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医院中醒来,于成诺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还是在六岁时,母亲出差,她贪凉发烧,大意的父亲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如何送进医院及抢救她一概不知,醒来时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阳光自床铺一侧的窗口射入,绚丽晶莹的金色,几乎全透明,投射在灰白色的地面与墙面之间,像是固体。病房中空气清新微凉,呼吸之间,如三伏天饮冰水,无比畅快。

整个人宛如得到新生。有那么几秒钟,她以为自己的前二十年纯属南柯一梦。

倘若真的如此,那该多好。天晓得有多少成年男女渴望着回到幼儿时期能够抱紧父母的腿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什么事情都交给他们,无需出力,无需动脑,没有压力,每天只是吃和睡,玩玩玩。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现实中,上一代已经打熬近半个世纪,如今多半鸡骨支床,势穷力竭,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生息的时候——没有精心照料已是不该,还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力量?那是吸血鬼,寄生虫,应被早日人道毁灭,以免白白消耗地球已愈发紧缺的资源。

房门打开,白色制服的护工走进来,见她已经苏醒,立刻挂起笑容,道声早安。

问过她成诺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病房竟然有预备客房、小厅、厨房,独立浴室中还设置有浴缸,陪护一对一——简单梳洗后,成诺四处走动探险,才发现帷幕之后并无其他病床,只为遮掩各类机器,窗口正对一处老式园林,满目葱茏,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其间数棵大树胸径过丈,树下一架紫藤,花期已过,但仍能在新绿的叶子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紫色,只是发灰,发白,发旧——却也没有太多遗憾,各色蔷薇正值花期,一大团一大团的嫩黄粉红乳白,蝶恋蜂狂,好不热闹鼎盛。

成诺囧然,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妇婴保健医院的待、娩、恢一体贵宾病房有此等设置,她陪无畏的费费去探过行情,一天两千五百大元,还未将小费及红包计算在内。不知道这个病房价值几何?只希望这冥昭瞢暗的一百几十小时不会导致可怜的小女子破产灭家。

当然,不是没有想到过父母、施内克与费费——父母已从政府那里接到平安信,有工作人员安排专机便于他们赶往这里,不必太过忧心,而她亲爱的朋友费费,正在办理手续,大概一两天后就能前来探望;施内克先生则在另一所病房中接受治疗观察,他们救下的孩子统统安然无恙,至多擦伤受惊,只是其中几个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孤儿;另外还有象先生,已经返回斯里兰卡盖克拉镇西北部的品纳维拉大象孤儿院,它的英勇行为获得报偿,人们的捐款可让它轻松自在地度过悠闲的一生。

以上由成诺的主治医师李爱康女士转告,她是个中年女士,微胖,眉目清秀,一双手掌厚实绵软,十分和蔼。

但能不能有移动电话呢?不能。手提电脑呢?也不能。但可以提供闭路电视,游戏机与便笺、水笔。另外,虽然成诺感觉自己现在可以徒手打死一头牛,却还是要做检查,数量种类繁多,一些仪器看起来如科幻片中的道具,某些科室门上的牌子标示希腊字母。

这里的检查过程速度惊人,结果也快得多,成诺回到病房,已有一部分图表收在文件夹里等待检阅,可惜的是成诺只看得懂结论上面敲打着的蓝色合格钢印——有意外之喜,她的脂肪肝与窦性心动过速突兀地痊愈;事实上何止这些,检查视力时成诺便已经发现自己能够轻松看到八向环形视力表最高一排,报考空军应当不成问题。

她知道自己所能不仅于此,她已不是普通人类。

此处亦非普通医院。哪里有医院病人数量少于医生护士?如无特殊功用及相应补贴,早该关门。

“这里是第九海军保障基地医院。二等甲级,声名不彰。但请放心,我们的软硬设施并不逊色。”

“岂止不逊色,简直超前。”成诺在病床上欠一欠身,语气温和,并不惊惧。“大投资,大手笔。”

李爱康医生放下心来,年轻人言语间略显偏激,并不要紧,她的任务是保证病人足够冷静理智,能够接受现有事实。

“成诺,你的身体与常人已有所不同。”

成诺深深吸一口气:“是,我能够变作猛禽,我是怪物。”

李爱康医生露出微笑:“哪里来得如此严重,也就是多了一个特长,对平日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不比用胳肢窝认字或全身插满一千零五根钢针更古怪可怕。”

何等轻描淡写。

成诺屏声静气,她有预感,最重要的真相即将在今日被揭露。

“整件事情,追根溯源,最终需要落在一个人身上——或许你有听过他的名字,他中文名字叫做王国良,英文名字叫做汉密尔顿。”

