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帐染血。

大魏朝先任督主杜先隆魂断草原。

关陇起风雪。

寒流落地。

王庭伤元气。

东进之事拖延。

此。

都为后事。

……

陆行舟离开了卷库,站在了皇城的城墙上。

天地依旧是黑暗一片。

像是巨大的锅底扣在了人们的头顶。

城墙上的风,也比城内的风更加剧烈,吹在脸上,有些刀割般的生冷,刺痛。

白发飘飘。

衣衫猎猎。

陆行舟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这座沉寂于黑暗之中的长安城。

突破了胎息后。

他似乎能够感受到什么。

是这座城市的呼吸,心跳,又或者是这座城市的生命力。

总之。

那些东西,即便是在黑夜里,也是依旧存在的。

他们像是潮水,又像是海啸,在这长安城的上空荡漾,翻滚。

哗啦啦!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低沉而有力。

那是巡城士兵出现了。

咻!

陆行舟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他跳下了城墙,然后顺着墙壁正在向下疾坠。

以他如今胎息境界的实力,再下城墙,已经是轻而易举。

身体轻盈如鸿毛。

宛如闲庭信步。

他自始至终都将双手负在身后,面不改色。

因为极速下坠产生的风,吹的白发猎猎。

他恍然未觉。

轰!

眨眼间,陆行舟落在了皇城外的大地上,地面是用厚实的青石砖铺就的,但依旧被踩出了一丝丝的裂纹。

他没有在意。

膝盖直起,将地上的一丝灰尘震荡散开。

然后又朝着远处掠去。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他已经来到了一个地方。

国子监。

这里也非常的安静。

不过门口悬挂着的缟素,宣示着这里的不同寻常。

陆行舟于恍惚之中,杀了国子监的学子。

苏定邦。

如今,苏定邦的尸体被人收了回来,正放在这国子监的前院里。

有同窗自发的在这里为其搭建了灵堂。

供人们来祭拜。

夜深人静。

灵堂里非常的冷清,没有声音。

只有惨白的烛光在随着风摇晃,好像火苗随时就要熄灭了一样。

陆行舟站在这灵堂门口。

看到这那些挽联,也看到了那些花圈,还有燃烧着的火盆。

里面是纸钱。

告慰苏定邦的在天之灵。

“你是谁?是你……你来做什么?”

陆行舟安静的站着,然后有人从灵堂里走了出来。

是一个有些佝偻的,瘦削的,老者。

老人头发都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白色苍苍。

拄着拐杖走路,也都觉的踉跄,好像随时来一阵风,就能够将其吹倒。

他便是苏定邦的老师。

国子监的大儒。

沈秋鸿。

心爱的弟子遭遇横祸,沈秋鸿悲痛无比,不顾自己孱弱老迈之躯,为弟子守灵。

他不是要让别人知道他多么心疼。

多么为苏定邦惋惜。

他只是想要死在这里。

借着自己的死,借着自己的名声,给东厂以压迫。

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

或者尽量少发生。

沈秋鸿明白天下大势。

他知道,目前这种情况,无论自己做什么,如何呼唤,都是不可能因为一个苏定邦的死而对东厂,对陆行舟造成什么影响的。

所以,他只能如此。

让陆行舟,让东厂,多一些顾忌。

未来,刀锋上少沾染一些他们这些书生,文人的血。

所以他一夜都没有走。

守在这里。

等死。

他原本想要起夜方便,然后便是看到了陆行舟。

他眼睛瞪着,看着陆行舟。

怒气汹涌。

“苏定邦,走好。”

陆行舟的视线穿透了灵堂的大门,落在了里面躺着的棺材上,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是看着沈秋鸿,也补充了一句,

“先生,走好。”

沈秋鸿的意图,陆行舟也能大概猜的出来。

一句走好。

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东厂,不会真的丧心病狂,不会失控。

咻!

陆行舟转过了身子,然后身影再度朝着远处掠去。

他消失在了这沈秋鸿的视线之中。

沈秋鸿一直继续站在这灵堂之前,看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发呆。

沉默。

……

陆行舟回到了东厂府衙。

然后顺着一些腐烂腥臭的味道,来到了那几具刚刚处理好的棺材面前。

这些棺材里面,便是固城王家的人头。

王氏的那颗脑袋,被徐盛容用生石灰处理过了。

到现在还没有腐烂。

就那么安静的立在棺材上面。

天空依旧是那么的黑暗,那种黑暗好像还从天上往下降落,试图压在人的头顶。

府衙里的风吹过。

石首上的头发随着风飘荡。

因为死去多时的缘故,一些头发被风吹着就落了下来。

落在了地上。

又随着风飘荡向远处。

陆行舟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这一具人头,看着那棺木里躺着的无数人头。

微微的叹了口气。

他拱手,然后深深鞠躬。

王氏的死。

王家的灭门。

固城的混乱。

都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

当时。

自己觉的自己的人生目标依旧是报仇,是慢慢的折磨徐盛容。

所以,故意没有杀了徐盛容。

然后才有了王家的灭门。

错是自己的。

“王老夫人,咱家之过,咱家来纠正。”

“固城不会乱。”

“蜀线也不会乱。”

陆行舟自言自语,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徐盛容,你我之间,该有一个了断了。”

过往的情分。

他早已经放下。

过往的仇恨。

也随着国公府的毁灭,而淡漠凋零。

但却还没有完全结束。

如今入了胎息。

彻底度过了那一阵徘徊纠结的日子。

陆行舟念头通达。

决定。

了结一切。

抹除过往。

重新开始。

铛!

