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wWw.23uS.coM

白幡,素服,望不到尽头的送灵队伍。

送灵的行列已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许久,街头坊巷的议论却仍然热烈。

“送葬,送葬,最近这些大人物是怎么了,这才几天啊,太尉阳骛又……”

“唉,东海王如此人物,老天尚且不舍得多给几年寿数,何况是阳太尉!”

“可不是么,我们举家从龙城迁来不久,如今大燕人才凋零,也不知咱们鲜卑人能在这中原大地再住几天呢。”

“哼,大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东海王他们虽然不在,吴王不是……”

“嘘~~~~吴王已经十几天闭门不出了,莫不是……”

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到官家的动静,百姓们立即噤口散开,远远地窥望,却见一骑飞过,马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白衣汉子。

“阳太尉的长子嗣建宁公阳球……父亲刚刚入土为安,他如此疾驰,到底为了什么呢?”

百姓们的议论就如同秋天的太阳,虽热烈,却禁不起哪怕几缕晚风的荡涤。

“家父临终,再三陈言,要朝廷以社稷为重,信重吴王,万不可碍于图禨嫌,误了江山,负了祖宗啊!”

殿中,阳球俯伏在地,手捧阳骛的遗疏,声泪俱下,慷慨陈词。

慕容玮的脸上**了几下,正欲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偷眼看了看帘后。

帘子垂着,一动也不动。

“爱、爱卿先回去,节、节哀顺便,吴、吴王之事,朕另有、有旨。”

“哼,让慕容缺当大司马,老妇还没死呢!”

可足浑太后迫不及待地转出帘子,口中大喊不止,慕容玮不觉后退一步,打了个寒噤。

“太傅,你,该怎么办?”

慕容评呆呆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一愣之后,方才开言:“让吴王当大司马不免太……老臣以为,还是中山王比较合适,亲不亲,一家人么。”

中山王冲吓了一跳:“我哪里行,我只会打猎喝酒,再,东海王……”

太后皱了皱眉,她虽然悍暴刻薄,却也不敢公然东海王所言非是。

慕容评摇了摇扇子:“东海贤侄不也你们兄弟才识明敏?他主张用吴王,是为了争衡晋秦,混一四海,如今我们大燕跨据六州,已比先王的辽东故地大出十几倍,人贵知足,再,秦国晋国,都是劲敌,岂是我们相争就能争的?”

太后脸色登时和霁下来:“太傅的好,你就不要推辞了!”她突然压低了嗓门:“慕容缺近来动向如何?我想……”

慕容玮吓了一跳:“母后,不、不、不……”

慕容评低声道:“吴王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如今国家多事,老臣以为,不妨……”

话音未绝,殿外忽然传来通报声:“吴王妃、侧妃携吴王世子、众子,入宫参见太后!”

太后看了看两个儿子和慕容评,半晌,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们斟酌罢。”

吴王府。

“王妃差我传话,他们明日即归。”

送信的是可足浑潭,太后和长安君的亲侄子。

慕容垂目送着他出门,嘴角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他的手里,摩娑着一方印纽:朝命方至,任他为车骑大将军、侍中,进号仪同三司。

这个职位看似崇高,却是刚刚升任大司马的中山王慕容冲的旧职。

他轻轻叹息着:难道,兄长生前的忧虑,真的要不幸而言中?

脚步声急响,慕容德急匆匆闯了进来:“秦国大乱,秦国大乱!”

原来被苻坚所杀的前任秦主苻健的几个儿子,征东大将军晋公柳、雍州刺史燕公武、洛州刺史魏公廋,以自居嫌疑,不安于位,竟联络秦王坚同母亲弟赵公双一同起兵造反,秦国一分为五,举国震动,秦王命王猛、阳平公融和建节将军邓羌等倾国之兵兴讨,一时间秦境处处狼烟,一片混乱。

“魏公廋兵力孤弱,比邻于我,唯恐不敌长安大军,已遣使来降,请兵接应,此刻正是我大燕进取关中的好时机啊。”

慕容垂眼光陡地一亮,旋即平静下来,只轻轻了头。

“嗯。”

慕容德直瞪瞪望着堂哥的脸,急得直搓手:“这……唉……我先去了!”

