满脸黝黑。

得,又是一只茶壶不能要了。

一直等到大半壶水都被她给喝光之后,这位浑身上下都是五颜六色的海外姑娘,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将那茶壶随手丢向韦右怀里,自己则是抱着那只五岳土已经全被吃光的檀香木盒又又拍又晃,顺便背靠墙壁缓缓下滑,直到整个人噗通一声躺在秀木地板上,这才懒洋洋地蠕动两下,举起檀香木盒,将里面所剩无几的五岳土抖到其中一个角落,然后将那盒子举到面前,缓缓倾斜,里面仅剩的一撮五岳土便沿着角落缓缓滑下,全都落进她的嘴里。

韦右闷不吭声,将那茶壶搁在秀竹地板上,起身进屋找了一只新的茶壶出来,重新泡茶。

米迦列也终于将那一整盒的五岳土全都吃干净了,又打了个饱嗝,然后手臂两边一摊,那只檀香木盒就被甩了出去,沿着竹廊一路磕磕绊绊不断翻滚,最终掉在竹廊外边的地面上。

米迦列忽然翻了个身,背对韦右,一条手臂枕在脑袋侧面,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立刻就有一道黄光朦朦的灵纹圆阵出现在那檀香木盒的下面,泥土翻涌,将那木盒缓缓包裹,等到地面恢复平整之后,米迦列伸出去的那只手,轻轻一翻,那座灵纹圆阵立刻变作碧光摇翠,紧随其后,已经恢复平整的地面就忽然隆起一块,竟是一棵嫩芽正在迅速生长,已经破土而出。

韦右抬头看去,眼神当中露出些许惊异之色。

米迦列这才懒洋洋地收回手掌,用手指按在秀竹地板上圈圈画画,反问道:

“韦老头儿,你又为何非得让我去揍罗元明?”

韦右沉默片刻,这才说道:

“那小子最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有些太过...”

不等韦右说完,米迦列就忽然翻身而起,神色鄙夷地看着他,开口打断道:

“你当本姑娘是三岁小孩儿呢,就你嘴里说的这些,让鬼听见都得吐你一脸唾沫!谁不知道许大哥冒着大不韪,将这补天阁的规矩改了又改,甚至抹去大半,就是为了营造一座小的乱世出来,虽然很小,也很假,但好歹也在努力向着乱世靠拢,按照许大哥的说法,这叫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又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些规矩道理的限制。韦老头儿,你跟我实话实说,你个老东西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韦右神色复杂,迟疑许久,也只摇了摇头,叹一口气。

米迦列摇头晃脑地做着鬼脸学他叹气,然后脑袋一仰,就重新躺在地板上,带着双腿高高抬起,又随意落下,响起砰然一声。

韦右端起重新倒好了茶水的茶碗,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缓缓说道:

“有关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以及老夫为何非得要你过去教训一顿罗元明,自有老夫的道理,但幕后真相究竟如何,还不能说,时候未到。更何况事情已经做过了,真相究竟如何,对你而言,还重要吗?”

韦右手端茶碗,眼神严肃地看着米迦列。

“老夫只想知道,你究竟为何要给罗元明留下那滴精血。”

米迦列瞥他一眼,忽然深吸一口气,满脸无奈,然后将双手叠放在脑袋底下,随口说道:

“只是为了一点零食就把人家揍成那副模样,这么没道理的事,肯定得给一点好处才行呀,毕竟做人这件事嘛,总得讲究一些的,可不能去学某些糟老头子...”

韦右摇头打断道:

“不对。”

米迦列脸色一沉,猛然翻身坐了起来,正要发火,却见韦右满脸严肃,便愣了一下,随即面露狐疑之色,嘴里一阵嘀嘀咕咕,但最后还是挪了挪屁股背靠墙壁,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一边摇晃两只脚丫,一边盯着脚尖缓缓说道:

“许大哥曾经跟我说过,这个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好人,只有被道理蒙蔽了内心的坏人,可恰恰就是这些蒙蔽人心的道理,才让坏人变成了好人。但这个世上的道理却总是相互矛盾的,所以这个世上的是非对错,也是相互矛盾的,那怎么才能判断一件事的对错善恶呢?这就需要用到他这么多年以来总结而成的学问了。我们应该先去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去确定自己的个人立场,然后判断是非对错,最后才能决定自己究竟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应该怎么做...”

米迦列抿了抿唇瓣,忽然将手抽了出来,整了整自己的裙角,然后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小院围墙,看向远方。

“这段时间以来,罗元明把补天阁搅得一团糟,当然做错了,错在不分青红皂白,不管那些人是不是真与云泽的失踪有关,只是因为自己的看法,就把那些人的名字刻在那座石碑上,然后一个一个打上门去,到后面,甚至还想出手杀人...可换个角度来讲,他又没错,毕竟那些名字被他刻在石碑上的人,确实都有一定的嫌疑,不是曾经做过杀人夺宝的事情,就是身上带有贵族的傲慢与偏见,或者背后靠山与云姓有仇。”

“这些人不该打吗?别人怎么想我当然不知道,但我站在一个无关之人的角度上,以我自己的道理来看,确实该打,而且罗元明出手打人的理由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他只是想要找到云泽的下落,有错吗?当然没错,不过这是于情来讲。可他的做法真的对吗?不对,这又是于理来讲。所以他在这段时间以来做的这些,就是又对又错。”

说到这里,米迦列忽然顿了下来,就连原本摇摇晃晃的双脚也暂时停了下来,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怅然道:

“既然又对又错,那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我就想啊,既然这件事又对又错,那就干脆分开来算。罗元明之所以打人,是为了想要找到云泽的下落,虽然做法错了,而且错得很多,但是不是有句话叫有情可原?那这个错误是不是就可以被抵消一部分?更何况这些人虽然是这件事上有些无辜,可他们本就该打,那是不是又可以抵消一部分错误?”

