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贵妃的册封一过,从前王府女眷也就算是正式入宫了。陈皇后自然是住在坤宁宫的,只是皇长子还小,又并未被册立为太子,因此便同生母李贵妃一并住在了永宁宫。

王府女眷入宫后,冯保也时常往永宁宫跑,除了陪皇长子玩之外,也会教李贵妃写字。

原本冯保还是顾忌着身份,讲解示范的细致,不过李贵妃本不识字,现在学起来自然要比常人麻烦许多。冯保本也没想教那么深,只是偏偏李贵妃倒是个十分认真的人,非要冯保对自己严格不可。

冯保的书法中,以楷书小字最佳,娟秀漂亮,大有令观者凝神静气之效。先帝在时每遇抄经书,必要冯保的小字不可。

李彩凤虽不识字,但也觉得这字漂亮,便讨着让冯保教她。

其实这小字看似容易,却是最不易学的。

只是李贵妃也不拿身份压他,反而这么恳切一求,倒弄得他一时惶恐,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了。

这件事虽不好办,但也不足以让人烦恼,如今冯保最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原本这件事他也忘了,若不是见着李贵妃入宫倒也想不起。

自己与陈洪比试那日,因皇上召见的急,便随手将李贵妃曾用过的那块内官监的腰牌放在了房中。只是当他想起这件事,再回房找时,那块腰牌已不知所踪。

事实上他那日没有告诉李贵妃,这块腰牌是仿制的,从前他还不是司礼监的秉笔,也没有内使出入皇宫的银腰牌。想进出个宫什么的也极不方便,于是便想了个法子,做了个内官监的腰牌,也可冒充着出宫。

虽然不如内使的银腰牌好用,但却也妥当许多。这银腰牌只有手掌大小,是个钟的形状,正面刻着“内宫内使凭此出门”,反面是九叠篆书铭文的“关防”二字。倒不是做着难,只是这牌子宫里有的人不多。大多是司礼监秉笔、掌印,自然也是经常出去,早已混了个脸熟的人。所以这银腰牌被发觉的可能倒远胜于其他了。

只是那内官监的牌子若是丢了也是件不小的事,若是让人知道了自己私制宫中牙牌,恐怕这麻烦就大了。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冯保也不确定究竟是落在了屋子里的某个地方,还是被人拿走了,要知道冯保的屋子离陈洪可并不远,即便没有陈洪,还有其他人,若是因此事让人拿住了把柄,那就大不妙了。

冯保私下里也找过几次,却也不能有太大动静,床和柜子也不能都挪开,若是让人看见了,指不定会打草惊蛇。索性先装作不知此事的好,然后再私下里想办法再找找。

自从高仪引疾之后,内阁倒也安静了许多。只是紧接而来的京察又是件大事,冯保这里皇上也已经交代过了,要他好好留神盯紧内阁,若有谁想借机生事,便立刻来禀报。

皇上虽没明说是谁,但冯保心里也明白个大概。

这次负责京察的是杨博,这个人从前是皇上的讲官,也没生过什么事端,难怪皇上会放心把此事交给他。

只是历来京察都会有大批京官被罢免,必须即刻想办法填补缺位。礼部的事刚一过,皇上却在这个时候让张先生调任吏部,这让冯保也不禁为张先生担心了。原本他也以为张先生是最有可能出任礼部尚书的人,只是却不想会如此安排。这件事私下里他也在李芳那里打探过,李芳也没有瞒他,告诉他这件事是首辅提的,陈以勤也是首辅举荐。

既然是徐阶,不举荐张居正而举荐别人就更奇怪了。冯保往深处一想,陈以勤倒不曾是徐阶或者高拱任何一方的人。只是徐阶这么做,是否又是想象拉拢高仪一样拉拢此人呢?或者礼部的事只是一个幌子,徐阶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张先生在这次京察撤换中多安插自己的人手?