“吴王不言,是恐太后等的猜嫌啊!再他若上朝进言,朝廷能听么?”

朝房里,听了皇甫真一番言语,慕容德连连头:“是了,是了,我想也是如此,可是,可是……唉,不论如何,我总要去试一试的!”

“苻氏骨肉乖离,自相夷灭,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请陛下下令西征,臣等愿为前驱,混一天下,就在此举!”

中山王冲等一面听一面连连头,有便宜可赚,有地方可得,这个他好歹听得懂。

慕容评却连连摆手:“秦国大而强,苻坚王猛,皆是劲敌,如今我们国力不如先帝在时,你我才智,又远非东海贤侄可比,处此乱世,能够闭关守境,保全祖宗基业已经是大幸,如何能轻举妄动,以延不测之祸呢?”

慕容评此言虽不中听,却也不易置驳,慕容德一时语塞。

慕容玮站起身来:“出兵事大,容、容朕从容思之,散、散、散朝!”

朝门外,天色明朗而灿烂。

慕容德的脸色却如乌云般地阴沉。

步下阙基,他惊异地发现吴王和皇甫真都站在阙前。

吴王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卷帛书。

帛书是魏公廋寄给慕容垂的:“坚、猛人杰,燕之劲敌,谋为燕患也久矣,不趁今日之机取之,愚恐燕君臣复踵甬东之悔也!”

皇甫真摇摇头:“他不但寄书给你、我,还有太傅、李洪、下邳王等许多重臣,适才众大臣纷纷进谏请兵,太后和太傅就是不肯发兵,眼看这时机……”

慕容垂泫然道:“我国大患必在西陲,陛下年轻,太傅识度,如何比得苻坚、王猛?这样贻误良机,岂不误了江山!”

皇甫真苦笑:“知道此理者何止你我,可人家就是不听,奈何?”

慕容垂望着殿阙飞檐,再不答话,他又想起慕容恪临终的嘱托:复国,复国,难道堂堂大燕,真会有让我慕容垂走到那一步的一天?

“太傅所言所论,甚得大体,儿辈不知,妄议军机,真是可怜亦复可笑!”

偏殿里,太后的脸色很好,心情似乎也不错。

慕容评嘿嘿一笑,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臣料这些文武都非帅才,所上奏章,或明或暗,无非想让朝廷起用吴王为主帅,老臣再笨,也知道就算丢上几座城,也不能再让他典重兵,何况只不过是几块未必争得到手的他人地盘呢?”

秦,长安城。

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和喧闹,尽管就在几天前,雪片般飞来的战报和往往相互矛盾的传言,还让城里的官绅百姓们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这一切当然都结束了,每个人都看见四门高悬的四公首级,每个人都看见从灞桥凯旋、深锁双眉的王猛和顾盼神飞的邓羌。

此刻王景略正在自己的府中坐着,依旧紧缩着双眉。

他已不知坐了多久,仆役妻子叫他吃午饭、晚饭,他都没好气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天已经黑了,屋里传来脚步声,一地近了。

“去去,我不饿!”

“景略纵不惜身,也该为寡人的江山保重啊!”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王景略浑身一震,不及抬头去看,立即俯伏下拜:“臣不知陛下……”

秦王坚一把拽起王猛,呵呵笑道:“景略闭门谢客,朕只好私闯官宅了!景略啊,如今咱们大秦的内乱算是平靖了,北面的代王什翼犍也刚刚吃了败仗,被吕光赶过了长城,可这慕容氏终究是我心腹大患,如今慕容恪已死,是否到了动手的时候?”

王猛浓眉一瞬:“臣何尝须臾忘此!然慕容恪虽死,慕容垂、皇甫真等名臣尚在,更要命的事,此番我国内乱,不论殉国诛死,大抵非国之亲戚,即王之宗族,氐人元气,十伤六七,不经振作,实难用武啊!”

秦王坚沮丧地摇摇头:“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混一中原大计,不知要耽搁到何时了!”

