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早已来过潼关几次了,确切地,是穿过。(看到网www.23us.com)

这是个又像城池、又不像城池的地方。像,是因为他有城墙也有城门;不像,是因为城墙不是完整的,城门也只有东西两座。

“南北都是绝岭峭壁,除了鸟谁也飞不过,所以没必要再修这些。”

关城南面城楼上,校尉章平用马鞭指着四周的崇峦叠嶂,如数家珍地向新上司吴汉介绍着。吴汉手扶城垛,紧锁眉头,沉思不语。

关城不大,除了守关兵将几无居民,一条宽阔的大道自西向东,横贯城池,道边有房舍,有规模很大的市场,毕竟,这是中原通往关中的咽喉。

已近巳时,照理,这是一天中市口最好的时辰,可市场上稀稀拉拉没几个摊档,往来行人寥寥,对摊档上可怜的几样货色似乎全无兴致,难得瞥上一眼,更不用驻足下马、讨价还价了。

几个关卒扛着锈迹斑驳的长戟在摊档间穿梭着,不时厉声吆喝几句,随手拿走些他们觉得顺眼的货色。

“章平!”吴汉忽地高声道:“传令,校场阅。”

据兵的用途,一是打人家,二是防人家来打,关卒顾名思义,当然是用来看大门的。

可校场上这些兵,要队形没队形,要纪律没纪律,冲锋背不动米袋,骑射找不着靶子,有些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瞧着架式,这阅对他们中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第一次。

“就算养九百条狗也比养他们九百个废物管用吧。”

饶是吴汉涵养再好,这句话也不免冲口而出。按规矩,关尹交接,应该是新尹莅任,和旧尹一同阅验看后,旧尹再交尹离任,可他到达潼关时,旧尹一门大良贱三百来口,竟已走了整整三天。

章平扶着刀柄立在身侧,听主将此言,不由冲口而出:

“要真有九百废物就好了,哼!”

吴汉听得一惊,又不便多问,急忙下令解散,却悄悄嘱咐章平,少顷到帅府叙话。

帅府坐东朝西,前后八进,修得颇为恢弘考究,屋里陈设却极少,想必精致些的家什都被前任关尹带走了。

章平似乎坐得颇有些不自在,一声不吭,只顾低头喝水。

吴汉凝视着他苍白的双鬓,和额头刀凿斧刻般的深深皱纹:

“章平,一瞧就知道你是老行伍,废话本帅就不了,你适才讲‘要真有九百废物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章平抬头看了吴汉一眼:

“大帅不觉得么?今儿个阅,一共才到了多少人?”

“只有五百九十四人。”吴汉沉吟道:“剩下的据都是告病告假,本帅也觉得其中有问题,哪儿有三个兵就告假一个的道理?这明摆着是泡病号偷懒么!如不整饬,如何能担大任?”

“真是泡病号偷懒倒好办了,”章平砰地把黑漆木碗拍在几案上:“大帅知道么?其实真正病假的只有六人,而不是大帅以为的三百零六人”

“什么!”吴汉大奇:“快,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帅不知,自始建国二年(1)至今五年多,这里兵额九百,其实只有六百弟兄,其他三百都给关尹吃了空额。”

“岂有此理!”吴汉勃然道:“三个兵就吃一个空额,这成什么话了?这几个关尹未免太狠了吧。”

“也不能都怪关尹,唉。”章平无奈地摇摇头:“卑职自前汉时就在这潼关当差,那时关尹是中二千石,每月支领俸粮四十石,俸钱五千文,养家糊口,绰绰有余;自大新朝搞什么‘德政’,让各级官员‘以德为本’,俸钱全部扣发,俸粮只发四分之一,是为了体公奉仕,自愿捐赠国库,可这样一来别那些当大官的要靠贪靠刮贴补腰包,就连下面的弟兄们也不免沾了不少坏毛病,这个,卑职管得住自己,可也管不住那么多有老有的弟兄啊!您看,这关尹有钱修大宅,可当兵的连营房都不够住,大帅,要知道这可还是缺了三分之一的兵额啊!”

