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关允初次在王车军面前扬眉吐气、沉重地打击了王车军嚣张气焰的直接胜利不一样的是,冷枫也在常委会上含而不露地来了一手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埋下了长远的伏笔。孔县的局势,在常委会上研究通过了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成员名单之后,悄然地转了一个大弯。

暗中行事

关允告别温琳,沿着县委大院时明时暗的青砖地面向后面的单身宿舍走去。此时的县委大院一片静谧,不知名的秋虫在低声吟唱,路旁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就是关允自己的脚步声。

夜深了,孔县的权力中心也要入睡,也要经过休整才能迎来明天的喧嚣。

单身宿舍在县委办公区的后面,另有通道,不必经过内院的内门。单身宿舍区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相邻,中间隔了围墙,却有一个小门可以通行。通常没人会不懂规矩从县委领导的住宅区绕行,毕竟住在单身宿舍的人在县委中都有一定的层次,官场规矩都清楚。

关允回来晚了,今天也不知何故,单身宿舍的大门锁上了,平常也不见有人多事去锁,无奈,他只好绕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

快走到县委领导住宅区和单身宿舍之间的小门时,忽然在远处的活动中心,一个人影一闪,吓了关允一跳。这么晚了,谁还没睡,三更半夜在活动中心走动,难道大晚上的还锻炼身体?他向旁一闪,就躲进了阴影里。

仔细一看,人影赫然是冷枫!

平常关允早睡早起,从来没有晚过晚上十点回宿舍,更不会在晚上闲着没事去绕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不想第一次绕行,他又发现了冷枫的一个秘密。

县委领导住宅区其实也是一个大院,位于内院办公区的西面。大院中有几处小院,每家独成一院,颇有田园雅居的味道,但大部分院落都空置,没几个县委领导入住。主要是除了一二把手之外,孔县其他县委领导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邻县人,本地领导,大多回家去住,邻县领导,也都开车回家。

孔县是小县,距离邻县县城,大多都在二三十公里左右,开车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基本上县委领导住宅区,大部分时间就是李逸风和冷枫入住。

冷枫在干什么?关允并非有意偷看冷枫,而是下意识地就躲到了一边,不想打扰冷枫的行动。活动中心离住宅区不远,就在同一个院内,里面有各种运动设施,通常也没人去里面锻炼,县委领导顾不上锻炼,如关允一样的年轻人,不用锻炼身体就够棒了。

冷枫从活动中心出来后,背着双手随意散步,走到一处双杠前,突然,他将身一纵,双手一撑,就跃上了双杠。

身手不错,关允暗暗赞叹,冷枫毕竟才三十五岁,而且身材也保持得很好,能一跃上杠不足为奇。又一想,三十五岁就当上县长,虽说不算特别年轻,但也算出类拔萃了,也间接证明了冷枫的背景深厚。但问题是,省里的大县富县多了去,为什么他偏偏要空降到小县穷县的孔县任职?

正胡思乱想时,忽见冷枫又做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举动——他一个倒转,身子一挺,竟然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双杠之上!

如果说换了别人,哪怕比冷枫再大上几岁,如冷枫一样站在双杠之上,关允也不会吃惊,但冷枫不是别人,他是县长。而且还有一点,双杠的位置安放得不好,左边是一堆杂物,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钉子、建筑垃圾、玻璃等,右边是灌木丛,长满了带刺的花草。左右两边,不管冷枫一不小心掉到哪一边,肯定都会很难看。

虽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却也会伤痕累累!

冷枫半夜三更一个人不睡觉,在双杠上“走钢丝”,将自身置于危险境界,他又是何意?关允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实在理解不了冷县长的举动。

等冷枫险之又险地走完了全程,双手一撑平安落地之后,关允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冷枫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才悄悄从小门回到了单身宿舍。

关允的宿舍很简陋,除了一床一椅一桌子以及满满当当的书柜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家当了。上床之后,关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寻思冷枫的举动,琢磨冷枫的为人。每个人性格中都有特定的一面,也许从日常接触中发现不了,但在他暗中行事的时候,往往会无形中流露出内心的真实。

冷枫此举,只从锻炼身体的角度考虑,也未尝不可。但对于关允来说,他喜欢透过现象看本质,想从中参悟冷枫性格中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连想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结论,算了,明天一早请老容头指点一下。