王景略轻轻一笑:“陛下也不必如此过虑,此番我国之乱,对他们何尝不是良机?但鲜卑徘徊顾望,终不敢入函谷一步,如今主幼国疑,名将凋零,慕容垂虽有大才,却身居嫌疑之位,慕容评贪鄙刻薄,颇务聚敛,臣料其不久必有并吞之事,我大可从容养威,以待其弊,何况,合肥的桓元子急于示威立望,只怕也有北上逐鹿之意呢。”

秦王坚长身而起,仰天大笑:“朕有景略,观天下大事如在目中!”他旋即拉着王猛的手:“景略也两顿没吃了,怎么样,招待一下朕,你知道朕最好汉人文物章程的,饮食当然也不例外。”

王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个臣自当从命,只是、只是臣淡食二十年,怕没什么好的招待陛下了。”

京口。

江水浩荡,金风烈烈,江南稻熟,风卷一片金黄。

郗愔阅兵方返,打马扬鞭,意兴颇豪。不久前他接到桓温的檄文,约他一同起兵北伐,他大喜之下立即亲笔回书,打算自率北府精锐、润州水手,即刻北进,与桓温、袁真合兵。

马蹄声促,东面山路,一骑飞奔而来。

来骑渐近,郗愔惊讶地发现居然是谢安。

谢安石气度雍容,极少失态,如今竟然策马狂奔,实在是件令人惊讶的怪事。

谢安霎时已来到近前,不及下马,气喘吁吁地问:“回、回书寄出没有?”

郗愔茫然答道:“北伐大事,岂有耽搁之理?”

谢安举手拍额,长叹道:“足下上了桓温的当了,他何尝要你出兵,只是怕你拥兵罢了,唉,好在你命不该绝,也罢,也好。”

合肥,大司马府。

郗超今天的气色很好,不但是他,今天合肥城里许多人的气色都很好。

气色最好的,一定是大司马本人罢?诏旨刚刚从台城颁来,皇帝已加桓大司马九锡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

此刻典礼甫毕,喜宴放开,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郗超却一个人踱到门外。

虽然今天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天,但个性让他更习惯于在幕后参赞,而不喜欢在人前抛头露面。

一个信史匆匆跑进府门,他认出此人是自己父亲的随从。

“公子爷,老爷从京口回书给大司马。”

不知怎地,郗超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但他的脸上,却依旧不露半声色:“你辛苦了,这封信就交给我罢,代我多多拜上父亲大人。”

“你父亲郗愔自陈老病不堪军务,请求改任闲职,啧啧,真是知机之人啊!”桓温的神情很开朗,显然,这封书信和刚才朝廷的诏旨,都让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愉快。

“后顾既除,我们也该准备北伐了,这个可不是光做做姿态的事情,你传我口令,要大家务必精心准备,务求必胜。”

步出听事,郗超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喃喃自语道:“父亲大人,孩儿能帮您的只有这些了。”

迎面缓缓走过一人,步履从容,面带微笑,仿佛正看着自己,却正是谢玄。

不知怎地,一看见此人,郗超就浑身不自在:“得想办法把这个家伙弄走。”

东山。

郗愔轻袍缓带,面上不尽的孤寂之色。

“果然不出安石所料,我是觑了桓元子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如今北伐在即,他却命北府军屯京口、瓜洲不出,无非欲将功劳尽归麾下罢了,唉,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谢玄慢慢呷着杯中的酒:“大司马命我为兖州刺史,驻节京口,护理北府军事,这想必是令郎的主意罢。”

谢安横了侄儿一眼:“何必在乎这些?北府不行,或者天留以为社稷兴复之根呢!”

正此时,山道上驰来两骑,却是桓冲和朱序。

“我们受命统兵参与伐燕,特来请教安石。”

谢安沉吟半晌,缓缓道:“各尽心力而已,夫复何言!”

