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朔山,云府,宁心院。

在得到泽哥儿年前就会回来的消息之后,雪姬便第一时间将这宁心院里上上下下全部收拾了一遍,一切物件儿全部归置整齐,又将床铺被褥全换一遍,之后还去外面烧了许多木炭回来,其中一些堆在房屋侧面,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则是尽数填入地龙之中,不消太久,屋里的温度就逐渐变暖,与屋外大雪封山的景象截然相反。

但其实每隔一段时间,雪姬总会过来打扫一趟,所以今日所做的这些,略显多余。不过雪姬显然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多费力气,待得做完了这些,又尽心尽力检查每个角落,就连房梁墙角也没有放过,直到整间房屋彻底变得一尘不染,这才终于空闲下来。

其中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很早之前云泽自己动手完成的字画,是一副明显与云温章的作画习惯,有着几分相似的奇石青松图,只是当年完成这幅青松图时,云泽的修为境界、眼界见识、笔力笔触,还只停留在世俗凡人的程度,所以虽然有些云温章的影子在里面,但也只是三四分的形似罢了,其他方面,则远有不如。

不过最初的时候,该是云海青松图才对,只是因为作画之时,悬挂在大堂屋檐下的那只鬼惊铃忽然响起,就让云泽下笔之时出了些岔子,多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再后来,云鸿仁来找云泽,却偏偏一时玩性大起,与木灵儿打闹途中,便将整个房间弄得一片狼藉,连同当时这幅本该还有一些挽回余地的青松图,也被大块儿的墨迹污染严重,彻底变得无法挽回,就让云泽被迫无奈,只得将它改成现在这幅奇石青松图。

于是其中韵味就随之变得更差许多,再加上当时的云泽本就笔力不够,倘若放在市井坊间,可能很多人就连擦屁股都未必肯用,会嫌弃上面的墨迹。

但在雪姬看来,这幅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完成的奇石青松图,还是相当好看的,便将它装裱之后,悬挂起来。

图中留白处还有一行字,若是放在懂行的人眼里,称得上无价之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是出自云温章之手。

不过最早的时候,其实并不只有这一句,后面还有一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同样被云温章写在这幅图的留白处。虽然当时雪姬并未亲眼见到,却也能够通过纸上无形之中残留的痕迹,大概推断出来,大少爷当时在写完了这两句话后,稍作迟疑,还是将后面那句抹掉了。

为何如此,木灵儿当然不懂,但雪姬却大概知晓,所以如果当时云温章没将后面那句话抹掉,出不多久,雪姬也会将它抹去。

因为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

可即便如此,雪姬依然觉得图中留白处仅剩的那句话有些碍眼。

只因世人见到这一句,往往想到下一句。

云温章之前曾与云泽说过,道理都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可这本就是很没道理的道理,就好像世间对于善恶的定义,损己利人者为善,损人利己者为恶,同样很没有道理,毕竟这世上的一切有灵众生,往往都是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这就是本性,所以与其将那所谓的“损人利己”,与“损己利人”说做善恶,倒不如说违逆本性者为善,顺从本性者为恶。

逆善顺恶,这算哪门子道理?

雪姬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在宁心院的那座袖珍恶土中,水流忽然一阵翻涌,紧随其后,就有一颗两颊凹陷的脑袋露出水面,双眼黑洞洞,毫无神采,爬上岸后,更能见到身形羸弱枯瘦,好像微风一吹,就会立刻倒在地上。

这只忽然出现的羸弱小鬼,坐在水池边缘,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不会说话,只能用双手一阵比划。

统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与木灵儿有关,起因在于当初木灵儿假孕蒙骗云温裳时,曾有外人同样信以为真,便在木灵儿当时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每天都要喝的安胎药里,放了些另外的东西,时至今日方才查明,与府上那位走了练气士路数,又以炼丹师为辅的梦烟小姐有关。

第二件事,则是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去了后山的大少爷云温章,至今未归。

雪姬大致了然,仍是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直到许久之后,忽然神色一动,竟是极为难得地笑了起来。

“快过年了,添点儿红色,喜庆。”

羸弱小鬼立刻了然,从水池边缘一跃而下,落地瞬间传出吧唧一声,与此同时,在其身后的那座袖珍恶土中,忽然水流翻涌,围绕着中间那座取自后山的黑石假山,汩汩而动,也似沸腾一般,水波翻涌之间,整座水池,都随之逐渐变成了极为鲜艳的红色。

一柱水流,陡然间拔地而起。

于是在这被那老桃树的繁密枝桠遮盖的度朔山顶,忽然泛起一股血腥气。

...

