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态度一直不明,唯一给过他的一次批复,却也语气平平,根本不知是否动怒,又将如何处置此事。

齐康上疏弹劾首辅倒也出人意料,原本他与齐康也没什么交情。若不是听冯公公特地传来的消息,知齐康在上疏前曾与高拱有密切来往。他也不会连夜召集几个相熟的御史、给事中商量,最终决定就以此事为由来扳倒高拱。

现在想来,自己虽也与言官们交章弹劾过首辅,但在齐康的事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帮了首辅一个大忙。

想到此欧阳一敬也不打算瞒了,索性直接道:“在杞泉的事上,元辅你虽先依行了高拱,但后来也算是护着我们的。这点我感激在心,齐康之事,实属小人在背地里搞鬼,也算是我们回报元辅的一点心意了。”

徐阶心里苦笑,他们以为是回报,但却不知事实上此举已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然而他虽如此想,但当面却道:“这件事还未来得及道谢。”

“元辅客气,其实我们又何尝想让元辅和皇上为难。其实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只要元辅能答应,我定会尽心为元辅游说,让他们都能体察到皇上的圣意和元辅的苦心。”

徐阶一听心想,看来这事儿这帮言官们果然也不是白答应的。不过他既能来此,就已做好了准备,于是道:“司直有什么不妨直言,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一试。”

“元辅其实明白,我们为何弹劾。诚如我刚才所言,我们的初衷始终没有变过。”

徐阶眉头微蹙:“只是......”他沉思了一下,问:“非如今不可吗?”

“元辅想说如今不是最恰当的时候,这点我们何尝不明白。皇上既刚下了旨,杞泉也才行不到几日。我们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顾及到皇上的颜面。所以我只要元辅一句话,只要元辅说了,我便相信。”

欧阳一敬倒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只是徐阶就不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执着着要把胡应嘉拉回来呢?要知在徐阶眼里,胡应嘉可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如何竟能让这么多“君子”不惜以身犯险,却偏要将他留住?不过想想也只是一句话而已,能先暂时安抚了他们最好,剩下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想到此,徐阶便答应了他:“我会想办法,但是你也清楚,此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至少如今是万万不行的。”

欧阳一敬并不否认:“那便一年,以一年为期如何?”

徐阶沉默了一下,他很清楚,有高拱在是不可能再让胡应嘉回来的,而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一年后能扳倒高拱,何况如今他心里想的只是平息事端,至于是否扳倒高拱,那都是后话而已。

欧阳一敬见他沉默,以为不肯。自己也不是傻子,若没个期限,保不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不过他在说这话之前也想得明白,若是首辅不答应想办法让杞泉重新回朝,那他们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方式向皇上争取,朋友一场,大不了革去官职当众廷杖,也好留下个信义的美名。于是他道:“元辅若不肯那便请回吧,我就当元辅今日从没来过。”

徐阶闻言,心知自己再不拿主意是不行了。既然如今已骑虎难下,他也没得选了,只能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答应我的事也要说到做到。”

“元辅放心。”既然徐阶答应了,欧阳一敬也不食言,“我这就去找其他人,劝他们明日一早不要再上疏弹劾。”

徐阶见他说去就去,顿时也放心了许多。见时候也不早了,加上欧阳一敬也要出门,便顺势告辞。

回府的路上,他却忽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坐在轿子里胸口也觉闷得慌,忍不住掀开轿子的窗帘透一口气。

眼前路过的不知是谁家的府门,老旧不起眼,只是门前的红灯笼和春联却是崭新的。

轿夫走得不快,徐阶也恰好能看清那春联上的字。上联:海上生明月,下联:天涯共此时,横批:阖家团圆。

这上下联本是出自文献公的《望月怀远》,加上这横批倒是个好意头,这户人家虽不大,但单从此便可看出主人家也是个难得的风雅之人。

他不禁在心里默念着整首诗,可当再念到海上生明月时,却忽然间停了下来。他想起一人,若他没记错,这人的府邸就在自己正走的这条回去的路上。

海瑞,一想起他,徐阶就忍不住想起那日在雪地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心中竟萌生退意,见是不见,更让他一时难决。