秋去又春回,已是半年过去了。

桓温的大军在经历了数次编练,耗去无数钱粮后,终于誓师北进了,鸿沟之上,輈舻万千,夹河两岸,旌旗蔽日,几十万人马所到之处,几乎踏尽了晚春的绿色。

舟船数百里,连樯如林,叠帆似雪,本来是颇为壮观的。

但目睹这一幕的桓温却一也高兴不起来:水道淤浅,舟行不便,辎重、粮草,如仅仅依靠陆运,几十万人马,怕一出大岘,就要饿肚子了。

旌旗蔽日,马蹄声声。

为此,前日他已命毛虎生督民夫兵士,凿开巨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河,以通漕运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又感到一丝宽慰。

“明公,清水流急,引入黄河,无济于漕运,若鲜卑人效当年故技,坚壁清野,断我粮道,我军必然不战自乱啊!”

郗超匆匆近前,满脸的忧虑之色。

桓温一皱眉:“我也知道此举冒险,可又有什么更好的着儿呢?”

郗超轻轻捋着虬髯:“为今之计有二,上策是舍水就陆,长驱直入邺城。鲜卑人畏惧明公威名,加上行将入夏,兴役筑城,在所为难,百姓五谷布于野,适足为我所因,乘其为某未暇,可一战而定中原;如明公以此计为行险侥幸,利钝难卜,则当扬威河、济,广布疑兵以疲敌,待储积足给,再渡河北进,如此虽然旷日持久,但稳重踏实,不失为一中计。”

桓温顿了半晌,失声而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你的上计太急,弄不好我血本无归,如何回朝争此国柄?中计又太缓,外不宁,内必有忧。不是我不听你的妙计,我实在是赌不得、耗不起啊!”

他猛一鞭马,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霎时跑出两箭之地。

旌旗蔽日,樯帆如云。

已是晚炊时分,方圆百里,炊烟四起,望之有如狼烟。

郗超的眼睛忽然模糊了,他呆呆地望着夕阳,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山东。

黑旗飘摆,铁甲铿锵,两万鲜卑铁骑浩浩南行,打的是燕征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的旗号。这正是燕主慕容玮派出拒战晋军的主力。

时近盛夏,麦苗已经灌浆,蓬蓬勃勃地铺满了田野。急于赶路的鲜卑骑士们或扬刀劈斩,或纵马怒驰,麦浪纷披,健儿腾跃,情景颇为壮观。

先锋傅颜勒马高坡,俯瞰其景,黯然叹道:“若吴王领兵,岂容如此,唉!”

他不能不叹。

尽管百僚一致保举吴王督军,但台中仍然派出了下邳王,理由是京师重地,须名将如吴王者坐镇。

从王公到士卒,谁还能不明白,这个中真正的理由呢?

“报!晋兵攻克胡陆,我宁东将军慕容忠失陷自戕!”

傅颜面色骤变:“再探!”

“南兵乘胜,势不可挡,我军千里跋涉,人马疲惫,不可浪战,宜退守高平,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气,徐图破敌之隙。”

下邳王厉不耐烦地打断了傅颜的话:“我们鲜卑骑兵善战不善守,深沟高垒,连马都闷死了;再,敌人深入国境,我为主,敌为客,如何倒要避他们的什么锐气!”

傅颜正欲争辩,却见又一骑报马飞来:“晋骑数千自胡陆北来,列阵于黄墟,鼓噪喧哗,距我军前队不过十五里,看旗号,是其建威将军檀玄所部。”

慕容厉精神大振:“哈哈,来得好!南蛮子敢和我们打骑战,正好挫挫他们的锐气,来人~”

傅颜急忙拉住慕容厉的衣袖:“不可!南人狡诈,恐有诱敌奸计,还须……”

慕容厉脸涨得通红:“你、你还是不是鲜卑勇士!也罢,也罢,你怕死,我替你作先锋,你带两千后队接应好了。”

傅颜死死抓住衣袖不放,慕容厉一跺脚,嗤的一声,挣断衣袖,翻身上马,鞭梢一指,一马当先,向南疾驰,再不回顾一眼。

黄墟。

晋军旗号鲜明,人马欢腾,但人数却着实少了一些,战马战士,也都比北方龙驹,鲜卑骑士,足足了一圈。

慕容厉在对阵看得真切,轻蔑地一笑:“南人精壮,不过如此,孩儿们,冲,让桓温老儿尝尝鲜卑勇士的厉害!”