后山,风雨如晦。

这场风雨来得极为突兀,并且格外-阴寒,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满山鬼雾翻涌不止,雨珠落地的瞬间,就会立刻结成黑霜,以至于整座形似恶鬼横卧的后山,都变得越发阴森了起来。

鬼山头颅,共有三颗,其中两座头颅分列南北,各有七窍面孔,都在吞吐黑云。而在当中的那座头颅凶山,则是更为巨大且真实,通体漆黑、鬼面獠牙,七窍之中皆有白光朦胧,上接天穹,吸引星月精华,汇入七窍之中。

有一老树扎根在这头颅的眉心之处,枝桠繁密,却通体焦黑,如受雷击火烧,生机惨淡,也便远远望去,星月精华汇聚而来,漫过无数枝桠,便好似铁树开花。而在老树扎根之处,则有一截嫩枝生长出来,两片绿叶左右分开,有迷蒙神光环绕流转,青翠欲滴,更有灵纹出没似游龙,演化万种神妙。只是在此之外,又有一根千丈长的黝黑锁链,缸口粗细,瞧不出具体是个什么材质,一端捆在树干上,另外一端,则是深入这颗鬼头的巨口之中。

云温章衣衫破烂,浑身血迹,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来到此地,一身浩然正气,任凭此间风雨如晦,阴气翻腾,也无法靠近三尺之内。

他在树下止步,回头望向前山所在的方向,微微皱眉,却也大抵能够隐约知晓,是云府当中忽然起了一场极大的冲突,统共三人。即是如此,那么其中两人,应该就是雪姬与钱淼无疑,至于另外一人,究竟是青槐还是山肖,不太好说,但青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吕梦烟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在那云温裳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青槐名列第六,只是因为最前面还有一个并未计入排名的陶老爷子,便写作第五,而雪姬则是要比青槐稍差一线,钱淼还要再差一线,也便前者写作第六,后者写作第七。

尽管这个排名究竟是以什么作为依据,就连云温章也并不知晓,可修为境界、实力手段,肯定也在云温裳的考虑之中,所以这场厮杀确是激烈无比,以至于连翻碰撞产生的气机,已经涌出前山所在的那座古界小洞天,再加上出手三人皆为阴鬼邪祟,便带起此地原本还算平静的阴邪气机混乱翻涌,导致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往往如此。

不过云温章对于此事倒也并不上心,并且已经大概能够判断出最终结果,倘若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两伤一死,或者一伤两死。但这并不是说雪姬与钱淼二人实力不济,恰恰相反,这两人的种种手段,倘若没有云老爷子在其体内留下的禁制存在,哪怕如今的云温章对上其中任何一人,又有浩然正气天然压制阴鬼邪祟,依然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保证稳赢。

只是青槐在那《百鬼图录》当中,毕竟排名第五,而若只论杀力,排名甚至还要再往前面挪一挪,哪怕需要时刻分心保护吕梦烟这个拖油瓶,也依然不是没有临死之前拉上一人做垫背的可能性。

但无论雪姬也好,钱淼也罢,或者青槐、吕梦烟,谁死谁活,全都影响不大。

云温章目光看向眼前这座鬼头凶山的血盆大口,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随后猛咬舌尖,双眼一瞪,便有浩然正气三千里,拔地而起,上涌云霄,生生将那终年不散的厚重铅云,强行撕裂。

茫茫深空中,月明星璀璨。

那条黝黑锁链,忽然晃动一下,传出哗啦一声。

鬼头凶山的深渊巨口中,忽然传来一道沙哑嗓音。

“我见过你,很纯粹的浩然正气,就算比起书院那些所谓的君子圣贤,也犹有胜之。”

云温章缓了两口粗气,规规矩矩弯腰行礼。

“晚辈云温章,见过前辈。”

黝黑锁链又晃一下,传出哗啦一声,但却不是外面这条,而是那座深渊巨口的里面。

沙哑嗓音沉声问道:

“云凡,是你什么人?”