天一亮,关允早早起床,跑步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去老容头的早点摊吃早饭。一出县委大门,瓦儿蹦蹦跳跳的正从飞马宾馆出来,冲他高兴地招手。

瓦儿换了一身浅绿色的公主裙,两条辫子散开之后,形成波浪一样的两缕长发,还真如一个骄傲的公主一般,款款朝关允笑吟吟地走来。

“关哥哥,陪我一起吃早饭好不好?宾馆的早饭,太难吃了。”

“好,我带你去吃孔县的特色早点。”关允笑眯眯地打量了瓦儿一眼,“瓦儿真好看。”

瓦儿左手右手拎起两侧裙角,微一弯腰,双眼笑成好看的月牙儿:“谢谢!”

关允矜持地架起胳膊,腰一挺,右臂一弯,瓦儿会意,左臂立刻挽住了他的胳膊。二人配合默契,只一个动作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关允和瓦儿相视一笑,一时,整个早晨就美好了起来。

老容头的早点摊炉火正旺,新鲜出炉的烧饼和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小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刚刚腌制好的小碟咸菜,滴一滴香油,配几片香菜,再来一勺醋,醋香和纯正的小磨香油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绝对是上好的下饭小菜。

瓦儿还没坐下就已经食指大动了,她惊叫一声:“哇,真馋人,我想我又要吃多了。”

老容头正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理关允,只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瓦儿的时候,视若无睹,他只说了一句:“关允,想吃什么自己动手,顾不上你。”

瓦儿只看了老容头一眼,忽然就一阵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老容头一样,不但见过,而且他好像还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亲人。

门道

关允没注意到瓦儿的异样,他先替瓦儿盛了粥,拿了咸菜,让她先喝粥,就去帮老容头打烧饼了。

关允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揉面,然后揪下一个面团,用拳头一转,一个烧饼的雏形就成了。再拧上几拧,抹上五香粉和油盐,最后在周围捏出花瓣的形状,一个烧饼就算初步做成了。

以上,才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将烧饼放进炭炉中,背面贴在炉壁上,正面承受木炭火力的烧烤,必须用纯正的锯末燃烧,才能既不冒烟又火力够用。大概三五分钟之后,一个外焦里嫩通体泛黄的烧饼就火热出炉了。

炭炉一次可以放进十几个烧饼,先前主要是在揉面阶段跟不上出炉的进度,关允一帮手,出炉的烧饼明显就供需平衡了,老容头也大大地缓了一口气。

瓦儿已经惊呆了,双眼发直,小勺举在半空,忘了送到嘴里。刚才第一眼看到老容头时的慌乱,已经被关允熟练而优美的揉面动作所带来的震惊替代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声响在回响——哇,关哥哥太帅了!

如果让关允知道他为生计着想替老容头分担生活压力的动作可以被形容为帅,他就真的无语了。没有体会过生存之艰辛和生活之艰难的瓦儿,是不会切身感受到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县城,并在大城市上学的孩子一路走到今天的不易!

关允在乐观向上的青春、阳光和笑容背后,从小就为家庭承担了一个男孩儿应该承担的一切。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十岁以后的他,就会干活了,家务活,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做得来,早早就显示出一个小小男子汉的气概。

虽说关允的父母都是教师,其实他的父亲才是正式教师,而母亲却是民办教师,家中一直有几亩自留地。不过自从关允上了大学,容小妹到县城上了一中,父亲要带高中毕业班,母亲也教初中毕业班,实在忙不过来,自留地就荒废了。为此,关允很是痛惜。作为农民的儿子,他对土地的感情很深,尽管他在京城最高学府上了四年大学,也一心想飞得更高更远,但始终无法割舍的是故乡情怀,是对土地深沉的爱。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活计,关允必定亲自动手,不劳别人。

瓦儿自幼在省城长大,从小衣食无忧,娇生惯养,自然不知道生活冷峻无情的一面。在她眼中,关允就是一个帅气、阳光并且灿烂的大哥哥,他几乎无所不能,既幽默风趣,又会体贴人照顾人,他的人生肯定风和日丽,一帆风顺。她却不知道,先不提直到现在关允的母亲还是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富裕,单是一年多来关允在县委所受的委屈和冷落,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一气之下辞职下海了。

