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31日星期三天气阴

7月28日这样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像是一场噩梦,醒来以后全然不知梦在何处一样。天亮了,小雨还在下,大地还在抖,地声的隆隆声还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给人心惊肉跳的感觉。仰望天空,天是那样的阴沉,乌云密布,似乎已经压在了头顶,俯瞰大地,房屋倒了,大地裂了,通往远处的公路上,有无数处一条条可以伸进拳头的大裂子,我孤苦无依了,我的心被恶魔掏空了,我站在那里用无神的双眼看着远方,我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了,我为啥要活着?我为啥要奋斗,不就是为了我爱的人吗,不就是为了爱我的人吗?如今,我爱的人走了,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的了,爱我的人也走了,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她才仅仅26岁呀!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啊!我的心里是那样的空,我的两腿是那样的抖,我恨不得也马上倒下来,恨不得也马上咽下这口气,但是我办不到,也不太可能。我的明天在哪里,我的精神支柱在哪里,我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呢!我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我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左邻右舍的叔叔大爷们都各自回家了,有的去清理废墟,有的在旁边搭盖防震的棚子,或者用玉米秸秆,或者用油毡苇席,大哥在地震的一刹那,突然起身往门外跑的时候,嘴唇不料被门框创裂了,仍在不断地流着血。蹦说吃饭了,喝水都有困难。我要守护着我的爱妻和我的姑娘,还要照顾我的大哥,搀扶着他进进出出,给他的伤痕抹药,大哥本来就是慢性子的人,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灾难,他就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些啥,这时的天,真的叫暗无天日,逼得我走投无路了。

记不得是什么时间,前排房子住的董家大叔来了,过来也是心情非常沉重,不停地地劝导我,让我一定要想开点,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他说:我们活下来的还是要活下去呀,还得要向前奔呀,谁也不能跟了去。你还很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呢。董大叔三拽两拽,就把我和大哥拽到了他家的窝棚里,他们老两口非常的热心,又是给我们端饭,又是给熬汤,我这时哪里还能吃饭?哪里还有胃口啊!我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了。我心中的天已经塌了,我的精神支柱也坍塌了。

听说,大嫂的腰在娘家也被砸伤了,砸得挺重。当天就跟随县里的救灾车送往廊坊医院救治,老妹妹一声不响地跟去陪护。大哥的嘴被撕裂了流血不止,已经不能张口吃饭。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要照料大哥,给他用小勺喂水喂饭,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及时刨除来,我们的鞋子也不知道埋到了哪里,这一天,前来看望我们哥俩的乡亲们很多,张大妈送来一条裤,李大婶拿来一双鞋,给我们送饭的就更多了,我们除了用无光的眼神送去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当时的心情,我们哥俩似乎饿了一天不吃不喝,我们哪里能吃下饭去呀。

天色将黑下来的时候,本家大哥志和过来了。他底下头钻进棚子里,把我这小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和蔼地说:二弟呀,你听大哥的。这受灾的又不是咱一家,整个唐山和丰南地区,据说遇难的已经有20万人了,很多人家都全家一起走了,受伤的就不计其数了。你这样也不是事啊,你把自己糟践了又能怎样?

大哥告诉我,地震发生后不久,唐山政府就下达了紧急通知,要求各地的遇难者当天必须掩埋,以防造成次生灾害。大哥告诉我说:“我怕你心里太难过,就没来找你。中午我就和三叔把二婶和闺女掩埋了”。大哥说:娘两个都在大河埝的小树林边,明天有时间,他在陪你去看看。我听完大哥的话,似懂非懂,什么也没说,只是两只眼毫无目的地看着屋顶。我知道了,宝芬走了,她已经走远了。她是用睡觉时的被子裹着,用门板抬走的;我那可爱的姑娘也走了,是和她妈妈一起走的,她陪伴在妈妈的身边,她是用一条毛巾被裹着走的,她们走的是那样的匆忙,行囊又是那样的简陋,我除了悲恫欲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该感谢我的大哥和三叔,还是该恨他们呢,我的感情麻木了,理智麻木了,我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夜没睡,又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这时的头脑好像清醒了许多。我从棚子中走出来,迈过高哇不平的废墟,见到了我们那四间土坯房,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土坯房,还是幸福的一家人,如今瞬间就被夷为一片平地了。昨天晚上,还欢蹦乱跳的小芬和女儿,今天突然就天地两隔了!房倒屋塌,家破人亡的惨景,好让我目不忍睹。我几乎要窒息的心,被压抑的好沉好重。我在废墟中,忽而见到了小芬经常穿的那件红色外衣,还有一件沾满泥土的背心,我像发疯了死的跪在地上,手捧爱妻的遗物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向小芬忏悔:”小芬,我对不住你,我对不起你,我应该早早地把你接走,早早地搬到厂里去!你能原谅我吗,你快说,你可以原谅我吗“?小芬今年才26岁,幸福的日子刚刚开始,“你为啥走的那么急,走得那么快,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永别了”?

