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慢条斯理地举起了面前的小瓷杯,缓缓饮了一杯茶,闭着眼睛,细细品着这茶的余味。

玻璃早就不象前些年那样昂贵了,虽然价格比起同档次的瓷器还是要稍高些,但是有些富贵之家,又开始复古,用瓷陶器来取代玻璃。自然,这也离不开烧瓷陶技艺的革新进步,叶畅反复说过,任何一个行当,若不想着革新进步,那么就是死路一条,差别就是死得快些与死得缓些罢了。

但只要革新,走出一条生路,那么即使再古旧的物什,也能焕发出新的魅力来。

驸马,你怎么不说话元公路有些焦急地道。

元公路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朝中言官,基本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是他这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难担大任,在独孤明与叶畅正式结成同盟之后,独孤明成了叶畅一系在朝廷中主要决策者与执行者,他退居次席。

再加上刘晏等人,叶畅虽然没有象李林甫杨国忠那样在朝廷里遍插私己,可是朝中他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

元公有些急了,这事情,急不得

不急不行,现在明显不对,先皇病重却不召叶公回京,登基继位不召叶公回京,若不是我们坚持,就连先皇下葬也不召叶公回京,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明微微笑了起来,斜视着元公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狼亨之鉴,就在不远元公路夺低了声音,双目圆争:驸马,你莫要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你虽是驸马,卫王也是驸马你如今身家性命,与卫王是绑在一块的

元公路这般发作,让独孤明有些意外,独孤明看着他,好一会儿笑道:朝廷里有人说,卫王当初看中你,一力将你举荐入京,乃是平生之败笔,因为你根本未曾帮上卫王什么忙,现在看来,卫王倒不曾看错人。

元公路面皮有些发涨,半是恼怒半是窘迫地道:现在不是说我为人的时候,驸马,你就说吧,你究竟是如何打算,若是准备在此观望,那我另寻他人

不是我要如何打算,而是你想如何打算独孤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到窗前。玻璃制的窗子外,细雨朦朦,敲打在庭院中的花草上,有几分异样的幽美。他稍稍发了下呆,然后又道:你想怎么样呢,那位已经在先帝灵前登基了

我知道是谁在拱事,元载那厮是台面上的,真正的,是卢杞元公路哼了一声:这些奸邪不除,叶公就不能施展拳脚,我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奸邪一网打尽。那一位若是识趣,还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当个泥塑石像,若是不识趣叶公比周公伊尹霍光功劳难道小了么

这是要行废立之事

独孤明眼中寒光闪动,瞪着元公路,元公路毫不示弱,回瞪着他。

废立之举,骂名如何

我愿担之元公路斩钉截铁地道:废立之后,我愿承担此责,请罢我官职,逐之田园

你独孤明先是一愣,为元公路的无私而感动,然后旋即明白,这厮是以退为进。

这厮的年纪,也不过是五十,就算是退个几年,还有起复的机会。而且,他若真替叶畅办好了废立之事,这功劳之大,叶畅怎么能不刮目相看。

即使不再复出担任官职,几世富贵,总是少不了的。

我自知才疏学浅,叶公荐我至此高位,时人多有讥者。但叶公知遇之恩,我时刻不敢忘之,此时正我效力之时,不敢不出来。元公路诚恳地道:我也有私心,为子孙计,此刻也不容退缩

好吧,如你所言,若是行了废立之事,你怎么能保证,换上来的就比现在的强独孤明摇了摇头,终于将自己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事实上,依我所见,换谁上来,都是一样

如今那一位,在为太孙时,虽然对卫王不算太亲近,但也是恭敬有加,言语之中,提起将来执政之后,必萧规曹随,遵循卫王之道可是如今呢独孤明又问道。

李俅登基是数方合力的结果,叶畅自己在外,朝中虽然被他清理过一遍,可是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些新的不得志者出现了。这些人当然希望能得到拥立之功,至少不让叶畅独占拥立之功,所以他们上窜下跳,急着在叶畅还未回京之前就将李俅登基的事情办了。

在这之后,为了酬劳这些人,也为了收回大权,李俅提出的第一个政略,就是要将矿山的开采权彻底收归国有,其理由就是矿山多涉风水龙脉,不可不慎重行事。这个命令,使得朝中内外大哗,舆论一片讥声,而李俅却是执意不改。

他并不是年幼的皇帝,论年纪,比叶畅都还大些,自然不需要上头有个太上皇手把手管着。而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又如此之大,哪怕其本人远在封国,朝中的政策却还要受其遥控,对于任何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皇帝不能容忍,自然会有投机之人投其所好,跳出来搅事。

元公路脸色有些发青:独孤公之意

除非卫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这样的事情,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会发生多少遍。独孤明终于转过身来,微笑道:只是卫王受先帝之恩,不愿意做此举

你,你

卫王不愿意做,我们这些人,当然要替他做好来。独孤明又缓缓道:我乃大唐驸马,自然不是私心,而是一心为公

原来,先前不让叶公回长安,你也同意了元公路失声道。

一些困扰他的疑问,霍然而解。

从李隆基病重,到李俅登基,叶畅一直没有回到长安,只靠着李俅的那些人手,如何能做得起来这背后,独孤明也在推波助澜

元公路又想到,当初李隆基为了杨家,几乎要将独孤明逼得家破人亡,甚至女儿远嫁蛮胡。独孤明虽然是李家的女婿,但对于李家的情谊,只怕早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