云温章起身答道:

“家父云凡。”

闻言如此,那道沙哑嗓音沉默片刻,那沙哑嗓音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声响之大,震耳欲聋,连同这座鬼头凶山七窍之中吞吐不断的星月精华,也一并凝滞不动,甚至隐隐有些倒流返回迹象,并且带动里外两条,或者只有一条锁链,晃动不止,哗啦啦胡乱作响,随后猛然绷直,发出一阵嗡鸣,更将那株焦黑老树扯得咔咔作响,之后锁链就一直保持这般模样。

云温章神色一变,像是胸口挨了一记重锤那般,口吐血雾,跌跌撞撞后退数十丈,几乎已经退到这座鬼头凶山的边缘,最终一脚踩住地面一块儿凸起的顽石,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却也再无余力,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

那震耳欲聋的笑声方才慢慢止住,惨被拘禁在这鬼头凶山中的那人,像是笑得有些累了,便缓了几口粗气,而后方才语气讥讽道:

“如果你是云凡的儿子,那云温书是个什么东西?还是说云凡那个早就已经难产而死的婆娘,当年是给他生了一个姑娘出来?”

云温章大口喘气,抬头看向那座深渊巨口,嗓音艰涩问道

“前辈所言,何意?”

那沙哑嗓音低沉一笑。

“何意?云凡的婆娘,统共就只生了一个孩子出来,而且孩子才只刚刚落地,那婆娘甚至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就直接咽气了,你说何意?如果那个孩子不是女娃,那你肯定就跟云凡没有半点儿关系,毕竟当时的鬼门那边,统共只有两个活人,那婆娘死了之后,更是只有云凡自己。怎么,难不成人鬼殊途,也能生下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出来?还是云凡自己干自己?”

言罢,那沙哑嗓音又一次哈哈大笑。

云温章再一次如遭重击,低头呕出大口鲜血,趴在地上屏息凝神,封闭视听,可即便如此,他的身躯仍是颤抖不止,有如筛糠一般。直到笑声渐敛,云温章才颤颤巍巍放松下来,大口呼吸,而后原地盘坐强行压下体内翻涌躁动的气机。

那沙哑嗓音忽然嗤笑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声响。

许久之后,云温章忽然抬手一拳砸在胸口,逼出了脏腑经络之间的一口淤血,放松下来,呼吸声却如破破烂烂的风箱那般。

这一次,不必云温章再问,那沙哑嗓音便主动说道:

“那婆娘身死之后,云凡其实还挺伤心的,但在鬼门那边,除他之外,就只有鬼仆。主仆有别,云凡当然不会多说什么,便跑来我这儿,与我说话闲聊,期间就曾谈到,他已经为那孩子取名云温书。”

说到这里,那沙哑嗓音忽又变得戏谑起来。

“这个云温书,该不会真是你娘吧?还是说云凡那个老不修的狗东西,遣了哪个鬼仆出去,给他另外找了新的婆娘生了你?”

云温章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嗓音艰涩摇头道:

“前辈莫要说笑了,云温书是晚辈一母同胞的兄弟,除此之外,晚辈还有另外十位兄弟姐妹...家母虽是难产而死,但也绝非就只生了一个孩子。”

那沙哑嗓音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才嗤笑一声。

“我还道你身上明明有着修为境界跌落的痕迹,怎么也不想着尽快恢复修行根基的伤势,反而跑来这边找死,原来竟是父子离心,想从我这儿套话出来。”

那沙哑嗓音悠然说道:

“想问什么,问就是了,反正我也闲着无趣,有人陪我说话聊天,刚好可以打发时间。”

云温章神色萎靡,勉强笑道:

“前辈何出此言?”