是,谁不知道,他是第七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成诺记得,他所研究的项目乃是染色基因,人们就此可以生产出黑夜中发荧光的小猪。

“他所主持的私人研究所,在上个世纪末得到重大突破——这项成果,他并未向外宣扬发表,而是整合起来,交付三个国家,美国,瑞士,中国。”

“这个成果,与我身上的变异有关。”

李爱康医生默默点头,“正是如此,国家得到这份资料,立即成立研究小组,经过十数年完善,认为该项成果已可用于实际测试——本市实验目标数量拟定五百,要求夫妻两人三代内无遗传病,无近亲婚姻,身体健康,党员及政府工作人员优先。实验原因、过程与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并未隐瞒,但他们都愿意为国家作出牺牲。”

成诺全身发冷,原来她的命运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注定。

“这个实验有何意义?”她喃喃问道:“国家动物园抑是马戏团急需人员补充?”

“1999年10月12日,全世界人口已高达60亿,2025年将增加到80亿,2050年将达到93亿。而根据测算,地球最多只能养活100亿至150亿居民。假若世界人口继续这样增长下去,地球将会不堪重负,人类将遭遇毁灭性的灾难。”李爱康医生轻轻道:“我对此项工作并无深了解,只知大概——将动物基因的部分DNA片断或序列剪切下来,经过玄妙手法,转移至人类细胞内,任其生长表达,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里,新人类便能摆脱原有身份,作为一只鹰或一头狼生活在地球上。”

成诺顿悟,相比起人类,飞禽走兽的需求何等简单而健康——谁都不曾见过穿着裘皮的狼,或是需要乘坐飞机的鹰。但问题是,又有几个人愿意丢弃矜贵的原有身份?至少成诺很难放得下冰淇淋和牛排。

“少得一人是一人,少得一天是一天。”何况还有野性的呼唤。

李爱康医生并不准备告诉成诺,中国,美国,瑞士都已经出现失踪案例——他们终有一日,会回归天空、原野、海洋、大地。

“你们将这些事情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广为宣扬?”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奖金二十万美元,或是在博客上做广告,每三百乘两百像素面积索价五百元每天。

李爱康医生平凡温和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精光熠熠,“为何?国家无需你身绑炸药做自杀式袭击或接受无麻醉解剖,只要定期往指定医院做检查及守口如瓶即可。且所有变异人员都将得到国家保护照顾,绵延一生,惠及亲友。”

换而言之,口上无锁,小心殃及九族。

“有无豪华别墅,免费环球旅游或是无限金卡?”

“这是环球小姐待遇。”

成诺干笑。

“另外,还有些事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

施内克先生要到一个星期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妻子。

成诺经过几天精心调养,无论生理与心理都已恢复如初,或说更胜以往。她坐在黄昏的窗边,任凭微风吹拂头发面颊,光影分明,整个画面如同十七世纪伦勃朗的杰作。

施内克先生突然踌躇不安,先前准备好的话全部化作泡沫消失,想一想,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有件事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成诺微微一扬眉毛。

从得到该份资料后,国家就已在着手相克制的疫苗与药剂,如今只需每日两次,每次一片,一年半载,成诺的变异就可得到压制,逐渐消弭至无。

至于施内克先生,非常遗憾,他变异太早,现在的药物已经无法起到作用。

这本应是件好事,但成诺的回应异常平淡。

这种药有效,但性如虎狼,她不仅会失去异能,还会失去健康——肾与肝脏首当其冲,还有这双犀利明亮的眼睛。

也许施内克先生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也许不,但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法律与道德都很难对其作出裁决。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一个月前还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沉默不语。

施内克先生一颗心脏好似被灌上铅水,他作最后的努力,他知道成诺喜爱幼儿。但不同种类的变异人,迄今为止,还从未出现过共同孕育后代的例子。

不,最大问题不在这里,成诺轻轻提起一口气,心中无限恻然。

“可知我变身后看见你,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施内克先生闭上嘴巴,露出惨痛表情。

“食欲。”成诺说:“我对阁下垂涎三尺。”

“我们已没有可能在一起,我们是天敌,我不能保证某个夜晚醒来后不会杀死甚至吞食你——施内克先生,你很清楚,现在你坐在我面前,会无法克制的毛骨悚然。”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珍惜我们的婚姻,我愿意为此付出我的时间、工作、金钱与情感,甚至不计数量回报,可健康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个自私的人。”

“请选一个合适时间,办理离婚手续,所有东西,我都会设法归还。”

(待续)

有大人提出意见,谢谢,有关于文中句子过长或某些地方采用文言——这个,以后我会注意的,但基本文风在这篇文里就不做修改了,以免读者看到一半感觉咖哩饭换成了巧克力冰淇淋,太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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