远处,长安城的深处,那皇宫的方向,传来了一个悠扬而低沉的钟声。

是长安钟的声音。

每日清晨,天亮之前,就会被敲响。

而随着这道钟声的传出。

那长安城的东面,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一缕霞光破晓。

那红色,像是火光,又像是希望。

撕裂了这笼罩了长安城许久的夜色,然后燎原了天际。

“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

“起床啦,要去私塾啦,快一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给我装两个馍,中午就不回来了,今天把地里那点儿粮食都收完。”

“娘子,我不想起床,再让我抱一会儿……”

长安城的四面八方。

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

死寂也被驱逐。

这座城市重新焕发了生机。

也恢复了热闹。

当然。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也有着一缕光,落在了陆行舟的身上。

白发,依旧白。

蟒袍,依旧黑紫。

巨蟒峥嵘。

凶神恶煞。

但陆行舟的那双眼睛,却平静,淡无波澜。

这一夜。

他已然新生。

“督主。”

有人打算来处理这些在东厂府衙里待了好几日的尸体,见到了站在这里的陆行舟,然后诚惶诚恐的跪下。

东厂府衙里的人们都知道。

最近陆行舟情绪有些不太稳定。

为了防止自己受到无妄之灾,他们见到陆行舟,都是小心翼翼的。

连大气都不敢出。

“传令,汪亭,来见。”

陆行舟扭头,看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番役,低声吩咐道。

“是!”

番役躬身。

再抬头的时候,陆行舟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不见。

只有那些尸首依旧在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番役揉了揉鼻子,飞快的起身。

退了下去。

……

后宅。

陆行舟回到了自己躺了数日的那摇椅上。

他重新坐了下去。

闭上了眼睛。

阳光和秋风再一次落在了身上,落在了脸上。

竹林摇晃着,枝叶之间互相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偶尔有落叶沉寂。

陆行舟心神安宁。

“督主,召唤小的有何吩咐?”

汪亭出现在了门口,把身子躬的极低,像是爬到了陆行舟的面前,然后跪在了地上。

“密谍司放下手头一切事宜。”

“查徐盛容之踪迹。”

“三日之内。”

“咱家要一个结果。”

陆行舟伸手,拍了拍汪亭的肩膀,顿了一下,又是补充了一句,

“若是找不到,你这密谍司之主,就给咱家换人。”

陆行舟的话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落在汪亭的耳中。

却和之前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那是真正的冷冽。

果断。

杀伐。

那种感觉就像是,以前,陆行舟虽然狠辣,凶残,但多少还有所顾忌。

或许可以说,他还对汪亭,有所需要。

对东厂也有所依仗。

所以他做事没有那么的决绝。

但如今。

好像他真的无所畏惧了一样。

那简简单单的换人两个字,落在了汪亭的心里,就像是晨钟暮鼓。

轰地一声。

让汪亭这心神,乃至灵魂都颤抖了一下。

他重重地磕头道,

“小的必定完成督主吩咐。”

“去吧。”

陆行舟懒得再废话。

摆了摆手。

汪亭一溜烟儿地退出了这后宅竹林。

天地又是安静了下来。

陆行舟闭上了眼睛。

计量未来。

天下苍生。

这四个字,不断地在眼前闪烁,浮动。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慢慢地念叨着,念叨着,像是儿时的那些教导。

杜先隆的最后一句话。

也像是警钟。

“少则两年,多则三年。”

“天下大乱自将关陇而起,生灵涂炭,遍地疮痍。”

“你们好自为之。”

陆行舟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

右手食指轻轻的摩梭着藤椅的扶手,慢慢摩擦。

……

“过往,皆为过往。”

“未来,才是未来。”

……

“咱家虽阉割了身子,但从未阉割精神。”

……

“待过往因果皆断。”

……

“此生不负苍生。”

“报恩师。”

……

固城。

王家被人一夜之间灭门,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但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以及固城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在这之前。

王家做为固城的定海神针,和官府一起,将所有的各方势力,都压的服服帖帖。

没有人敢破坏规矩做事。

也没有人敢破坏这里的安定。

但王家一夜之间消失,压在所有人的那顶大山,也就消失了。

刚开始的时候。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没过多少时间,有些人的野心就已经开始暴露了。