冯保这么一想,就不免有些为张居正担心起来,周旋于高拱和徐阶之间已十分不易,他莫不要也被卷进这趟浑水来。

只是这一切也只是冯保自己的猜想,无凭无据,何况他也答应黄锦,要帮着徐阶。且不说徐阶是否真的有这个目的,即便是有,自己还当真不便去多说什么。

冯保想到这里便顿觉为难,也只能不先轻举妄动,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次京察持续了近半个月,期间冯保也是派东厂的人一刻不停的盯着内阁诸人的动静,皇上每日都要问起此事,因此他也丝毫不敢懈怠。杨博做事倒也妥当,完全按照历年京察的规矩和标准来,最终将贬迁晋升官员名册呈上,都是有凭有据,并无半分不公。

皇上对此颇为赞赏,本打算着给他嘉奖,正与冯保、李芳商量,谁知嘉奖还没给出去,第二日就收到封弹劾杨博的奏疏。而这个上奏疏的人,冯保也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前次在先帝面前弹劾过高拱的吏科给事中胡应嘉。

冯保是听到了消息,立刻赶往乾清宫,去时李芳也已在里面。而皇上,正看着那封奏疏。

冯保见皇上脸色微沉,也不敢上前打扰,悄悄的退到李芳身后站着。

这道奏疏李芳一接手便立刻呈递到皇上面前,所以不光是冯保了,恐怕就连李芳自己也没看过这奏疏上的内容。所以冯保也只能等着,等着皇上发话,但心中却是担心不已。

他仔细回想,此次京察也在东厂的留意中,只是杨博凡是做得都十分妥当,并没有什么大过,至于让给事中弹劾。若真有,那不是自己办事不利吗?前次他才向皇上保证过,东厂有消息一定会第一个让皇上知道,若是这次......恐怕自己就真的难逃这一劫了。

他正胡乱猜想着,忽然听皇上开口了:“你们也看看。”

冯保忙将头抬起一半,睨见李芳接过奏疏看了起来,等到他看完才递给自己。冯保一接过奏疏,忙仔细看了起来。内容不多,看完之后冯保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胡应嘉是弹劾杨博在京察中挟私贬斥郑钦与胡惟新,不过也只是胡应嘉的片面之词,并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据冯保所知,杨博和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恩怨。只是这两个人和胡应嘉一样都是言官。冯保想到此,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也不担心了。将奏疏合上,恭敬的双手递放到御案上。

“看完了?”皇上问了一句,二人便异口同声回答,“看完了。”

朱载垕又问:“可有什么想说的?”

冯保并不急着发话,李芳是司礼监掌印,理应他先开口,何况自己也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李芳道:“奴婢觉得,胡应嘉之言实乃片面之词,不足为信。”

冯保听他与自己想法一致,也更放心了一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皇上却一改寻常宽和的态度,冷“哼”一声道:“岂止是胡言乱语,简直是诽谤诬陷。”

朱载垕此话一出,冯保和李芳都不说话了。他也意识到刚才的言语有些过激,冷静了一下,道:“从前父皇在时,这个胡应嘉就曾诽谤过高先生,那时朕就觉得他是无事生非之人。只是那时父皇病重,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后来朕和高先生也都不曾追究。只是今日,他又故技重施,竟又来诽谤他人。如此行为,出言抵牾,真当朕初登大宝,便如此好欺吗?实在可气。”

冯保和李芳闻言忙跪下,恰好齐声道:“皇上息怒。”

朱载垕却忽然一下沉默,靠在龙椅上,双手俱把着扶手,片刻后才忽然问冯保:“东厂归你管,你可曾听闻杨博徇私?”

冯保忙回答:“奴婢但凡听闻,自会第一时间禀报皇上,不敢有一刻耽误。”

朱载垕点了点头,又问:“那可听闻杨博与胡惟新、郑钦有怨?”

“奴婢从不曾听闻。”

这时,李芳也忍不住开口接了句话:“奴婢也不曾听闻。”

原本光听冯保的话,朱载垕还有些不放心,然而李芳都这么说了,想来是真的没有了。朱载垕边点头边道:“朕知道了。”却又沉默,不再把话说下去。

冯保等了一下,见皇上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又忍不住道:“皇上,奴婢有几句话当说。”

朱载垕望向他:“你说。”

“奴婢觉得这事儿的根源不在杨博身上。”

“那在哪里?”

“言官。”

“言官?”朱载垕诧异,虽然他知道胡应嘉还有这被罢的胡惟新和郑钦都是言官,却还是不怎么明白冯保的意思。

冯保忙又接着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三人皆是言官。原本这京察贬迁官员也是常事,只是这次一下子罢黜了两个言官,恐怕不光是这胡应嘉,言官中对此已有微议。胡应嘉前次因两度上疏弹劾高阁老,倒落了个忠直敢言的好名声,所以这一次,他倒也首当其冲了。”

朱载垕听了冯保的话,顿时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件事背后不光他胡应嘉一人了。”然而他话锋一转:“不过胡应嘉,出言抵牾是事实,朕若不处置了他,难不成还处置杨博吗?”