瓦儿痴痴地望着关允的背影,只顾愣神,一下就将老容头为什么面熟又为什么让她心慌抛到了脑后。也不能怪她,她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心里藏不住那么多事情,她只是迷恋关允的阳光,仰慕关允的帅气。

关允背对着瓦儿,哪里会清楚瓦儿在乱想些什么。他特意为瓦儿打了两个烧饼,出炉之后,放到瓦儿面前:“好好吃饭,别乱看。”

“嗯!”瓦儿抿着嘴,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关允笑笑,回身又帮老容头干活。

“昨天晚上,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边手上不停,关允一边小声地将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容头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他接钱,递烧饼,替人盛粥和豆腐脑,不离关允一米左右,忙得跟陀螺一样,也不接关允一句话。直到关允说完了,他才用手捶了捶腰,摇头说道:“老了,不中用了,腰酸背痛,来,扶我坐坐。”

关允扶老容头坐下,此时吃早饭的人已经渐少,出炉的烧饼放在了盖着一层保温被的筐子里,不再需要现打现卖,老容头也终于得以休息片刻了。

“苏东坡有一次和友人章惇去游山玩水,来到一处绝壁万丈的潭水边,水边只有一座独木桥,下面是万丈深渊。章惇很仰慕苏东坡的才华,请苏东坡到潭水边的石壁上题字……”

关允立刻细心静听,以前老容头讲历史故事,不管正史野史,他只当故事来听,一笑了之。现在不同了,如果老容头的话他还只当成故事来听,听过就算了,他就是有眼不识泰山的笨蛋。

不过也别说,关允是当了将近一年的笨蛋才悟出了这个道理,现在想想,其实他这个笨蛋当得也不冤。

“苏东坡看了看深不可测的潭水,又看了看摇摇晃晃的独木桥,连连摆手。章惇却哈哈一笑,如履平地一样走上独木桥,然后又将吊着绳索挽着树木的枝条晃到绝壁前,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面不改色地题了几个大字。”老容头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瓦儿一眼。瓦儿此时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饼,早就将什么疑惑或是不解抛到了九霄云外,老容头是何许人也,她已经不再关心了。

关允慢慢听出了门道,不说话,等老容头继续讲下去。

“章惇回到苏东坡前,气色如常,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地笑着作揖。苏东坡大为叹服,说道,君当来定能杀人夺命。章惇笑问苏东坡何出此言,苏东坡答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把自己性命看重的人,一定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后来呢?”章惇和苏东坡的恩怨,关允也略知一二,但并不详细,是以心中一惊,急欲问个究竟。

“后来嘛……”老容头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去上班了,后来是怎么样了,自己去查查宋史里面的《奸臣传》。还有……小丫头不简单,心眼儿多,你别小看了她。”

怎么会?关允心道,他可从来没有轻看过瓦儿,早就知道了瓦儿的古灵精怪和狡黠。不过老容头说话可不会无的放矢,他有此一说,肯定另有所指。

不过相比老容头对瓦儿的评价,关允对于章惇其后的所作所为,更迫切想知道个清楚,因为,此事事关他对冷枫为人更深一步的了解!

类比

关允随便吃了几口饭,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情,小声问了老容头一句:“我已经决定承包平丘山了,平丘山开发旅游,真的会有前景?”

“当然会有,你也不想想谁住在平丘山?一位老神仙!有神仙的山,再小再没名气,总有一天也会是名山大川。”老容头哈哈一笑,露出惯常的戏谑的神情,“信不信由你。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关允笑笑,没再理会老容头,只要老容头一自夸,他就知道是该结束对话的时候了。否则,老容头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什么想当年他横刀立马,什么他参加过三大战役……尽管关允现在相信老容头有些本事,但也不认为真如他自己所说一样,他曾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大人物?大人物会卖烧饼?玩笑开大了。

和瓦儿一起回到县委,一路上瓦儿低头不说话,好像在想心事。快到秘书科的时候,她一把拉住关允,羞涩地说道:“关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瓦儿这么好的丫头,谁都会想。我还怕有朝一日我去了省城,你会假装不认识我。”

“我才不会,我都和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瓦儿明媚地一笑,“你得记着给我写信,听到没有?如果没有收到你的信,我会非常伤心的,还会哭鼻子。”