所有人都想做王家的位置。

重新为固城制定规则。

做那个龙头老大。

虽然人们都知道,王家之所以能够做那个位置,是因为和皇帝的关系。

但人们也明白另外一个道理。

当有人能够有足够的实力镇压固城一切的时候,定然也就有了机会,让朝廷重新正视,并慢慢建立起彼此之间的关系。

实力,是最根本的一切。

当陆续有人想要展示实力,壮大野心的时候。

固城的乱,就开始按压不住了。

至于官府,还有罗照清。

对于这种情形,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因为。

当年王氏在的时候,因为和皇帝的关系,王家的实力等原因,使得罗照清代表的官府,完全属于从属地位。

这些年。

他见王氏完全没有作乱之心,也便是乐于坐享其成,不动心思。

完全没有将官府的权威,以及势力组建起来。

如今。

面对这种情况,也就是完全没有威慑力。

那些人,根本都不给他面子。

“这地方是我丐帮先看上的,你算那根儿葱?”

“一群臭要饭的,也敢和我们青龙帮的人叫板?活腻了吧你们?”

“给我上!”

“打死这群臭要饭的!”

某一处街道里,一帮丐帮的叫花子,还有一些全部穿着青衣的帮派之人,因为争夺地盘的事情,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棍棒相接。

甚至还有刀剑相向。

有人倒在了地上,也有人身上挂了彩。

地上飞溅出了血迹。

原本在这里做小生意,摆着摊位的那些商贩,一见到这个架势,连忙推着自己的独轮车,或者是挑着扁担,急急忙忙朝着街道外面跑去。

跑的慢了,都得遭殃。

最近,固城到处都有这种情形上演。

“乱吧,越乱越好。”

街道下面,一群人正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在这街道对面的某处宅子里。

徐盛容正坐在凉亭之内。

和白君子下棋。

这凉亭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下,随着竹林的摇曳,阳光投射在棋盘上,形成了一道道的斑驳影子,慢慢摇动。

“固城乱了,蜀线的开端就乱了,就算卢家将汉中给开放了,朝廷也没那个精力越过固城进入汉中,陆行舟这一行,还有他后续的所有计划,就都白费。”

徐盛容满头的白发披散着,有一缕头发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伸手捋起来,放在了耳后。

然后将一枚黑棋放在了棋盘上。

“老夫输了。”

白君子看着这盘棋,皱着眉头迟疑了稍许,将刚刚拿起来的那枚白棋,又放回了棋篓里面,他叹了口气,慢慢的将棋盘上的这些棋子捡起来。

白棋放进白篓。

黑棋放进黑篓。

一边捡,他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徐盛容,低声道,

“容姑娘,有句话,老夫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白先生在容儿面前,亦师亦父。”

“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有话尽管说。”

徐盛容把距离白君子比较远的黑篓端起来,放在了白君子的对面。

确实如她所说。

白君子,对她来说,就是如师如父。

感情不一般的深。

她知道白君子一向替自己着想,不会害自己。

白君子听到徐盛容的这句话,尤其是亦师亦父这几个字,捡棋子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这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感动。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说道,

“容姑娘的志向,原本应该是这天下的。”

“哪怕是现在……受到了一些影响,但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啊。”

这些时日。

白君子看着徐盛容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几乎是失去了理智。

变成了一个疯子一般。

起初的时候。

白君子觉的,徐盛容需要发泄,发泄被徐北鸣背叛,被陆行舟毁容等等,一系列的愤怒。

所以他没有理会。

任由徐盛容恣意妄为。

但很快,白君子发现,徐盛容没有丝毫回转的迹象。

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甚至,如今,一个多月过去,还窝在这小小的固城里面。

搬弄固城的是非。

完全没有争夺天下的意思了!

这不是徐盛容原本的路。

也不是白君子原本想要的结果。

所以。

白君子决定要劝劝徐盛容。

在固城里,无论怎么搅动风雨,那都是徒劳,都是泄愤。

外面还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有些事情,该放下的时候。

就得放下。

“关陇蜀线,当统一连贯。”

“否则难拒草原。”

“陛下做这件事,陆行舟做这件事,咱们其实也可以做这件事。”

“毕竟,草原若东进,谁能掌控着蜀线,谁就能在大魏朝拥有主动权。”

“我们现在,虽然势单力薄,但却可以趁着陆行舟安稳蜀线的时候,把咱们隐藏着的那些力量也掺杂进去,给日后做铺垫。”

“老夫预料,三两年内,关陇必乱。”

“到时候,咱们再一举而起,将整个蜀线牢牢地掌控,然后借此分割天下!”

“哎。”

“虽然这些话说的远一些,但咱们只要去做,总是还有一线希望的。”

说到这里,白君子又是停顿了一下,指了指外面,道,

“但若继续留在固城,搬弄这小小是非,为了和陆行舟作对而作对,就是绝对没有希望了。”

“甚至,会有危险……容姑娘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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