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落霞殷红,毫无阻碍地铺满了山顶,然后越过窗台,照进房间。床铺上的那条金丝绣边大条褥,一条条绣边金丝就变得有些晃眼,于是整个房间也都随之变得亮堂起来。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发出吱呀一声。

进屋之人,是那肤色苍白的诡异少年,脸颊肥嫩,看似只有八九岁模样,一如既往地不着寸缕,并且眼眶乌黑,眼窝深陷,便看似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都不曾合眼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紧随其后,房门便再次传出吱呀一声。

少年将房门紧闭。

不知为何,少年竟然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一般,浑身上下湿漉漉,手脚滴水,便一步一个湿脚印,关门之后,便缓缓走向房间东侧的那张梨花木大床,待到近前,便可见到云泽正安安稳稳睡在床上,脸颊苍白无血色,双臂被之前将他送来的云鸿仁刻意放在他的身体两侧,压在这条金丝绣边大条褥上面,依然穿着那件黑底云纹的法袍,不曾褪去。

少年眼神冷漠站在床前,不着寸缕的身形,挡住了不少落日晚霞的辉光。

仁哥儿有些不会照顾人呐。

少年扯了扯嘴角,就已经算是嗤笑过了,然后瞥了一眼床边那只云鸿仁方才坐过的圆凳,轻哼一声。

泽哥儿忽然道心崩溃,并且牵连心湖也随之彻底崩坏,确实不在意料之中,毕竟按照最初的计划,泽哥儿此番回山,理应是在见到六小姐、雪姬、木灵儿、希儿、钱淼与夤夜的人头,竟然摆在大年夜的饭桌上时,才会因为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般沉重打击,心湖崩坏,当场昏厥。

如若这般力度也还不够,无妨,家主另有其他准备,像是云府后面的那片坟茔,那些早已入土的尸体,一旦重新挖掘出来,就会瞧见他们依然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尤其那些曾与泽哥儿十分要好的少爷小姐,每一个都是唇红齿白,尤为鲜活,倘若不是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儿生机,任谁忽然瞧见他们就在桌旁坐着,都会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但也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就会一点一点变得血肉干枯,变得模样苍老,最终全部腐朽焦黑的模样,一触即碎。

若是瞧见这些依然不够,又该怎么办?

还是无妨,那就让泽哥儿再去亲眼看一看,往年时候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欢聚团圆的光景。瞧一瞧他的哪位叔伯曾经拿着筷子沾了点酒水滴在他嘴里,然后一边看着那个少年整张脸都因酒水辛辣皱成一团,一边哈哈大笑;再瞧一瞧他的哪位姑姑曾经一边埋怨那些喜欢拿他取乐的叔伯,一边拿来果酿糕点,轻声安慰那个小小少年。

真名谷良的萎靡小鬼,神情慵懒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之前某次下山采买日常所需的时候,曾在一家市井坊间的书铺当中看到过,某本书上写道,“传说每一个人在出生之前,都曾看过自己一生的剧本,那你之所以还会决定来这人间走一遭,一定是因为这一生有你不愿错过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

那么这些本该再让泽哥儿重新看过一遍的画面,算不算是泽哥儿这辈子最不想错过的那些?

那如果没有出现这场意外,当泽哥儿重新看过了这些,又忽然见到这些叔伯姑母,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变成腐朽焦黑的模样,然后被他轻轻一碰,就哗啦一下散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灰尘弥漫,又会露出一副怎样的神情?

谷良原本慵懒到有些睁不开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甚至激动得忍不住浑身颤抖。

但很快,这只萎靡小鬼就重新变得萎靡下来。

可惜,实在可惜,一千一万个可惜...

没曾想,泽哥儿竟然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忽然道心崩溃了,也让家主那么多的布置与安排,全都成了无用之功。不过如此一来,好像六小姐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那么事成之后,家主又会怎么安排?