“好,我一定给你写信。”关允推门进了秘书科,办公室还空无一人,他又是第一个到。

瓦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容爷爷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眼睛好吓人,看我一眼,好像我想什么他都知道了。”不等关允回答,瓦儿一摆手又转身跑了。“我先去找爸爸了。”

瓦儿对老容头的评价,关允听过就忘,根本就没有入心。他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回忆宋史中对章惇的评价,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还是不如老容头精通历史。越想不明白就越心痒,他索性回宿舍,从厚厚的一堆史书中翻出了宋史,找到了《奸臣传》,一页页翻下去,总算找到了章惇的条目。

一口气看完章惇的生平,关允合上书本,久久无语。虽然拿冷枫一次双杠事件来对比章惇悬崖题字的举动有失偏颇,但人性之中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古往今来一脉相承,枭雄始终是枭雄,奸臣依然是奸臣。

章惇被重用之后,重用朋党,报复仇怨,朝中大小之臣,无一幸免,不但将政敌全部杀死,还祸及家人。当时他昔日的政敌司马光已死,他仍不肯放过,想要挖坟鞭尸,幸好皇上没有答应。而章惇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苏东坡及其家人,还好,只是贬了苏东坡的官,没要了苏东坡的命。

当然,非要拿冷枫冒险的举动和章惇悬崖题字的举动对比,得出冷枫和章惇一样不爱惜自己性命就一定不会爱惜别人性命的结论,并不公平。章惇悬崖题字,以身试险,是为了题字留名,说到底,他的冒险举动有明确的目的,但冷枫的冒险举动是何用意,就不得而知了。很明显,冷枫不如章惇一样追名逐利。

但有相通的一点,就是冷枫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惜冒着摔一个鼻青脸肿的危险走双杠,可见他的心智十分坚定,他不爱惜自身,那么等到事情爆发之时,他也不会对别人手下留情!

关允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是孔县人,尽管希望借助冷枫之力脱困而出,但也不想让孔县在冷枫和李逸风的较量之下,硝烟四起,最终一片狼藉。将孔县本土干部斩杀得七零八落,也不是关允所愿。

但愿有朝一日事发之时,冷枫掌握了生杀大权之际,他不要大开杀戒才好。至少,不要让孔县的秩序和经济发展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再回到秘书科的时候,温琳和王车军已经到了。

王车军本来请了病假,他现在还头脑昏沉,浑身乏力,昨天打了一针也不见好,一早又吃了一把药,原本想要闷头睡上一觉,但今天事关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成立的大事,他想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就硬撑着来了。

“关允,今天怎么来晚了?平常你可总是第一个到,是不是昨天晚上劳累过度了?”王车军已经决定要低调了,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但一见关允,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昨晚关允陪着瓦儿和温琳的幸福时光,而他不但挨了一针,还一晚上头疼欲裂,没有睡好,差距太大了。

再联想到一早上班路上遇到的几个熟人,阴阳怪气地冲他打招呼,还说什么下次直接一步正科了,明是恭维实则嘲讽,他差点气得当场翻脸。

关允早就习惯了王车军的冷嘲热讽,平常他是一笑置之,今天却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是呀,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每天都打扫卫生打好热水。车军,你进来的时候,卫生打扫了没有?热水有了没有?”

一句话既点明了他今天还是第一个到,还暗示王车军,享受一年的无偿服务了,难道还不满意?

王车军脸一红,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水杯上,讪讪一笑:“下次我负责打热水,温琳负责打扫卫生。”

温琳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口:“我呸,凭什么你替我安排工作?王车军,你太抬举自己了吧?你也不想想,秘书科三个人,谁的级别最低?”