冯保一时语塞,心想也的确如此,只道是胡应嘉自己倒霉,偏偏首当其冲,于是也不为他说话,只道了句:“皇上英明。”反正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事情真的闹起来,皇上也怪不到自己没有即时禀报。

朱载垕虽知冯保说的有理,但想自己堂堂帝王岂能被臣子摆布,想了想吩咐冯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马上拿着这奏疏去内阁,就说是朕说的,让徐阶和其他阁老一并议个处置出来。”他想了想又补充:“就在今日之内,你就在内阁等着,等他们议定好了再回来禀报朕。”

“是。”冯保也只能依命去内阁,传皇上口谕。

胡应嘉的奏疏是直接递到宫里的,所以内阁还并不知情,冯保去将此事告知诸位阁老,又将胡应嘉的奏疏给他们传阅,众人看过后都面面相觑,最后徐阶忍不住先问:“请教冯公公,不知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冯保便将皇上说的话都说了一遍,还道:“皇上不满胡应嘉出言抵牾,卖直犯上,所以便让奴婢来传口谕,让内阁拟个处置。”

“皇上可有说要如何处置?”

这次问的是陈以勤,冯保知他曾是裕邸讲官,也不烦他明知故问,态度和善的回答:“皇上什么都没说,这才要让诸位阁老拿主意。”

众人闻言更是面面相觑,李春芳对徐阶道:“元辅,既然皇上动怒,想来这处置可也不能轻了。”他说到此眉头一皱,声音忽然低了,似自言自语道:“但也不能重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胡应嘉背后有言官那层关系在,说起来胡应嘉在言官中也颇有威信。所以这一时间轻重也不好把握,难怪皇上还特地让内阁来商议。

不过皇上既是让内阁商量,徐阶也不会自己一个人拿主意,他并不回李春芳的话,而是抬头望向郭朴和高拱,问:“肃卿和质夫怎么看?”

郭朴却反问:“元辅怎么看?”

他既不肯先表露心迹,徐阶又如何肯做这个先,正想开口说还没有主意,却听高拱一“哼”,道:“还能怎么看,胡应嘉本就是小人。杨博的奏疏大家都看了,所有评定和处置也都经大家核定,合情合理,而且还呈报了皇上,皇上也已经准许,司礼监也批了洪了。难道现在要因这胡应嘉空穴来风的污蔑之语动摇人心吗?此等人如何还能留在京中,还能为朝廷所用?皇上既已动怒,那便罢去,找人再开了这个缺就是,有什么麻烦的。”

众人闻言却都不说话了。

冯保闻言心中却暗笑,罢黜胡应嘉,皇上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能亲自说出口而已。在场诸人,心中未免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拿不准,因此宁愿不说也不做这个出头鸟。偏偏高拱不惧,不过也正好,这个主意总要有人说。

然而这时,徐阶却道:“胡应嘉虽言语抵牾,但也是一片忠直,罚俸降职便是,若是罢黜未免太重。”

徐阶这话一出,李春芳自是附和,陈以勤虽才入阁,并无党派之分,但也觉得不能这么得罪了言官,于是也道:“高阁老是为皇上着想,但我也觉得还是小惩大诫的好。”

郭朴不说话,他知高拱定然不会同意,所以自己还是不要急着先表态。

果然听高拱道:“小惩大诫?敢问小惩如何能大诫?那不过是对君子,对小人,若不重惩如何能大诫?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背后定是言官挑唆,他们不就是见到胡惟新和陈钦被罢,害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了吗?每次京察官员被贬被罢是常事,为何从前先帝在时他们不敢这样?不就是欺皇上刚登极不久吗?所以这次为了皇上,我高拱也定要罢了这胡应嘉的职,你们若都不同意,我进宫和皇上说去。否则真涨了这帮言官的气焰,让他们以为可以逼迫皇上,简直是太不像话,全然没有尊卑纲常。”