一万八千骑兵忽地散开,成扇面形向对阵卷去。

对阵旗号一动,霎时幻作百十纵队,急奔向南。

鲜卑善射者纷纷张弓,无如射术虽精,骑卒轻弓,却不以射程见长,箭雨过处,只掠倒了数十边马。

慕容厉顺手抄过大纛,高高挥舞:“追,不容他们喘息!”

他很清楚,南马瘦弱,远不如自己马队耐得久驰。这是初战,一胜难得啊。

晋军不住脚地南退,不时拉下一队轻骑圈马布阵,以待追师,但旋即被鲜卑铁流所卷没。

已经五十里了,虽然雄健,但许多战马的脚步也已开始拖沓。

“换马,要快,别乱了队伍!”

慕容厉跳上副马,一叠声地催促。

呜~~~~~两侧和身后,无数海螺吹起。

一面面青旗开处,如蝗弩箭,劈头盖脸地砸向鲜卑铁骑。

正在换马的燕军将士们乍逢奇变,猝不及防,许多人尚未爬上马背便中箭而亡,无主惊马,逸奔斜飞,冲突践踏,阵势登时乱作一团。

慕容厉持矛在手,纵声高叫:“别乱!孩儿们散开!”

鲜卑骑士们开始镇静下来,从死人死马堆中渐渐聚拢,又纷纷散开,一些将士开始引弓还射。

可纵是千斤神力,臂张的轻弓,又如何及得上蹶张、床弩?

晋军骑兵也包抄上来,他们的马后,层层步卒,密如鱼鳞。

慕容厉如梦方醒:“撤,沿河边撤!”

河边地势平坦,草木稀疏,没有晋人的步卒和弓弩。

但河上却密布着晋人的艨艟战船。

号令起处,万杆齐张,人头大的飞石冰雹般打过来。

慕容厉躲避不及,马**挨了一飞石,扑通一声,重重摔了下来。

他一骨碌爬起,随手揽住一匹无主战马,一跃而上,回身看时,自己的坐骑倒伏在地,已是血肉模糊。

他咬牙拔出佩刀,正欲呼喝,却听得四下杀声大作,桓冲、邓遐、朱序,四面八方,包裹上来。

慕容厉狂呼一声,招呼左右,直向人多处杀去。

不知荡开几重敌阵,敌人渐渐地少了,可慕容厉的左右,也只剩下数百裹伤的疲卒,而且太半已失却了坐骑。

背后旌旗绰约,檀玄的骑兵犹在紧追不舍。

一个伤兵重重地呸了一声:“该死的南蛮子,欺负老子们没了马,这些骡驹也抖起威风来。”

慕容厉黯然抬头,正待些什么,却见北面征尘起处,一彪人马驰至,打的却是自家旗号,定睛看时,正是傅颜的后队。

慕容厉无地自容:“愧见将军!”

傅颜急道:“大王此时还如此话!速去,末将断后!”

慕容厉再不多言,满目含泪,向傅颜拱了拱手。

林渚。

慕容厉的旗下,已聚拢了四五千散卒。

“大王,回邺都么?”

慕容厉掩面长叹:“我有什么脸回去见邺都父老,唉,去河南罢!”

又几个时辰过去了,战场上只剩下断刃残旗,一片死人死马。腥风卷起,几只乌鸦懒散地飞着。

桓温乘着肩舆,一言不发地穿过整个平野,挥手示意左右停下,沉吟片刻,回身吩咐郗超:“传令,将两军死尸收埋,把鲜卑人的死马收集,在黄墟筑一座京观。”他忽然一笑,转脸向着桓冲道:“幼子,古往今来,以马尸为京观者,恐怕我还是第一个,这应该算作仁爱之举了罢!”

桓冲面色沉重,一言未发。朱序却躬身道:“高平扼全鲁要冲,如敌军收散卒据守,攻围必费时日,如今之计……”

桓温朗声大笑:“高平太守徐翻已投札献降,就烦足下前去受降,幼子,你率大军进屯枋头,我开府于武阳,以督粮运。”

多少年过去。

青旗、黑旗,很快都烟消云散,死尸残兵,也收埋的收埋,销磨的销磨,就连高高的京观,长长的河水,都已湮没茫灭,浑不可辨了。

可胡马坡的名字,却在识字不识字的父老口耳中,一代又一代,一直传到今天。

“快,前面就是高平城了。”

傅颜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汗水,回头招呼着身边仅剩的几十个散骑。

“将军,快!快看!”