平常温琳和王车军关系虽然一般,但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不对付的事情,哼哼哈哈也就过去了。今天她是怎么了,上来就是一顿扫射,王车军脸皮薄,这下非被扫得遍体鳞伤不可。

果不其然,王车军一下就涨红了脸,温琳不但哪壶不开提哪壶,以级别论高低,而且还当着关允的面呸了他一脸黑,是可忍孰不可忍。王车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温琳:“温琳,你,你……”

气势似乎很足,却最终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王车军摔门而去。临走时,他还不无怨恨地瞪了关允一眼,关允回应了他一个很无辜的眼神,而且说实话,温琳突然发火,关允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丰碑和*

“怎么了温琳?”关允坐回到自己座位上,见温琳余怒未消,胸脯气得一鼓一鼓,他还纳闷儿,温琳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见王车军的嘴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温琳又不是当面甩脸的人,今天的事情,肯定事出有因。

“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温琳白了关允一眼,“早就对你说过,别给王车军好脸色,你就不听。王车军就是一个烂人。”

“怎么是为了我,是不是他哪里又惹你了?”王车军烂不烂,公道自在人心。关允刚才来秘书科的时候,一路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对他荣升副科表示祝贺,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小声提到了王车军的名字,讥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车军在县委有一个当县委副书记的舅舅不是错,他有靠山,许多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关键在于,他平常太傲了,总是时不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学历比他硬的,他比靠山;学历不如他的,他比学历。而且他又是县委之中身高最高的一人,和谁比个子他都是第一。

优越感慢慢形成之后,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王车军的傲在县委之中就人人皆知。或许他自己不觉得,还一直认为自己低调,其实只是碍于李永昌的面子和威风,无人敢说而已。

“别提了。”温琳喝了一大口水,愤愤不平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听到一个消息,李永昌和王车军去了城关镇派出所,让钱爱林找刘宝家的麻烦……”

关允顿时一惊,立刻猜到了什么:“李永昌想从刘宝家身上打开突破口?”

“你说实话,刘宝家到底有没有砸李永昌一砖?你在背后有没有怂恿刘宝家?”温琳气呼呼地质问关允。

温琳父母久居县城,在县城的关系很广,能第一时间得知李永昌夜访城关镇派出所的消息不足为奇,就连她知道了李永昌为何而去,关允也不感到惊讶。他惊讶的是,温琳为了他的事情这般动怒,他心中还是不免感动。

“回头我和宝家说一说,让他活动活动。”见正好到了上班时间,关允先不回答温琳的话,拿起电话打到了飞马镇党委办,正好是刘宝家接的电话,他也不顾忌温琳在场,直接就说,“宝家,最近小心一点,城关镇派出所说不定要找你的麻烦。”

刘宝家在飞马镇党委办上班,虽是普通办事员,但他从小和县城老街的一帮人混在一起,在县城人脉很广。一听关允的话,他就嘿嘿一笑:“昨晚侯皮半夜三更来敲我的门,说老毛猴亲自到城关镇派出所点将,要钱开眼出马抓我进去。我呸,钱开眼真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他就得在县城臭大街。”

和关允性格之中有方正大气不同的是,刘宝家虽是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政府机关的正式国家干部,但他不改当年的痞气。不过也别说,他的性格在县城很吃得开,一般人还真不敢招惹他,就连跺一跺脚孔县抖三抖的李永昌,想要动动刘宝家,也要犹豫三分。

侯皮是刘宝家的发小,是城关镇派出所的一名民警,大名侯坡,但因为长得瘦小,说话嬉皮笑脸没有正经,久而久之就被人送了一个外号——侯皮。而老毛猴自然是指李永昌,意思是讽刺李永昌一无学历二无背景,能一步步混到今天,和猴子成精一样不简单。钱开眼就更不用说了,就是钱爱林了,顾名思义,钱爱林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你还是消停一段时间吧,上班就守着办公室,下班就回家,听到没有?”关允知道刘宝家有几把刀,路数很杂,连他也不能完全摸清底细。但李永昌毕竟大权在握,况且刘宝家也确实打破了李永昌的头,收敛几分是好事,要避其锋芒。

关允想得长远,以李永昌为代表的县委一帮孔县的老人,在孔县经营了二十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占据了孔县大大小小的部门,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虽然县城很小,论来论去,都沾亲带故,但如果以他为首的孔县新兴势力要挑战李永昌一帮老人的权威,也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还击。

在政治利益上,感情和乡情有时会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才只是副科,刘宝家连副科都不是,纵然刘宝家有一帮朋友暗中帮忙或通风报信,还是抵挡不了李永昌的冲天一怒。

“行,关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刘宝家敢和上级顶撞,敢不听父母的话,却对关允言听计从,从小到大,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关允。小时的影响根深蒂固,长大后也难改他对关允的崇拜。