不过他还是同轿夫打过招呼,等到了海瑞的府邸先停一下。

这到的速度倒是比他想象中的快,只是轿子都已经停了下去,他却一时间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就这么进去。

他走出轿子,却不靠近,只是在海瑞府门前来回跢步,就这么反反复复走了好几圈,依旧下不了决定,眼见着天色当真不早了。他也只能宽慰自己,说不定这会儿海瑞已经睡下,自己即便去敲门也不一定能见得了他。想到此,他也只有先行回府。

今日好歹是说定了言官那边,欧阳一敬说是尽力去劝,但说到底这一次上疏弹劾的言官都是以他为首,所以他这么说不光是谦逊,同样也是小心谨慎,不想落人把柄,被诬陷党同的罪名。

即便事情如此,但徐阶却一点也放心不下来,心中的担忧不断。

一整日,冯保心里都在想着皇上和徐阶的事,不知皇上为何会将众臣弹劾高拱的事迁怒于徐阶,怎么想也说不过去。然而第二日一早,他又听东厂的蕃子传进宫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左都御史王廷不知何故被不知是什么人拦在了宫门外,双方此刻正在宫门外对峙,看王廷的样子,似乎有奏疏要上。只是双方并未闯宫,也未大声喧哗,离宫门也不太近,所以侍卫也不得如何。

冯保闻言忙让他先不要外传,看来此事皇上还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告诉冯保,王廷这个时候入宫是与齐康高拱的事有关。

这个王廷冯保也曾听皇上提起过,言语中也是赞许有加,也是因为先帝还未驾崩时,皇上曾入主过慈庆宫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先帝又让皇上私下里代为审阅奏疏,王廷又恰好在这时上了道陈言六事的本,其中的内容是与御史考察制度有关。

这道奏疏冯保也看过,这王廷虽考虑的完善,但若真依他的法子未免有些复杂,所以也不见得是太绝妙的主意。只是皇上初涉朝政,难免觉得新鲜而不思实际,因此才对他的法子赞许有加,既然皇上是这个态度,冯保心里即便不以为意,但也不好当面抚了皇上的面子。反正王廷的法子也没什么大不妥,因此就索性让他试试。不过这几个月看来,倒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可见这王廷也不是光说空话,还颇有些能耐。

冯保很清楚,王廷深得圣心,若此时他也参与其中,弹劾高拱齐康一本,那皇上的态度未必就还如从前一样坚持如一。即便皇上看中高拱,可他也不信了,若是京官重臣为数过半非议高拱不是,皇上还能这么一意孤行的保他。想当年严嵩如何气盛,不还是抵不过这群臣的弹劾吗?冯保想到此,更是认定此刻在宫外阻止齐康的定是高拱的人。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让高拱得逞。

想到此,他顿时下定决心,就派锦衣卫出马,他就不信高拱的人还有那个能耐敢拦着。为防意外,他还让锦衣卫的人直接拿了王廷的奏疏送进来,由他亲自呈递给皇上,这么一来看谁还敢在中途拦着。

徐阶一整日在内阁就忧心不已,昨晚他彻夜辗转,今日一早正准备去内阁,便听欧阳一敬派人传来了消息。原来其他御史给事中都无碍,关键还有一个人没有说通,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

欧阳一敬虽是让人代话,但徐阶也听得出他言语中多有愧疚。心想言官那么多,欧阳一敬虽有威望但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何况他也说了,王廷平日里与他也交情不深,所以这次他虽亲自去了,但也还是没能劝得住。原本这件事昨晚就要告诉首辅的,只是时辰太晚了,他也不便再来打扰。徐阶也知他是尽力了,看来这个王廷也只有自己来想办法了。

徐阶一开始也只是觉得王廷的名字有些耳熟,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皇上不是曾两度给自己提起过此人吗?好像是因为一道奏疏。徐阶一时间也记不清楚了,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看过,是关于御史考察任用制度的。

皇上觉得王廷提出的办法很好,为此颇有赞许。徐阶倒不觉得有什么,朝廷有识之士颇多,何况王廷提出的办法未必有太大的时效。如今才暂时施行几个月,因此还未能见成果,是不是人才,只能等当真有了成果才能见分晓。徐阶虽没有当众驳了皇上的面子,但也是委婉的说先依照王廷的办法试试,若有成效皇上也有个名头,好加以重用。这样赏罚分明,才能平息众人之口。