独孤公,你,你,好大的胆子,叶公叶公岂会容你如此元公路自己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胆子就大,却不曾想这独孤明胆子比他更大,干脆想要改朝换代。他跳起身来,指着独孤明,颤声说道。

独孤明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在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元公路原本吓了一跳,但看到屏风后这个人的脸之后,他呆住了:卞平

他自然认识,这位曾经在叶畅身边为情侦之首的人物。只不过五年之前,平定安禄山之乱后,叶畅就将他由暗转明,从情侦系统调离,转到了朝廷内,当了户部的一个主事,负责户籍登记与管理这分明是某种程度上的贬斥。

元公路私下里判断,必然是这个卞平在什么事情上忤了叶畅之意,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或许不是真的。

卞公如何在此他向卞平招呼道。

了却一个心愿,故此来见独孤公,不想元公也来了。卞平缓缓道。

虽然离开了情侦岗位,可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依然是难得的资本。比如说,他就可以直接进独孤明的宅邸,与独孤明对话。

元公路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又问道:卞公在此,卫王知否

若是叶畅授意,那么改朝换代就是叶畅本人的意图,元公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拼去身家性命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但若没有得到叶畅授意,这次行动就是私自行事,以元公路对叶畅的了解,只怕反而会因之得咎。

叶公并不知道。卞平道。

那你们如何敢如此若是叶公不应,你们如何,难道要把他架上宝座不成元公路失声道。

卞平笑了笑:方才元公还敢舍掉荣华富贵,弃了官职也要行废立之事,那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华夏道统你们的意思,莫非也愿舍弃一切元公路颤声问道。

他原以为,独孤明与卞平暗中谋划这件事情,应当是为了个人的富贵传诸子孙,毕竟拥立之功极大,有此功劳,封公封侯都不足为奇。可卞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出自真心,那就不是为此了。

我,东海渔夫,沉沦下流,叶公不以为卑贱,简拔而有今日。这些年间,叶公对我耳提面命,所言所指,皆是华夏道统之所在。古之烈士,为义可舍身,我虽不才,义之所在,舍弃自身富贵又算什么卞平道:此事为我最后谋划之事,事济之后,我便请辞,回老家钓鱼去

元公路咽了口口水,转向独孤明:独孤公呢

坦率地说,我有私心,李俅庸碌之人,他甫一登基,便欲收归矿权,据闻有人还建议他,扩大专营,不拘于盐铁,将棉布玻璃水泥等等尽数专营。虽然这些是针对卫王而去,可卫王若是撑不住,接下来只怕所有的工场制品都要专营了。独孤明说道:元公,如你所说,这天下最懂如何利民者,唯有叶公,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叶公执政天下,造福万民毕竟,华夏之道统,乃是利民

利民

元公路心再度一颤。

道统论乃是天宝十三载时叶畅正式提出来的,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是到现在,天下儒生,主流都接受了道统论。

上古圣人,之所以称圣,是因为利民,中古之时,孔子非王而称圣,亦是因为他的观点在战乱的春秋之时有利于民,近古诸开国天子,能统一天下国祚长远者,亦是因为利民。

故此,为君为帝者,唯有利民,方称正统,若失去利民之心,则必失国祚。这也是民间俗语中所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是大唐太宗皇帝所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现在看来,叶畅的道统论,如今却是他改朝换代的最好理论依据。

难道说,从天宝十三载时起,叶畅就意识到这一点

若真如此,叶畅的野心手段,操莽亦不能及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好一会儿之后,元公路苦笑道:只不过,废立之举,已经是我的极限,这改朝换代我终不愿做二朝之臣。

他说出这番话时甚为艰难,因为独孤明与卞平既然在他面前把话说开,就不会容许他传出消息。

果然,独孤明与卞平神情都变了,卞平甚至露出一丝狰狞,不过旋即消息。

元公,事到如今,你还想退缩不成卞平道:你应该知道,我们都是过河之卒,可进不可退

元公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我终不当二朝之臣,但是,我畏死卞公,此事我定会禀报与卫王。

事成之后,随你处置卞平见他终于屈服,笑着说道:不过此时,还需要元公配合。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元公路多少带些颓丧地道。

很简单,你即是御史大夫,御史台的台谏,想来受你左右

卞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元公路听了之后,不由苦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啊。

那是自然,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若不如此,如何能让李俅敢出来冒这个险

元公路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依你

他应下此事,卞平与独孤明不再留他,送他离开。他走了之后,独孤明道:他会不会告密

我们是阳谋,不是阴谋,他便是告密,亦是无妨。卞平嘿然道:而且他自己明白,天下再无可以阻挡我们的力量。原本我们就想着要有个合适的人做这件事,他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天命归于叶公

只求卫王事后莫要太过生气。独孤明道:李俅身边的人,稳妥么

自然稳妥,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卞平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做原来是他,你竟然将卢杞安插到李俅身边去了独孤明恍然大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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