温琳算是听明白了,气愤地将水杯递到关允面前:“替我倒水。”接着她又愤恨地说道:“关允你也真是,怎么就和刘宝家混到一起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顺眼。”

关允笑嘻嘻地替温琳倒了水:“温科,请喝水。”

温琳被关允逗乐了:“你别嬉皮笑脸的,我是真替你担心,好不容易险之又险地提了一个副科,你还不老实三分,都知道老毛猴——呀呸,都跟你学坏了——李书记对你大不满意,早晚他会找你的麻烦。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你上让王车军下,反正李永昌和王车军都会把账记到你的头上。你还和刘宝家暗算李书记,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气死我了。”

关允理解温琳对他的一番用心,对于刘宝家打人事件他也不好多解释什么,就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古成大事者,身边总有几个忠心的朋友,也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宝家的性格就完全否定了他的为人。而且打人事件,也是误会。”

“算了,不听你编造了,我去李书记办公室一趟。”温琳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又要开会了,要研究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的人员构成。我琢磨着,王车军肯定要进领导小组,你怎么不去争取一下?”

温琳有此一说反倒提醒了关允,关允忙说:“我才不会去找不自在,李永昌主导下的领导小组,我去了不是自讨没趣?听我一句话,温琳,你也别掺和进去。”

流沙河大坝有可能是丰碑,但更有可能是*。想到冷枫在人前的冷面和人后的冒险,他很清楚,一旦事发,冷枫出手绝对会雷厉风行,而且不留情面。

不谋而合

温琳意味深长地看了关允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早晨的阳光下,生动如画,婀娜如诗。

关允收拾了一下桌上散乱的报纸和文件,起身前往冷枫的办公室。温琳说得对,今天的会议,将要研究决定大坝项目领导小组的成员构成,是一件大事,不夸张地说,也许会是决定孔县未来命运走向的大事。

关允的办公室和李逸风的办公室仅隔了一间办公室,从直线距离上讲,也就是十来米远。他一出门就转身向西,才一迈步就听到瓦儿的哭声隐约传了过来。

“我不,我就不听话!”

“瓦儿!不许调皮!”李逸风呵斥瓦儿的声音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愤怒,“我马上让人送你回去!”

“回去就回去,我恨你!”瓦儿的声音尖锐、悲伤,和她平常在关允面前温柔如小妹、乖巧如小鸟截然不同,冷冷的哭喊声中饱含绝望和不甘。

关允不忍再听下去,其实他早就察觉到瓦儿在他面前有故意伪装的一面,装小或是讨巧,都是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瓦儿一口一个关哥哥叫得亲切,潜意识里,也许是她不为人所知的恋父情结。

不管瓦儿和李逸风之间对立的原因是什么,几天来,瓦儿很少和李逸风在一起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关允也不会去打听别人的家事,何况还不是别人,而是县委书记,私下打听领导的私事是官场大忌。

关允快走几步,路过内门,就进到了西院,吵闹的声音已经不在耳边了。他在推开冷枫办公室房门的一瞬间,注意到李逸风的司机急匆匆跑向李逸风的办公室。

瓦儿真的要走了?念头刚起,不及多想,关允就进了冷枫的办公室,他的思绪又落到了眼前的事务上,瓦儿就暂时被他抛到了脑后。

冷枫依然是面无表情,淡定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沉静如水,见关允进来,微一点头:“马上就要敲定大事了,关允,你还有什么建议没有?”

眼前的冷枫和昨夜的冷枫一样冷峻而漠然,只不过关允此时的心境大不相同了,将冷枫背后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和他的表象重合之后,冷枫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加立体,也更加生动了。关允自认比起以前,他现在对冷枫的了解,已经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只是……不知何故,关允脑中总是会闪出章惇的名字。

“没有了,县长肯定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关允相信冷枫此时已经不需要再听他的什么建议了。

“听说你爱读史书?”冷枫站了起来,从书柜中拿出一本书交给关允,“好好读读这本书,对你有好处。好了,我去开会了,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说不定随时会有事。”

冷枫推门出去,关允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呆呆地立在当场,书名赫然是《宇文泰列传》!