“可当我真的这么想了以后,我才忽然发现,其实我根本没办法非常公正地界定对错的大小,因为我在得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于情于理分别给出了不同的看法,自然也就没办法可以算出对错两件事谁多谁少,更没办法判断对错究竟应该怎样相互抵消,也就根本不知道对错抵消之后,究竟还能剩下什么。”

“那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用来处理这种情况?”

米迦列忽然高高抬起双腿,“嘿咻”一声翻身而起,然后来到竹廊边缘坐下,一边穿好留在下边的靴子,走向那株刚刚破土的幼苗,一边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有的,赏罚分明!”

“这就比较好判断了。于理来讲,罗元明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打人,这是错的,那我就按道理来罚他,把他打一顿。于理来讲,罗元明只是为了找到云泽的下落,你也跟我说了嘛,云泽是他小师弟,更何况也是打了该打之人,这就是对的,那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来赏他,这才给他留了一滴我的精血,让他可以早点儿恢复,如果运气不错的话,还能顺便破境一下。”

说完之后,正蹲在那株幼苗旁边的米迦列,扭过头来冲着韦右咧嘴一笑,洋洋得意道:

“怎么样,本姑娘是不是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脑袋也很好用呀?还不快来拜服在本姑娘的蓬裙之下!”

韦右摇了摇头,一阵哭笑不得。

终于还是将那茶碗端了起来,喝了一小口,甚至只是沾了沾嘴唇,之后就放下,依然是如之前那般端在手里,低声问道:

“这种情理分开判断是非对错的学问...很不错,但也只是用在一些小事方面似乎很有用,就像这次,罗元明犯下的错误不是很大,他就只是打了一些人而已,并且把事做得很绝,虽然后来也想杀人,但最终还是没能得逞,所以你可以先打他,再赏他,因为罗元明罪不至死。可如果罗元明已经开始动手杀人了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果他要以死才能谢罪,你该怎么办?”

米迦列闻言一愣,神色间的洋洋得意逐渐敛去,变得沉默下来,然后蹲在地上伸手抚弄那株刚刚破土的幼苗,神色复杂,过了许久也没能想到一个答案出来。

最后叹气说道:

“于情当活,于理该死,那就半死不活好了。”

韦右有些莫名其妙。

“何解?”

米迦列缓缓说道:

“废去修为,留他一命。”

韦右摇头道:

“这也就是你与罗元明并不熟络,倘若亲近...或将罗元明换做许阁主,你又如何才能下得去手?”

米迦列猛然间脸色一沉,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最终一脚踩在竹廊边缘,伸手揪住韦右的衣领一阵前后用力摇晃,唾沫乱飞,破口大骂。

好半天后,韦右这才终于得了空闲,抬手抹掉脸上的唾沫,与站在面前依然怒容满面的米迦列叹道:

“老夫就只随便一问,你又何苦用这唾沫星子来压人。”

米迦列只是瞪眼。

韦右无奈说道:

“正如你方才所言,这个世上的道理却总是相互矛盾的,所以这个世上的是非对错,也是相互矛盾的,既然如此,那就总会有些事情不如人意。这次的事情,是发生在那罗元明身上,与你关系不大,自然可以冷静处理,可若换成老夫刚才问你的,倘若有朝一日,许阁主为了某个于情而言无错的理由大开杀戒,行那错误之举,你又是否能够再如方才所言那般废其修为,留他一命?你又是否能够下得去手?做得出这种事来?”

米迦列一阵磨牙。

“韦老头儿,你就是故意跟我做对,是不是?!”

韦右摇了摇头,随后坐直身形,神色严肃。

“你就只需回答老夫,倘若真有那一日,你又如何下得去手,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

米迦列面上神情逐渐收敛起来,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许久之后,这才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屏息片刻,再缓缓吐出,然后重新抬头,狠狠瞪了韦右一眼,转身重新走向那株刚刚破土的幼苗,沉声说道:

“废去修为,留他一命,对于一介修士而言,自是生不如死的结果,甚至要比将他直接杀了还要更加难受,自然就是于理而言的惩罚。韦老头儿,你有没有想过,佛家有讲,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家又有讲,破万法而显真空之理,曰破,论万法之缘起而显妙有之义,曰立,破立一际,遮照同时;甚至就连市井坊间的俗语都有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只要人还活着,就总会有路可走,有法可寻,总能破而后立,关键只是在于找不找得到...”

说到这里,米迦列已经站在那株幼苗的跟前,她止住脚步,沉默了许久,悄悄抬起手来抹了抹眼角,然后猛地转过头来,狠狠瞪了韦右一眼。

“别人找不找得到我不知道,但许大哥肯定可以找得到!”

韦右与她沉默对视,片刻之后,忽然会心一笑,深以为然道:

“倘若真有那一天,许阁主,确是能够找到那条路的。”

他端起茶碗,久违地如此开心,一时兴起,便大声笑道:

“以茶代酒,当浮一大白!”

说罢,仰头便欲一饮而尽。

只是米迦列不肯领情,冷笑一声,愤愤言道:

“若是真有那一天,韦老头儿,你肯定找不到!”

韦右闻言一滞,猛然就被茶水呛住了喉咙,一口茶水全都喷了出去。

“小...咳咳...白眼儿狼,这个月的零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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