顺着那个失声惊叫将士的手指望去,傅颜眼前登时一黑:高平城上,已升起晋国的绿旗。

“足下世受燕恩,如今国难当头,不思竭忠报效,反丧心背叛,是何道理!”

高平城下,几十散骑和傅颜嘶哑着嗓子,齐声叫骂着。

高平太守徐翻,一个面庞白白的胖子,手扶垛口,不紧不慢地答话:“我不是鲜卑人,你们的事情,我何况掺合其中,枉受牵连呢?”

傅颜戟指大骂:“你不是鲜卑人,难道不是大燕命官?太平时坐享尊容富贵,国难临头,却背主负义,狗彘不食!”

徐翻嘿嘿笑了:“将军要骂就骂,如今邺都已发不出救兵,我可不会坐守弹丸之城殉葬,你们要尽忠,只管请便好了。”

马蹄声震,脚步声促,傅颜的身后,已远远传来追兵的声音。

傅颜一咬牙,抬手摘弓。

徐翻脖子一缩,旋即一扬手,左右垛口,几百张弓开如满月。

忽听城上雷鸣也似一声断喝:“奉旨,替天诛此反贼!”

众人错愕间,徐翻胖乎乎的人头已滚下城头,坠落在傅颜的马前。

一条汉子幅巾短衣,手提利刃,端立城头,竟是泰山太守贾活。

“诸君谁非大燕臣子,霜刃在前,愿做逆徒死乎?愿做志士亡乎?”

沉默片刻,城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死生惟命!”

“李绩大人前日病故,临终前殷殷嘱我,高平要冲,须得严备,故而我星夜兼程赶来助守,闻听徐翻叛降,便易服入城,伺机相图。”

傅颜听完贾活的叙述,微微皱了皱眉:“太守所将不过八百,并高平城卒亦只五千多人,南兵势大,恐怕……”

贾活头:“在下诚知众寡不敌,势难久持,只能死守以滞敌,舍死已尽忠了。相烦将军即刻兼程回京,务必请主公再发援兵,一定要委任得人,否则大事去矣!”

傅颜站起身来:“在下这就动身,大人珍重。”

傅颜的人马已没入夕阳深处,贾活却仍立在城头,凝视着邺城的方向。

“禀大人,南城下有晋将请大人答话,自称是大人的故人。”

城下的故人却是朱序。

“贤弟别来无恙!”

贾活一言不发,伸手取过一支长箭:“兄知我心,我知兄意,不必多言,兄当自极兵威,我亦必尽力于此城,若违斯言,当同此箭!”

啪!

长箭一折两段,掷下城头尘埃。

朱序黯然长叹,拱一拱手,拨马欲回。

“朱兄,”贾活一字一句,声音传出很远:“城破之日,我必殉国,烦将我葬于家父坟边,立一块碑,写上‘燕人贾氏父子埋骨之冢’,未知兄肯允否?”

朱序头掩面,拍马而去,再没有向城头看上一眼。

邺都。

山东的败报早已传来,统兵接应的乐安王未入青州便仓惶折返,君臣兵民,一片惶恐,邺城内外,谣言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散步得到处都是。

“敌、敌氛甚嚣尘上,驱寇保境,大、大司马之事,冲弟、冲弟……”

金殿之上,没等天子完,慕容冲便“扑通”跪下:“兄长、不、陛下还不知弟的斤两,这、这不是白白送死么?”

群臣相顾愕然,却又无奈摇头:虽然话不中听,却好歹是句实话。

皇甫真愤然出班:“大司马秉兵权之重,当此用兵之时,推诿不出,实在令众臣寒心。既然不敢出山东敌桓温,出豫州,敌袁真偏师,总可胜任罢!”

慕容冲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只是连连摇头。

皇甫真一跺脚:“罢罢罢,你大司马不敢去,我去!”

朝门。皇甫真怒气冲冲地抱着兵符冲出来,差和迎面而来的慕容垂撞个满怀:“吴王何往?”