上次在听老容头讲过宇文泰和苏绰的著名对话之后,用贪反贪在关允脑中形成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但他不敢说出口,和谁都不能说。他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含蓄地向冷枫提上一提,没想到,冷枫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应该说是和老容头的想法不谋而合。

关允将书收好,愣了愣神,将冷枫的办公室打扫干净并且放好了茶水,测了测温度,估算着等冷枫回来兑上热水正好可以入口,他就关门出去。

一出门就发现一辆汽车绝尘而去,车速极快,从他身前一闪而过,连刹车都没有点一下,就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他只看了一眼,依稀可见后窗之内瓦儿泪痕满面的容颜,一晃,汽车拐了一个弯儿,驶出了县委大院的门口,就再也看不见了。

关允心中怅然若失,他纵容和宠爱瓦儿,任由她任性、撒娇并且在他面前装小,并不是为了借她讨好李逸风,而是心疼、爱惜她如妹妹。瓦儿的性格和容小妹有很多相似之处,她撒娇的神态和可爱的一面,也酷似容小妹,才让关允对她宽容而爱怜。

想到容小妹,关允一想差不多有一周没有回家了,是该回家看看了。他抬脚就往秘书科走,一抬头,只见李逸风怒气冲冲地从办公室出来,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一人迈开大步直奔会议室而去。

回到办公室,温琳和王车军都不在,关允发现他的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拿起一看,上面娟秀、纤细的字迹应该是瓦儿的笔迹:“关哥哥,我很伤心,很难过,我先回去了,记得给我写信……”后面是地址。

纸条上面泪迹斑斑,几乎打湿了纸条,密密麻麻的泪痕数都数不清,少说也有几十滴之多,几十个字的时间能有多长?却长不过一个小女孩的伤心!不过是写了几十个字,也就是顶多两分钟时间,瓦儿的泪水怕是如断了线的雨水一样滴个不停……

本来以为瓦儿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女孩儿,现在关允才知道,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很多时候,每个人都愿意表露自己最喜欢的一面,而将真实埋藏在内心。人前的一面和人后的一面,或许截然不同。瓦儿在他面前的欢快和可爱,在背后,却是不为人所知的悲伤。

关允心中一片惆怅,收起纸条,一时久久无语,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瓦儿。他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倏忽来去的瓦儿就如秋日阳光下的一朵白云,忽然就从天际飘来,为他遮挡了阳光带来了希望,却又转眼飘远,带走了梦想和思念。

如果按老容头所说的官运之� �来解释,三分运气,五分背景,再加七分运作,瓦儿的到来,算不算他三分运气的开始?

当然关允不知道的是,瓦儿在出现的那一刻,就为他幸运地打开了另一扇大门,就如蝴蝶翅膀的扇动一样,看似微不足道的波动,最终带来的影响,却是想象不到的深远。

门一响,温琳和王车军一前一后回来了。

县委主要领导都在开会,身为通讯员的关允就得在秘书科坐等了。温琳心情似乎又好了许多,脸色明艳,坐在关允对面,还悄然向关允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车军依然脸色铁青,他闷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先是擦了几把鼻涕,又不停地打了几个喷嚏,忽然就拍案而起。

“关允,你别装了,李书记头上挨了一砖的事情,和你肯定有关系!”

悄然转了一个大弯

王车军平常在县委是傲了一些,但总体来说场面上的事情都还过得去,有什么过节或是争执,他有时也会嘻哈一笑退让一步。毕竟大家在县委抬头不见低头见,出了县委大院,又是乡里乡亲,孔县太小,总能拉上关系,一般除非是利益攸关的大事,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

如今天一样拍着桌子当面指责关允,是王车军破天荒第一次不计后果地和关允翻脸!

倒也不是王车军涵养不够,而是他一早就被温琳呛了一口,副科落选的耻辱就如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且刚才去送文件,因为吃了感冒药的缘故,头脑不够清醒,他失手将文件洒了一地,李逸风当场大发雷霆,狠狠批评了他几句,让他颜面无存。

一直以来他都是县委第一红人,是李逸风最信任的亲信,自从他担任了李逸风的通讯员之后,李逸风从来没有批评过他一句,不仅如此,在许多事情上还会听从他的建议。第一次被李逸风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心情差到了极点。