一个大男人的哭声,是发自灵魂深处痛苦的释放,这样的哭声,会征服或打动所有人的心,令旁人产生同情感悲恸感,跟着一起伤心,随着一起落泪。我那不顾一切的悲号,很快引来四邻的大爹大妈们,他们也跟着我一起哭,跟着我一起伤心落泪。这个说:“二友,还是得想开些呀,又不是我们一家有难”!那个说:“他二叔,你也要保重自己,你就是哭病了,哭倒了,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啊”。

这天早晨,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悲愤而郁闷的心里这样一哭,好受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我知道小芬是多么爱我,多么爱这个家,她多么热爱生活!在我们结婚不久的一个晚上,她曾跟我开玩笑,说:心里还想着那个老情人吗?我当时一愣。什么情人,我哪里有情人?她哈哈大笑了。这时,我也明白了。

我问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说: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不知道我在农场有亲戚,你不知道在你们九连就有我亲戚吧。

她这样一说,我全明白了。这些,一定是九连内部人透露出去的。要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

小芬说:我的哥嫂也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说”考虑啥,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看准的人错不了“!

厂里几位领导来看我,慰问我,也有不少的工友,对我的遭遇表示极大的同情。我不能这样沉浸在悲恸之中了,我要上班,我要振作,我要转移思想,我要和同志们一道去抗震救灾,尽快地重建家园。

地震后的第三天下午,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厂里,回到已经坍塌的食堂。整个炼油厂也和唐山市区一样,房倒屋塌,满目疮痍了。车间外,公路边到处都是新搭建的简易房,随处可见风雨飘摇的防震棚。完整的车间已经很少见了,隆隆的机器声不再响了,厂区来往的车辆寥寥无几了。一个蒸蒸日上,热火朝天的石化企业,就这样在地球上瞬间消失了,起码是元气大伤了。

食堂的管理室,如今也不存在了,小岳说:管理员的命就是大,那晚要是不回家,在厂里肯定要遇难。我看了一下被砸穿的床铺,那是一根苦土檩砸下来了,直立着狠狠地砸在了床铺的中间,竟然把铺上的草甸子都砸穿了。

入夜,我和三五个工友住在一起,住在他们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躺在床上,大家不一会就进入了梦香。但是我却不能,这两天悲惨的情景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放着,思前想后好不伤心,心中悲恫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芬是非常有情商的姑娘,特别的知情达理。就在地震前的几天,她和我商量,想回娘家去小住几天,我说可以呀,等我啥时有车了,就去送你们。但就在这时,在陕西当兵的弟弟来信了,说这两天就要回乡探家。小芬说,既然四叔马上要回来,我走了也不太合适,我们看看四叔以后再走也不迟。假设,没有这样一个插曲,她真的回娘家了,她就会躲过一劫,就会幸免于难了。

我想,假设我不是当食堂管理员,而是在车间上三班,就不会这么忙,假设,我早点把房子建好或给小芬租好,假设,我们不是住在老家,小芬和闺女就可能啥事没有!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幸福生活在一起。然而,生活中有假设吗?现实中有假设吗!

就在我进入似睡非睡之时,在那朦朦胧胧之中,我觉得小芬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迅速地向着房顶飞跑了,向着空中飞跑了。她飞的速度特别快,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急得我不知所错,失声高喊:“别走!你不要走啊”!喊着喊着,急得我哭了!

在这声声呼喊中,就在我醒来的一瞬间,我真的痛哭了。一行行热泪喷涌而下,很快沾湿了脸颊,湿透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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