好在欧阳一敬办事倒也妥当,虽没劝得住王廷,但却也第一个将这个消息送到了徐阶这里。还没入宫到内阁,因此徐阶也可以想一想办法来阻止此事。不过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强行将王廷拦下。先劝着,若实在劝不住就将他扣下。等到自己今日从内阁回来,再亲自去同他说。大不了自己亲自斟茶赔罪,想来自己以首辅的身份纡尊降贵,他也没理由不给自己这个面子。

既已决定,徐阶便吩咐了府里的人,先不要同王廷多说什么,只劝他今日不要上疏,若他不听就把他请到自己府来。安排完也不耽搁,赶忙朝宫里赶去。离卯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如今这时局,他也断然不能在这些事上让人抓住话柄。

徐阶本也不是个多疑的人,只是这几日言官的事闹得,再加上皇上那头,自从今早听到了王廷的事,即便已经吩咐安排好了,心中却始有担忧。因此私底下,偷偷派内阁中相熟的宫人去宫门附近盯着,若一见着王廷就立刻来向自己回话。

其实徐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很快派去的人便偷偷传回了消息,果然王廷出现在宫门口。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还没入宫就被一群人给拦了下来。

徐阶这么一听总算是松了口气,却也不明着说是自己派去的人,只是又让那人再去宫门处看看情况,若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来告诉自己。

其实他心里本盘算着,那人若再回来,多半是告诉自己王廷已离开的消息。不管是被自己的人强行带离,还是听进了劝自己走的,只要他今日不上这奏疏就好,何种方式也无需计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回来的倒是比徐阶预计的要早上许多。神色慌乱的跑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他虽没说什么,但如此也引起了内阁中人的注意。

徐阶也不顾别人多想,忙拉着他去了外面,这才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那人连连喘气,只道了两声“坏了”,却也一时间说不了什么,反倒让徐阶更急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啊。”

那人想说却也接不上气,顿时脸涨得通红。

徐阶见他如此也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强耐着性子等他缓过来,这才终于把话给说了出来:“小人刚才依元辅的吩咐再去宫门看着,谁知去时却忽然见着了锦衣卫的人。先前拦着王廷大人的那帮人和锦衣卫说了几句,小人隔得远也听不清楚,不过最后就见着那帮人走了。”

“锦衣卫?莫不是东厂的人?”徐阶这话一出口也知自己是明知故问,便立刻转变了问题,“王廷可跟着那些锦衣卫去哪儿了吗?”

那人摇头:“那倒没有,只是王大人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他们了。”

“奏疏?”徐阶闻言一惊,“你确定是奏疏?”

那人信誓旦旦道:“小人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王大人先前一直拿在手里的,跟护着个宝贝一样。”

徐阶闻言心里更确定了,锦衣卫拿走的多半是今日王廷要弹劾齐康和高拱的奏疏。只是他却想不通锦衣卫的人为何会出动?他们又会将这奏疏带去哪里呢?

很快,徐阶意识到一件事,这背后吩咐锦衣卫的,除了皇上又还会又谁?除了皇上谁还会有这样的权利?

虽然这件事其中疑点颇多,但他想到这里也没心思再多想,忙又追问:“你可看见那些锦衣卫拿着王廷的奏疏去哪儿了?”

那人想了想道:“小人记得,等王大人走后,他们将奏疏交给了一个内侍。”

“什么内侍?”

“小人也说不上来,只是记得他穿着墨绿色的曳撒,拿了王大人的奏疏就入宫了。”

入宫!徐阶大惊失色,也来不及多想,心中顿道不好。且不论这个内侍究竟是什么人,只是王廷的这道奏疏是万万不能让皇上看到的,否则就真的要坏事了。

徐阶很快从慌张中回过神来,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立刻入宫阻拦。时间过得不久,想来他若此时赶进内宫或许还能将此人拦下。

想到这儿,徐阶立刻快步向内宫而去,也不理会他人的询问,心里只想着一定要拦下这奏疏,一定不能让皇上看见。

阁臣入内宫向来是要先通传,只是这一次,徐阶已没法耐着性子等内侍去传了。遇到守卫拦着,便索性呵道:“让开!我有要紧的军情要立刻入宫见皇上,耽误了大事你们谁的脑袋也赔不起!”