是将他们收入麾下顺便带走,还是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谷良抬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最终还是觉得这件事似乎无关紧要,便不再多想,伸手慢慢探向云泽胸口。

家主说过,泽哥儿手中那枚比起世俗凡物也没差多少,经不起半点儿磕碰的镂空螭龙纹珮,就被藏在怀里。

但在下一个瞬间,谷良就忽然神色大变,但见云泽周身忽然冲出一条又一条雪白匹练,直接掀开了那条金丝绣边大条褥,砰然撞在谷良身上,将他身形直接掀飞,狠狠砸在西边墙壁上,可那墙壁偏偏坚如金铁,便不仅没能撞穿出去,反而发出一声沉重闷响,漆黑如墨的鬼血四溅开来,再看去,那真名谷良的萎靡小鬼,已经浑身上下满布龟裂,从墙上缓缓滑下,最终瘫软在地,面庞五官紧皱狰狞,痛苦呻吟。

床铺上,一条条雪白匹练,正在云泽衣袍当中来回穿梭,使之法袍鼓荡,大袖翻飞。

谷良猛然咳出一口黑色鬼血,这才勉强可以爬起身来,最终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过许久,方才颤颤巍巍艰难起身,双眼死死盯着云泽周身来回穿梭的一条条雪白匹练,眼神狰狞。

一阵狂风忽然涌来,将原本紧闭的房门砰然吹开。

那驼背老鬼,缓步走入房间当中,先是瞧了一眼浑身龟裂,只能靠墙支撑的谷良,又转头看向床上的云泽,眯起眼睛,幽幽叹道:

“白先生果然还是在泽哥儿身上藏了手段啊,这玉佩,看样子是暂时取不成了。”

谷良咬牙切齿盯着杨晃,厉声言道:

“你早就知道,所以才会让我过来拿玉佩,你去对付仁哥儿!”

杨晃笑了一笑,转身走出房间,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挺了挺佝偻的腰背,脊柱便发出一连串的爆豆子声响。

眼见于此,谷良便咬紧牙关,一路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上前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忽然脸色一变,俯身低头呕出大口漆黑如墨的鬼血,跟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已。

杨晃将微微挺直的腰

背放了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缓笑道:

“你这短短一句话,就有两个地方说得不对。第一,我并不知道白先生是不是在泽哥儿身上藏了手段,只是有此猜测罢了,毕竟白先生很希望泽哥儿能够活着回去...应该是与虚族和原人即将带来的祸乱有关。恰好白先生拥有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所以家主曾将几位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嫁接到泽哥儿身上这件事,肯定瞒不过他,而有如此庞大的气运在身,若是能够妥善运用,说不定就会影响整座天下的格局,所以白先生肯定希望泽哥儿能够活着回去。”

杨晃微微一顿,继续说道:

“第二,我那可不是对付仁哥儿,只是将他镇压在修云院罢了。你有不满,我能理解,可你也就只有那点儿幻术才能拿得出手,虽然雪姬与钱淼有伤在身,但要联手六小姐一起杀你,不算太难。”

杨晃转头看向谷良,微笑问道:

“六小姐在她那本《百鬼图录》中,将你评作第五,写作第四,你就真以为自己的手段杀力,在这府上位列四五了?”

谷良狠狠咬牙,满脸煞气。

但也只是一个转眼的功夫,这头萎靡小鬼的表情就已经恢复平静,然后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上近前,在杨晃身边慢慢坐下,一边暗自恢复重伤之躯,一边沉声问道:

“你说的那个白先生,是白泽对吧?”

杨晃笑道:

“最好不要直呼其名,白先生的修为境界虽然还没突破瓶颈,证道称王,但也拥有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直呼其名,容易被他注意到。”

谷良嗤笑道:

“都已经直呼过了,还怕他作甚,难不成他还真有胆子来这儿杀我?”

杨晃不置可否。

谷良问道:

“既然他想泽哥儿活着回去,那之前你去接回泽哥儿的时候,他就直接将你按死得了,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杨晃笑了笑,也不介意谷良话里的怨气,缓缓答道:

“我只知道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之前接回泽哥儿的时候,沈天罡也陪我一起去了。你上山较晚,可能不太清楚此人,我只与你说一件事,便是家主手中那颗燃灯舍利,就是靠着沈天罡一剑劈开了阴阳两界的壁垒,而后赶在近古人皇一缕杀机落下的瞬间,遁入其中,这才能够带回山上。”

谷良顿时双目圆瞠,满面惊容。

杨晃笑道:

“若论杀力,就连家主也比之不及。”

谷良张了张嘴。

“那他...”

杨晃摇头道:

“若论杀力,沈天罡自是无人能及,可这并不代表他是天下无敌,至少家主就曾将他打得抬不起头来,并且前后共有上百次,若非这般,此等人物又如何能够成为云府鬼仆?”