“这不成!俸禄是国家大政,咱潼关这些人浑身是嘴也没地方理去,可这样的兵碰上打仗是要误大事的。”吴汉斩钉截铁地:“你立即跟其他几位管事的合计一下,第一,兵额要补足;第二,当军官的不许吃空额,不许克扣军饷;第三,要按时操练,不许再去扰民。”

“卑职遵命!”章平眼里闪出一丝兴奋的光彩,但旋即又挠头道:“不过大帅,这么一来这军费……”

吴汉重又坐下,沉思良久:

“我且问你,照理潼关地利这么好,市面应该很热闹才是,怎么这般冷清?”

“缘由当然不少,”章平皱眉凝思:“不过照卑职看,最要命的有两桩,一是弟兄们扰民,这好办,咱定条规矩,扰民的一律严惩,也就是了;二是这大新朝规矩改得太快,有时一天能换好几次钱种,老百姓上赶着换钱都跟不上趟儿,这生意也就越做离家门口越近,都不肯上远处来了。”

“这好办,”吴汉笑道:“本帅也是老百姓出身,大凡老百姓做买卖,要的无非是‘互通有无’这四个字,钱不钱的倒在其次,你这就弄个告示张挂出去,今后潼关关市,不论老百姓使什么钱都照收不误,每天收市再由关吏统一收兑,老百姓乐意换钱就换钱,否则,换粮食还是布帛都随便。”

“着啊,卑职怎么想不到!”章平一拍大腿:“咱想想……还得每天弄出个兑换的牌价才公平,对,换钱随便换,换粮食布帛,那还得多少付儿贴水。”

“对么,这样一来商贾流通,关税增加,养九百个弟兄绰绰有余,还有,你待会儿叫些弟兄,把这帅府给拆了,砖石木料拿去给弟兄们修营房。”

“大帅,这……”

“这什么!”吴汉正色道:“这地儿你章平呆着憋闷,我吴汉呆着就不憋闷?”

夜深了。

吴汉一家站在关楼上,眺望着帅府方向照如白昼的灯球火把:听到拆帅府修营房的号令,弟兄们群情振奋,已迫不及待地动手大干起来。

吴汉歉然地捏一捏玉楼手背,想什么,却感到老娘投向自己脊背的冷冷的目光,只得尴尬地一笑。

玉楼也笑了:她觉得,这会儿的丈夫,比平常还要帅,还要可爱。

“去,娘年纪大了,给加件衣裳。”

“真是鼠目寸光,没家教,娘冷么?”吴老太太听见媳妇的声嘀咕,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旋即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儿啊,你能抚士卒、爱百姓,娘心里头暖着呢!”

是啊,好像这还是头一回,娘和媳妇都满意一件事吧?

不过住处总是要解决的。城西有座荒废已久的古庙,是祀奉老子的,里外三进,收拾一下应该能住。

“听这个庙原本修在函谷关,是纪念老子出关化胡的,后来函谷关废了,关尹迁来这潼关,便把这庙也迁了来,如今已慌了百来年了。”

三重院落陈旧俭朴,但好歹不破不漏。神像、器物早已荡然无存,只第二重房舍的粉壁,题了两个斗大的蝌蚪文字。

“玉楼认得呢,这两个字是‘道德’。”

玉楼拍手道,她爹爹王莽最好古董,所以她也跟着学会不少古怪文字。

“不过是写出来的道德,哪里便是真有道德了?”吴老太太沉着脸:“这间屋让给你们,娘住最里面一进好了!”

吴汉和玉楼都无异议。那第一进,就用来办公吧。

“哥,给这房子起个名吧。”

成亲这么久,玉楼还是习惯叫吴汉‘哥’。

吴汉略一思忖:

“老子写过《道德经》,就管这里叫‘经堂’吧。”

“经堂,好好听的名字!”

玉楼拍手叫道。吴老太太眼睛一横:

“是六经的经,可不是什么道德经的经,道德经能算经么?”

注释:

1、始建国是王莽的第一个年号,始建国元年是公元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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