守卫为难:“可是元辅这不合规矩。”

“规矩重要还是军情重要,你们只管放行就是,皇上那边我自会交代。”说完见守卫还犹豫,徐阶便索性直接推开了他们拦着的手,朝着内功又慌忙赶去。

不过好在守卫也没再追上来拦着,平日里首辅待人和善,倒不曾见有如此焦躁不安的时候,想来当真是出了什么大事。何况首辅已说皇上那里会交代,他们也宽心许多。只是这件事他们也不敢瞒着,立刻找人去司礼监向李爷禀告。

徐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想着朝乾清宫赶,等到要到乾清宫时,恰好看见前面有一个身着墨绿色曳撒的内侍的影子,正是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的。

徐阶刚想上去,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手臂,回头一看却是李芳。

李芳也是听到消息忙从司礼监赶了过来,虽不知首辅为何事,但还是觉得要先冷静下来再解决才好,最主要的是不能急着把事情闹到皇上那儿去。李芳此刻刚一赶到,就见着徐阶是一副要往乾清宫里冲的架势,想也不想就先上去把他拉住:“元辅你干什么?”

眼见着那内侍就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眼见着他就要进乾清宫了。徐阶顿时也不管拉着自己的是谁了,忙奋力挣开就要追过去。

李芳见状哪敢松手,更是紧紧的抓着,却被徐阶拖行了几步。正是冲着乾清宫的,如此一来,李芳就更不肯放了:“元辅,有什么好商量,可不能就这么进去冲撞了皇上。”

原本跟着他来的还有两个内侍,都是才入司礼监不久,何尝见过这场面,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李芳眼见着要拉不住徐阶,又见他们二人还站在那里出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小崽子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二人顿时回过神来,忙过来一同帮着李爷拉着首辅。

这么一来徐阶就一点也使不上劲了,眼见着那内侍就要到乾清宫门前了,顿时急得是又气又跳:“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李芳眉头一皱:“元辅,你冷静一些,有事从长计议。”

“来不及了!”徐阶情急之下反而没有了力气,都是刚才赶着入宫还有和李芳拉扯时用光了。不过他也已没心思计较这些,眼见着那墨绿曳撒的内侍已到了乾清宫门口了,已有人进去通传。偏偏这时,那内侍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疏,拿在手上,似乎预备着一会儿进去给皇上过目。

徐阶这下子更急了,再不阻止就真的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徐阶指着那内侍就对李芳道:“快!拦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见着皇上!”

李芳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却有不解,然而他刚要开口却顿时被徐阶万分焦急的打断:“哎呀没时间解释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快,快啊。”

李芳见他真的急了,也不耽搁,且先照他的话去做,便立刻吩咐两个内侍过去将那人拦着。

人是派过去了,可徐阶却还不放心,索性拉着李芳也跟着跑了过去,四个人一同将那人围住。

那内侍见众人也吃了一惊,何况其中还有李爷和首辅。但凡是宫里的内侍,又有几个不认得此二人的。不过他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吓得顿时跪在了地上:“元辅,李爷。”

徐阶却没心思和他计较,伸手便要夺过他手中的奏疏,然而那内侍却下意识的双手紧握,倒让徐阶没有一下子夺过去。

李芳看到此人腰间悬挂着的牙牌,出乎意料竟是司礼监的。他原本就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叫拦着此人,现下就更糊涂了。本想向首辅询问究竟,却见首辅的目光都落在那内侍手中的奏疏上,李芳见状便道:“有什么元辅看不得的,拿过来。”

那人听李爷发话,面上虽有为难,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将手中的奏疏递给首辅。

然而还不等首辅接过,乾清宫里忽然走出一人来,对那内侍道:“皇上让你进去。”说完还不等大话,又对徐阶和李芳道:“元辅、李爷也请一并入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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