那沙哑嗓音冷哼一声。

“装疯卖傻,好歹你也是个圣道修士,岂会不知但凡修行中人,修为境界越是高深,越是难有子嗣降生,更何况是云凡那般天道臣子,能有子嗣降生已经是走了天大的狗运,还想再求更多?呵,你去让他试试看,老子就把话给撂在这里,便是累断了云凡的老鸟,他也没本事生出第二个!”

云温章默然,低着头,心情复杂。

许久之后,云温章忽然抬头,目光看向那棵焦黑老树下方的两叶嫩芽,自是能够认得出来,这本该是株造化圣药,但不知为何,竟然少了一部分,并且药力残缺极为严重,已经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造化圣药,可即便如此,效用依然不是寻常可比,谈不上生死人,肉白骨,却要让他恢复修行根本上的严重伤势,算不上难。

但云温章不敢轻易妄动,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有必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将那半株造化圣药收入囊中。

那沙哑嗓音忽然响起。

“那是陶木德以心头血浇灌而成的东西,不过很早之前就已经属于云凡了。想要,拿走便是。”

云温章摇了摇头,随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不已的复杂情绪,开口说道:

“前段时间,霍成前辈曾在府上一位鬼仆下山采买日常所需的时候,暗中塞了一本古书在他身上,并且附言,让那鬼仆一定要将书本送到晚辈手中。霍成前辈自是不会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书本内容,就成了最让晚辈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那沙哑嗓音就只嗯了一声。

云温章便继续说道:

“书中记载,近古人皇崛起年间,世上曾有一人,常以他人性命为代价,强行夺取对方修为手段甚至大道偏颇,化为己用,并且命丧其手之人,往往死状凄惨,令人不忍直视,但其下场亦是可悲,命丧于近古人皇的一缕杀念之下,尸首也被丢入东海,从此杳无踪迹。”

那沙哑嗓音哦了一声。

云温章无奈,只得问道:

“敢问前辈可是书中记载之人?”

沙哑嗓音语气玩味,反问道:

“何以见得?”

云温章张了张嘴,无奈苦笑一声,只得好生斟酌言词,缓缓说道:

“晚辈曾在云府经塔之中翻阅无数典籍,其中就有一些关于近古人皇的记载,虽然语焉不详,但在其中却有提到,近古人皇乃是法家出身,主张天下无不可赦之罪,故其一路崛起途中,以及证道之后,其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只是每逢遇见作恶之辈,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便说作天下无不可赦之罪,实是天下无不可悔之过。既是如此,那古书所言之人的最终结果,又怎么会是命丧于人皇的一缕杀念之下,尸首也被丢入东海。”

闻言之后,那沙哑嗓音忽然就又大笑起来,意味难明,只是这次却与之前不同,极为平常,也让一瞬间心头警钟大作的云温章暗中松了一口气。

沙哑嗓音啧啧叹道:

“原来天底下还是读书人的胆子最大,明知书中记载的近古人皇崛起年间,距离今日至少已有十万年之久,却还敢想这种事,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匪夷所思?”

云温章坦然点头。

“的确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

说着,他便抬头看向更高处,天幕之上,铅云早已聚拢恢复,可即便如此,仍是有着星月精华射穿云层,落向这座鬼头凶山的七窍之中,以至于这座恶鬼头颅之内,光华璀璨,便好像是远在深空中的一片浩渺星河。

沙哑嗓音沉默片刻,随后语气沧桑道:

“确实是我。”

云温章道: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沙哑嗓音忽然笑了一声,听得出几分凄凉之意,但在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答道:

“贺风。”

云温章费力起身,只是这些简单动作,就已经累得粗气不止,满头大汗,随后稍稍缓了两口气,便拱手作揖道:

“敢问贺前辈,父...云凡,究竟想要做什么?”

贺风叹气道:

“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瞒天过海,以假冒真...”

...

云府。

正在堂屋门前假寐的云老爷子,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激烈厮杀,根本置若罔闻,毕竟厮杀双方,无论雪姬与钱淼也好,还是青槐与吕梦烟也罢,谁死谁活,或者干脆全都死了,也无关紧要,毕竟山上这些鬼仆,除去个别实力手段还算不错的之外,作用也就只是能让山上变得热闹一些,并且很快就会变得可有可无,所以这些鬼仆就是全都死干净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疼。

不过很快,正在摇晃藤椅悠然自得的云老爷子,就忽然停下了摇晃藤椅的动作,睁开眼睛看向身旁忽然出现的陶老爷子陶木德。

“有事?”