高拱这话中多犯忌讳,众人更是沉默不语。

心中不是不清楚,前次胡应嘉曾在先帝面前弹劾过高拱。这时高拱虽口口声声说为皇上,但其他人也不免多想,其中是否也夹杂着私怨。

郭朴虽很清楚,高拱的做法未免有些不妥,不过转念一想,这旨最后也是皇上下的,外人即便知道也只会知道是内阁商议的,谁又会知道是谁先提的呢?想到此,他也不出言相劝,索性就当是默认。

徐阶睨视着高拱的脸色,心想胡应嘉这次动作也没有事先和自己商量,如此做的确冒险。这个时候自己若再帮着他说话,定会激怒高拱,何况高拱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即便众人都不同意,他也敢真的闹到皇上那里去,若真闹到那个地步,恐怕皇上也会听他的。想到此,徐阶还是觉得先依了他的好。徐阶刚要开口,这时却听冯保道:“诸位阁老商议,我本不应该插话,只是高阁老一片忠诚,处处为皇上着想,实在让我不得不赞服了。”

这话出自冯保之口,不光是徐阶,就连高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可不觉得冯保会真的夸赞自己,只是却也想不熬冯保究竟在搞什么鬼。

徐阶不禁试探:“冯公公这话莫不是也同意了肃卿的主意?”

冯保却不正面回答,而是道:“我只觉得高阁老说的有理。”

徐阶沉默,他虽不知冯保为何要这么说,但却也能肯定,冯保是不会帮高拱的,他既这么说定然有他的道理。反正高拱一时之威,自己也没必要和他硬碰,想到此便拿定了主意,点头道:“既然冯公公都这么说了,那就依肃卿的主意吧。”环视诸人:“诸位觉得呢?”

首辅既已发话,众人自然都没什么异议。李春芳最先点头,接着是陈以勤,最后是郭朴。

徐阶见他们都同意了,这才对高拱道:“肃卿,既然这主意是你提的,那便由你来拟,再由冯公公入宫呈递给皇上吧。”

高拱也不推辞,也不说话。走到自己的桌案旁便开始构思拟定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不打扰他,不一会儿就各自回到位置上做各自的事。唯有徐阶还站在冯保身旁,二人都注视着高拱。

拟定这样的事对高拱而言自然是再容易不过了,何况内容是现成的,等考虑好用词便能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好拿了过来。

冯保接过便要回去呈递给皇上,高拱给他后也不多话,便又坐了回去。只是徐阶却拉着冯保,看似多余的叮嘱了一句:“冯公公一定要尽快将东西呈递上去,一定要把事情详细告诉皇上。”

冯保听他的语气,顿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便是要让自己同皇上说清楚,这个主意是高拱出的。高拱态度坚决,众人也是无奈才答应。这样即便出了乱子,问题也在高拱一个人身上。冯保忽然明白为何刚才徐阶要让高拱来拟定,原来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便立刻点头回答:“元辅放心,我这就回去把东西递上。”

徐阶点了点头,这才让他离开。

冯保回乾清宫的路上才展开高拱的拟定来看,的确是将胡应嘉罢官送出京城。这本也是在意料之中,并无异议,只是想起刚才徐阶的话,冯保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

高拱欠他的他还没来得及讨回,不过这次看来,却恰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心中盘算好怎么做,渐渐有了十足的把握。

冯保回乾清宫后,先将高拱的拟定呈递给皇上,等皇上看完后,才又立刻将内阁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他有意强调是高阁老第一个提出要罢黜胡应嘉的,首辅和其他诸位阁老也只是依从。

朱载垕闻言点了点头,虽不说话,但冯保已然明白,此事皇上心里已有了数。所以他也不多说,等着皇上的安排。

既然是高先生提出来的,内阁其他人也都无异议,朱载垕自然也没什么意见,便让李芳誊抄到云纹黄绢上,然后再盖上自己的印玺,原本是打算明日再派人出宫传旨的,谁知这时冯保却开口劝道:“皇上,事不宜迟,奴婢觉得还是今日去宣读的好。”停顿了一下,见皇上不说话,又道:“皇上今日若无回应,恐明日这胡应嘉再上奏疏,如此一来,怕是会夜长梦多。”

朱载垕闻言果然沉默了一下,望了李芳一眼。

李芳忙也道:“奴婢也觉得冯公公所言有理。”

既然李芳也这么说,朱载垕终于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便安排人即可去传旨吧。”

“是。”

原本这件事冯保想亲自去的,但想自己既要利用此事来对付高拱,还是先置身事外的好,这样也不会让人一下子就怀疑到自己头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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