一回到秘书科就注意到温琳和关允眉来眼去,肯定又是在背后嘲弄他什么,又想起刚才舅舅头上顶着白布去参加会议,被人善意或恶意地开着玩笑的情景,他心中憋闷的怒火再也忍不住磅礴而出。

王车军雷霆一怒,温琳一下震惊了,难以置信地看向王车军。

关允先是一惊,随即又平静了,缓缓地站了起来:“车军,李副书记头上挨砸,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倒是说个清楚!”话不多,但一字一句,无形中流露出一股淡定自若的气势,和以前的关允判若两人。

温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王车军的气急败坏已经足够让她吃惊了,不想关允的表现也和她认知中的关允大不相同。同事一年之久,她才意识到,她对关允和王车军的认识,还是只流于表面。

王车军气势不减,依然咄咄逼人:“说个清楚?还用我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关允冷笑道:“无凭无据你就想指责我,王车军,官司就算打到李书记和冷县长面前,你也别想讨好。你刚才的话我是记下了,如果你不向我赔礼道歉,我会向县委正式反映你对我的诬蔑。”

真要打官司到李逸风和冷枫面前,他确实讨不了好,如果他有凭有据,还用当面指责关允?早就由舅舅提议召开书记办公会给关允记大过处分了。王车军底气不足,没料到关允直接搬出了李逸风和冷枫。也是,最近关允在县委人气上升,冷枫对他提拔重用,似乎李逸风也因为瓦儿而对他的态度稍有缓和。

“还有,王车军,你以后要记住,上班不要踩着点来,要早点到。打扫卫生和打水的事情,从今天起,三个人轮流来。”关允派头十足地说道,“以后,秘书科不能再自由散漫了,要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不能成为县委最没规矩的科室!”

关允话一说完,人已经来到了王车军面前,虽然他比王车军个子矮上几分,但此时气势凛人,让王车军不敢正视。

“王车军同志,你是和我一起到书记和县长面前说个明白,还是你现在就向我赔礼道歉?”

温琳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她的心情了,关允不管是气势还是威风上都死死压了王车军一头。一向在县委之中昂首阔步的王车军,在关允面前总是莫名其妙自我感觉良好的王车军,终于在关允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

而且温琳也听出来了,关允刚才的口气明显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她刚才也听到消息,秘书科一直悬而未决的科长人选就要敲定了,不出意外正是关允!这么说,关允的科长的任命已经没跑了?

温琳眉开眼笑地看了关允一眼,真心替关允感到高兴。冷县长用一个流沙河大坝项目的退让换取了关允的副科提拔和科长的任命,对关允确实不错。虽然县委办秘书科从级别上算只是股级,不过由于是县委比较重要的一个科室,科长一直由县委办一名副主任兼任。

前段时间副主任病退,副主任的位置有人接手了,但秘书科科长的职务却还在悬空。

王车军退缩了,他从关允的语气中也听出了什么,是,他当初之所以非常在意副科的提拔,就是在于副科提拔敲定之后,就会从两个副科之中任命一个秘书科科长。他如果提拔了副科,再进一步当上科长,就等于是实权副科,到时他在县委大院之中不但更威风,而且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以顶头上司的权威对关允呼来喝去!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丢了副科提拔,关允和温琳提了副科,科长二选一,通常情况下都会选男不选女。再者关允是县长的通讯员,温琳是副书记的通讯员,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让关允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对不起,关允,我一时激动,说错话了。”王车军低头了,从开始对关允学历的忌妒,到关允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时的得意,再到他第一次在关允面前认错的让步,形势在不知不觉中向关允倾斜了太多!

关允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王车军的肩膀:“车军,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好了,没事了。”他大度地笑了笑,伸手拿过水瓶:“今天我值日。”

王车军望着关允三分洒脱四分平和的背景,直恨得咬牙切齿,只不过碍于旁边有温琳,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自嘲地说了一句:“关科长很有派头,温琳,你可要加油了。”

和关允初次在王车军面前扬眉吐气、沉重地打击了王车军嚣张气焰的直接胜利不一样的是,冷枫也在常委会上含而不露地来了一手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埋下了长远的伏笔。孔县的局势,在常委会上研究通过了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成员名单之后,悄然地转了一个大弯。

实际上,伏笔在上常委会之前就埋下了——上会前,冷枫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桂晓杰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说了一会儿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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