后者沉声说道:

“大少爷去找贺风了。”

云老爷子兴致缺缺收回目光,仅仅只是嗯了一声,就闭上眼睛继续摇晃藤椅,吱呀作响。

陶木德眉关紧蹙,再次开口道:

“那边的情况我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云老爷子仍是不急不缓,悠然言道:

“无妨。”

陶木德疑惑说道:

“真不用管?贺风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而且他还知道不少事情真相,你就不怕他会因为你不带他一起离开,就心怀不满,横生枝节?以他知道的那些,只需稍加修饰,想要蒙骗大少爷,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不等陶木德说完,云老爷子便嗤笑一声,开口打断道:

“贺风确实不是安分守己的家伙,但我何曾说过,不会带他一起离开?”

陶木德一愣,有些不明就里。

云老爷子道:

“我会带他一起离开,但不能无缘无故带他离开,毕竟为了这番布置,实在是耗费了我的不少时间,也耗费了我的不少精力,可他贺风做过什么?又有多大的脸皮,多大的本事,可以直接张嘴吃白食,说让我带他离开,我就得带他一起离开?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得的好事,想要脱困,想要越狱,他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才可以,否则我又凭什么带他离开?”

陶木德疑惑道:

“那...”

云老爷子笑了笑,心情极好,身形依然随着藤椅前后摇晃,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旁边的陶木德,意味深长道:

“外面的世道可不太平,所以像你这种麾下喽啰,当然是多多益善。”

...

这场激烈厮杀,很快就已经落下帷幕。

吕梦烟最终死在了雪姬的手里,被一泼冰雾笼罩,只一瞬间,就冻成齑粉,烟消云散,而最早看似押宝在云鸿仁身上,实则押宝吕梦烟的管家青槐,则是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不是当场暴毙,却也瞬间重伤,眉心处陡然炸开一团腥臭乌黑的血雾,身形也被迫化作原本百丈青鬼的狰狞模样,满脸污血,哀嚎连连,最终死在雪姬与那羸弱小鬼的联手之下,半个身子都被魂血虫在短短片刻之内吃得一干二净,另外半个身子,则是惨被雪姬冻成冰雕,随后手指一点,就立刻浮现无数裂痕,最终变成了一个七零

八碎的模样,尽数坠入大海之中。

阴鬼邪祟之流,一旦身死,必是魂飞魄散。

不过这场厮杀对于雪姬与那羸弱小鬼而言,绝不轻松,两人各自都有轻重不同的负伤,其中又以那只羸弱小鬼更加凄惨,本就总是一副萎靡的模样,如今再看,不仅神色更加萎靡,并且浑身上下满是漆黑如墨的血污,很多地方都已血肉模糊,便在落地之后,只与身上同样重伤严重的雪姬比划两下,身形就立刻钻进云府某座用来布置景色的水池之中,不知所踪。

雪姬站在原地,一条手臂已经消失不见,伤口处血肉模糊,粘稠漆黑的鬼血不断低落下来,很快就在地面汇成了一片墨池那般的血泊,腥臭无比。

只是这种伤势,对于雪姬而言其实不算特别严重。

她手指一引,便有风雪汇聚,缠绕在断臂之处,前后只是短短片刻,一条肤色雪白的手臂,就已经重新生长出来,可身上这件一如既往的黑白布衣却是已经不能要了,雪姬无奈一叹,并不理会周遭望来的畏惧目光,转身回去宁心院那边,很快就换了一件干净衣裙,重新出门,去了修云院。

这场激烈厮杀,自是没可能瞒过别人的,毕竟这座古界小洞天,虽然看似无边无涯,实际上并非很大,甚至方才厮杀途中,无论雪姬也好,羸弱小鬼也罢,还是青槐,其间都有数次已经触碰这座古界小洞天的无形边缘,但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越过边界,毕竟一旦离开这座古界小洞天,立刻就会进入那条浑浊黄水滚滚无边的小路,倘若没有周繇也或云老爷子出手相助,就轻则迷失,重则身死。