谷良眼角一跳,慢慢转回头去,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复杂。

杨晃呵呵一笑,懒得理会谷良究竟高兴还是伤心,或者倍受打击,自顾自继续说道:

“有沈天罡在,白先生自是不敢随意妄动的,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哪怕白先生真能拦住我与沈天罡,那也无妨,毕竟山上继承了家主血脉的,可不只有泽哥儿,还有大少爷与仁哥儿,倘若真是无法带回泽哥儿,随便一个,都能拿来李代桃僵。只是相对大少爷与仁哥儿而言,肯定还是泽哥儿更好一些,毕竟家主的那座阴阳颠倒阵,不仅可以颠倒肉身灵魄,还能做到类似夺舍那般,只将灵魄交换。若非如此,你以为家主为何要将后山那株造化圣药,用在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少夫人身上,又为何非得冒着那般风险,将其余几位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都在暗中嫁接到当年还在少夫人肚子里的泽哥儿身上?”

谷良撇嘴,小声嘟囔道:

“那如此说来,岂不是六少爷更加合适?”

杨晃摇头叹道:

“六少爷确实更合适,但那个时候的情况,至少对于家主而言,很复杂,一来近古人皇还在人间,家主身为此间囚徒,肯定不能做出什么太大的动作;二来则是家主虽然知晓六少爷天赋异禀,但还未能如愿得到贺风之法,不能窥探个人大道偏颇的多寡,担心六少爷会因生在山上,便气运不足,出现后力不济的情况。”

“于是家主思来想去,前后用了将近十年左右,这才制定全盘计划,先是趁着近古人皇顿悟闭关,放任几位少爷小姐下山历练,趁此空隙,家主便与贺风威逼利诱,最终强行夺来那部似与貔貅有关的修行之法。但家主本意是想研习此法,只是事情要比想象中的更加顺利,竟然以此推演出了夺运之法与嫁接之法,便将原本的计划再作改动,召回了六少爷之外其他几位少爷小姐,且将他们身上的大道偏颇,尽数赠与当时表现最为出众的六少爷,不过期间也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便是六少爷竟然一门心思全在修行方面,任凭家主如何劝说,也根本没有生育子嗣的想法,并且还与家主僵持了千年之久。”

“然后就是人皇破关,开始强行夺取天道底蕴,想要再造一位大道王者,帮他一起强闯天关,并且还将目光放在了六少爷身上。于是家主便不得已将其召回山上,暗中夺了六少爷身上的大道偏颇,又在他身上留了手段,方便随时返还这些无形气机,所以六少爷那次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身陷险境,直到紧急关头,家主才暗中拿了一部分的大道偏颇还给六少爷,使他能够保住性命,只是最终结果,并不能让家主感到满意,便又故技重施大概能有十几次吧,直到六少爷命桥崩塌,气府破碎的那次,这才罢手。”

“再后来,便是近古人皇已经夺取天道底蕴,找来山上,这才知晓六少爷已经沦为废人,并且心气全失,便在家主的一番委求之下,将其送入俗世,结婚生子,甚至特意施展手段,将此间小天地与俗世相容,方便六少爷可以随时回山看望家主。”

说到这里,杨晃忽然后知后

觉地笑了一声,补充说道:

“其实还有两件事很值得一提。第一件事,就是当年我与沈天罡去取那颗燃灯舍利的时候,近古人皇正在闭关,虽然最终还是将其惊动,但也正是因此,沈天罡才有机会来得及劈开阴阳两界的壁垒,逃去阴间,再通过鬼门返回山上。第二件事,则是早在人皇破关之前,三少爷就已经察觉到家主的这些布置了,所以后面说到的这些,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三少爷在暗中出谋划策,而家主则是主掌全局。”

谷良听得有些晕乎乎的,所以杨晃话音落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头萎靡小鬼,无论表情还是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到最后也没能梳理清楚整个脉络,就干脆直接身形后仰躺在地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杨晃站起身来,瞧着西边残阳如血,缓缓说道:

“行了,我知道你其实根本就没听懂整件事的前后脉络,没关系,家主与三少爷心里清楚,我的心里也能勉强清楚,这就够了,所以你只需要乖乖听话,认真做事,其他的,也不需要你这没脑子的过分操心。”

谷良闻言,兴致缺缺地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便转过身去,背对杨晃。

...