慕容垂已是一身戎装:“我去请战。”

皇甫真叹道:“唉,吴王真的不知……”

慕容垂苦笑一声:“我如何不知?只是此时此刻,身为宗室大将,何忍避嫌坐观社稷之难啊!”

皇甫真头:“吴王之心,皇天可鉴。真如今去守豫州,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慕容垂略一沉吟:“南兵倾国而来,消耗必重,粮秣补给,倚赖漕运,君此去当死守石门,断其粮路,便可坐看我在山东破敌了!”

“吴王肩京畿卫戍大任,如何可轻出山东?”

慕容垂横了慕容评一眼:“京畿无贼,山东有寇,社稷艰危,何能不救?”

慕容评语塞,却仍是连连摇手不已:“吴王去不得!……”

“太傅……不可误国!”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喝,声音疲惫而高亢。

傅颜,他的脸上已无人色,靴帽也全不见了踪影:“山东敌势甚重,非名将不足以破敌,国将沦亡,玉石俱焚,末将、末将愿以一死,乞朝廷信用吴王,以破南寇!”

寒光起处,在君臣惊呼声中,傅颜高大的身躯重重倒在血泊中。

呆立良久,慕容评喃喃道:“他、他怎么带剑上殿?”

殿上,无数双愤怒的目光交集而来,他猛一寒噤,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

吴王哽咽道:“诸君无非有疑于垂,如今桓温猖獗,其患岂不愈于垂之嫌隙?”

司空李洪道:“我鲜卑本居辽东,如今中原多故,不堪久居,不如……”

“住口!”

众人不觉一耸:这一声断喝,居然来自皇帝慕容玮:“先王百战而得此为家,朕如弃此北遁,何面目对先人庐墓!”

群臣肃然半晌,齐声高呼起来:“万岁!万岁!”

吴王府外的旗杆上,已赫然升起一面帅旗:燕使持节征南大都督吴王。

“殿下,下邳王之败,健马多死,如今精兵尚多,可是马匹……”

府中听事里,司徒左长史申胤为难地摊着手。

慕容垂思忖片刻:“王亲贵戚,多蓄私马,国难当头,为今之计,只能去他们府中劝募了。”

“禀少王爷,京中官绅,多愿献马,可是、可是……”

慕容令不耐烦道:“什么可是,吞吞吐吐的,快!”

“可是太傅私马最多,却一匹也不献。”

慕容令勃然变色:“我们出生入死不惜性命,这个老贼却连几匹马都不舍得,实在……”

“不是几匹,是、是四千多匹。”

慕容令乐了:“那就更得让他舍得了,还等什么?”

“你、你,居然敢抢同族长辈的马,还、还有没有一家教了!”

慕容评坐在空空如也的马厩门前,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慕容令哈哈大笑:“侄孙怎敢抢叔祖的马?这是借,是借么,来人,给太傅大人打个借条!”

人和马,一阵风地远了。

他们的背后,只留下空空的马厩,和慕容评怨毒的目光。

出师了。

素来懒得出宫的天子也破天荒地送到城门,并在城楼上站了好久好久。

将士家属,邺中官民,更是倾城送到漳水之滨,十里连绵,听不尽的叮嘱唏嘘,道不完的生离死别。

冰井台畔,别酒依依,孩子们尚不知愁滋味,长安君和段妗却已在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明天我们和孩子们就要进宫了,是太后姐姐的意思,是为了好好照顾我们。”

听了长安君的话,慕容垂脸色阴沉,哼了一声。

这当然只能是太后的意思。

段纭呆立一侧,神情恍惚:她的丈夫慕容德,作为征南将军,已为先驱开拔三日了。

天渐渐亮了,离别的话语和呜咽已漾满了十里漳水。

慕容垂一跃上马,朗声高呼:“孩儿们,何须恋恋作儿女态,令父老悬心?此战社稷之系,我们必须胜,也一定能胜,唱起来,凯歌!”

凯歌声响起,城垣山水,为之震荡。

鞭敲金蹬,马和长嘶,旌旗行列,渐渐没入朝阳。

残阳似血,朝阳更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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