哪怕陶老爷子陶木德,同样不敢轻易闯进那条小路。

抵达修云院后,木灵儿立刻迎了上来,满脸担忧,围着雪姬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仔细查看她的伤势究竟如何,一边嘴里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一把抱住身躯冰凉的雪姬,嚎啕大哭。

希儿与云温裳随后走来。

雪姬正一只手按在木灵儿的脑袋上,轻声安慰这个方才亲眼瞧见她的一条手臂被青槐生生扯掉的一幕,就着实吓破了胆的小姑娘。

云温裳秀眉轻蹙,问起了雪姬的伤势,得到不算严重的回复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但也仍是不免一番责问,让雪姬以后千万不能再如今日这般轻举妄动,毕竟青槐的实力,其实更在雪姬之上,哪怕还有吕梦烟拖他后腿,方才那场激烈厮杀,雪姬与那羸弱小鬼也仍是险象环生,甚至其间还有数次凶险,都让云温裳一阵心惊肉跳,险些按捺不住直接出手。

雪姬无奈,只得连连答应下来。

但话至此间,两人却又忽然噤声,目光看向不远处忽然出现在墙头上面的山肖,后者仍是那副皮包骨头的目光,身长体黑,生得极为难看,尖嘴猴腮模样,脸上没有二两肉,两只眼窝也深陷下去,如一猢狲成精。

在《百鬼图录》上,云温裳将他排在第十位,写作第九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山肖的实力手段仅限于此,只是因为云温裳对于山肖的了解实在太浅,所知不多,这才将他放在这么一个位置上,但仅以直觉来讲,至少云温裳并不觉得这个看似猢狲一样的家伙,实力手段会比雪姬青槐更弱一些。

雪姬同样面露警惕之色,将还在怀里的木灵儿随手拉开,转身看向蹲在墙头上面的山肖,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后者面上忽然露出一抹夸张至极的笑意,嘴角咧开,两边的脸皮便皱成一堆,于是他整张脸都变得阴森起来,整个人也显得越发诡谲,然后缓慢抬起极为细长的双手,拍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之后停顿许久,又拍一下。

山肖笑道:

“真是难得的好戏,打得精彩极了!”

腔调古怪,抑扬顿挫极为夸张。

雪姬神色依然冷漠,只是裙角发梢已经逐渐飞起,周身开始环绕一阵凛冽寒风,声势渐大,便吹得四周梨花洋洋洒洒,如雪一般。

山肖双手最后一下拍在一起,瞧见雪姬已经动了杀心,面上笑意便稍稍收敛了一些,恢复正常语气,漫不经心道:

“刚刚宰了吕梦烟青槐,又想转过身来对付我和支离小姐,是不是有些太快了?之后是不是就会轮到仁哥儿?别着急嘛,先去养一养伤势,否则你肯定就会死在我手里的,这就没意思了。”

山肖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来,本身身材极高,如今又在墙头上面,便显得极为高大。

他继续笑道:

“更何况泽哥儿也快回来了,今天,或者明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两天了,而且还是家主亲自叫他回来的。那么有些事情,是不是应该很快就会揭开真相了?比如这场蛊斗的目的,比如咱们谁都不能轻易下山的原由,再比如...云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少爷小姐,又怎么会又那么多人死得那么干脆利落。当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实在是猜不出来,可你,还有...”

山肖目光缓缓转向云温裳,哈哈一笑,拱手抱拳晃了晃。

“还有六小姐,应该都跟我一样,心里很奇怪吧?所以现在肯定不是咱们打生打死的时候,毕竟谁也不知道泽哥儿这次回来是不是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再就是...仁哥儿。”

“虽然之前青槐也曾跟在仁哥儿身边做事,可那毕竟是假的,就像我之前还一直跟着阳哥儿来着,也是假的。当然阳哥儿那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谁都不想将宝押在他的身上,理所当然,也情有可原。但仁哥儿可不是啊,虽然少了一条手臂,又放着正儿八经的路数不走,非得以活人之躯修行鬼道,但这不也恰恰证明了仁哥儿非同凡响嘛,怎么就能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呢?”