极北之地。

原本正以音似之法记录虚族雅言的白先生,忽然眼神一沉,皱眉不已,便将手中那只龙须笔暂且搁在一旁,起身看向东海方向。

旁边正在吞云吐雾的霍成,抬头看他,眼神透出询问之色。

白先生双手负后,沉默不语,直到远在东海度朔山上,杨晃与谷良的谈话结束之后,这才叹道:

“我留在云泽身上的两道后手,已经被用掉一个了。”

霍成挑眉,神情意外。

白先生低头看向山下那片广袤雪原,缓缓说道:

“云温书当年留下来的两枚螭龙纹珮,是以魂玉炼制而成,这种玉石虽然可以容纳各种无形气机,甚至保留一缕残魄不灭,但其质地却是极为脆弱,比起寻常玉石也没差多少,根本受不住任何波及。”

霍成沉吟片刻,便恍然问道:

“所以云凡老贼已经料到,你会让泽哥儿将那螭龙纹珮随身携带,就肯定要设法偷取玉佩,这才留下后手,以保那枚螭龙纹珮不会落在云凡手里?”

白先生不置可否,目光依然望向远处那片茫茫雪原。

在他眼神当中,忽然出现一缕杀机,一闪而逝。

大风猎猎,正吹起雪雾弥漫,但在很远的地方,却能依稀瞧见一道渺小身影正在寒风当中,向着这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走来,偶尔还会因为积雪下面已经冻得坚硬的雪块不易落脚,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体力明显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起身。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身段傲人的海外姑娘,只是这场入阁考核,显然在她而言并不顺利,所以身上那件本应该是锃亮雪白的银甲,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不少地方都有冻结的血迹,甚至就连原本的长发都已变成齐肩短发,凌乱参差,看起来像是曾因长发遭遇险境,为了求生,便迫不得已只能胡乱一刀将其斩断,并且一直没有时间可以重新修剪整齐。

霍成同样起身来到山顶边缘,嘴里叼着那根老烟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眯眼打量那位艰难行走的海外姑娘。

“补天阁今年的入阁考核,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吧?”

白先生就只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平静,眸光内敛。

霍成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去继续打量那位海外姑娘,忽然问道:

“你想让她死在这里?”

白先生并不打算隐瞒此事,轻声解释道:

“她是布莱德家族这一代的继承人,但很快就会不是了。同时也是项威的劫难。如果任其通过这场入阁考核,我不确定她与项威之间是否还会发生什么,又是否会把项威卷入布莱德家族继承人的争斗之中...我很担心这个未来可担大任的练剑胚子,会在这里踏错一步,最终沦落到一无是处,甚至变得放浪形骸,宛如行尸走肉。”

霍成了然,点头说道:

“是该杀了。”

白先生面露迟疑之色。

霍成抽了一口老烟杆,呵呵笑道:

“这有什么可纠结的,书上都说了,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白先生微微摇头。

“这对项威而言,其实也是一场极为难得的历练,甚至可谓是场自然而然的明心见性局。”

霍成沉默下来,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沉声说道:

“我从不否认明心见性这件事,能给一个修士带来很多影响深远的裨益,但想得到这些裨益,前提却要过得去才行,可若过不去,很容易就会道心崩碎,变得一蹶不振。”

白先生眼神变得越发复杂。

而那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则是还在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向前,偶尔一时不慎,摔倒在地,哪怕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临近极限,也得狠狠咬紧了牙关,坚强起身,毕竟一旦倒在这里,被大雪掩埋,以她如今的境况而言,就是必死无疑。

霍成摇头叹道:

“福兮祸兮谁能料...”

白先生依然沉默,不发一言。

直到远处那位海外姑娘,又一次倒了下去,并且无论如何努力,都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可以重新站起身来,反而不慎撕裂了身上伤口,一时间鲜血淋漓,染红了身边的大片积雪,又迅速冻结。

她已经隔着这片茫茫雪雾,看到了山顶上的白先生。

但绝望与寒冷却如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

然后白先生就亲眼看着那双正与自己隔空相望的碧蓝眼眸,满含哀求,却在这场大风大雪之中,被一点一点掩盖下去,掩埋无踪。

顺其自然。

功败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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