山肖装出一副眉关紧蹙想不通的模样,双手啪的一下拍在脸上,五指微曲,唉声叹气地向着下面缓缓拉扯脸皮,结果真就被他扯得脸皮耷拉下来,吓得木灵儿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跑去云温裳身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哭啼啼,再不抬头。

山肖瞥了一眼木灵儿,嗤笑一声,然后手指一松,脸皮就重新恢复如常。

“雪姬,六小姐,还有...希儿姑娘和木灵儿,对吧?你们说,这到底是仁哥儿藏得够深呢,还是那个早就将宝压在仁哥儿身上的家伙,藏得够深啊?”

雪姬双眼虚眯,周身寒风已经愈发凛冽了。

眼见谁都不愿搭理自己,山肖立刻作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悻悻然摸了摸脸颊,怅然说道:

“行吧,不愿意聊那就不聊了,反正这个年肯定可以过得很有意思,毕竟泽哥儿可是家主亲自派人叫回来的,破天荒,头一遭,比雪姬冲我笑一笑还要难得,只可惜呀,青槐那蠢货是看不到喽!好歹还是咱们云府的大管家来着,怎么就能因为喜欢四小姐,就冒然把命压在一个注定早死的小小姐身上呀!”

山肖一阵摇头叹气。

“蠢哦,太蠢喽...”

雪姬忽然冷哼一声,周身无形之中环绕的凛冽寒风,便裹挟一片梨花白,宛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山肖的喉咙,那颗硕大的头颅,便立刻高高飞起,伤口带起大片的如墨鬼血,四溅开来。

只是头颅飞到一半,就忽然化成灰烬飘散出去。

连同墙头上面山肖的无头身子,也是一点一点化作灰烬,被风吹散。

但在下一刻,墙头上就又出现了一个完整无损的山肖,蹲在那里,歪着脑袋,一只手拖着脸颊,细长宛如竹竿一般的食指轻轻敲打额头侧面,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看着方才突然出手的雪姬,缓缓说道:

“刚才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从没发生过,毕竟泽哥儿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被他知道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雪姬,忽然就死在了我的手里,肯定会有麻烦的。所以我饶你这一次,但最好不要再有下次,否则我不保证泽哥儿回来之后,会不会为你哭鼻子。”

雪姬眼神一沉,还要出手,却见云温裳忽然上前一步,一只手直接洞穿了环绕在其周身的凛冽寒风,按住了雪姬的肩膀。

山肖手指缓慢敲打额头侧面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一闪,深深看了一眼神色冷漠的云温裳,忽然哈哈一笑,模样滑稽地拱手抱拳道:

“原来六小姐伤势已经恢复无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云温裳并不答话,仍是神色冷漠,置若罔闻。

但山肖从来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便如先前一般,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来,毫不内敛地高举手臂伸了个懒腰,顺带着呻吟一声,后又拧了拧脖子,咔咔作响。

做完了这些小动作之后,山肖方才懒洋洋道:

“看在咱们应该都是棋子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们指条...应该是明路。”

山肖转头看向云府的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三少爷,云温河。哪怕关键不在他身上,也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云温裳皱了皱眉,终于开口道:

“你有证据?”

山肖撇嘴耸肩。

“当然没有,毕竟三少爷当年出山的时候,可是想把半个江湖都给收入囊中的,这种家伙,城府深与不深暂且不说,心思肯定相当缜密,怎么可能让我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信与不信,全看你们自己的想法,信了最好,或许咱们还有联手的可能,若是不信,那就权当我是放屁好了。”

说完之后,山肖就不再多言,往后抬起一条腿,然后往前一甩,身子就顺势转向院外,随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倒去,消失在墙头上面。

云温裳默然,有些将信将疑,便转而看向身旁的雪姬。

后者对此无动于衷。

...

次日。

一场鹅毛大雪,好似杨柳棉絮一般充斥了云府所在的这座古界小洞天。

然后山顶附近,忽然传来一声轰鸣巨响,空间宛如镜面崩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印在一片枯树密林扎根的山崖跟前。

云泽与杨晃,缓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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