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越听越不受用,强忍了将怒气压了压,绷紧嘴不作声了。他哪里晓得当年他参与徐羡之傅亮等人废黜少帝之行,颜延之视他与徐羡之等人为一伙,故有轻蔑。

谢灵运本亦对王弘抱了一肚子气,不过有慧琳在,再者他为永嘉之首,王弘又是下派朝官,他不便也不想弄僵。见慧琳进门始终沉默不语,谢灵运道:“道兄进门就绷着个脸,莫非我和颜兄欠了你么?两年多没音信,原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现居何处?要不跟我吧,张兄现在就与我一处。放心,有我谢灵运一口饭吃就饿不着道兄。”慧琳叹了口气道:“当日没能保护住王爷,我慧琳愧疚难当啊。”眼眶里汪了一圈泪水,气氛再次沉闷,“谢兄弟,我慧琳有一天真若无饭可吃,就是乞讨亦会到你门上讨要的。”谢灵运道:“这样就好,你现在在哪?”慧琳道:“我寄居在建康城一个朋友家里,暂且有个落脚处。”颜延之笑道:“道兄既然要住几天,我原本已与谢客商量好,你来了更好,明日我们且去会一位故人罢,叙叙旧。”慧琳一笑道:“故人,谁?”颜延之与谢灵运对望一眼,道:“先别问,到时你就知道了。”

客堂内火盆已熊熊燃起,牛粪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将整个客堂熏得暖气大溢。

“各位,下酒菜已剥得干净入了锅,有小半个时辰便熟了。”门檐下,张培至双手沾满了毛血。

谢灵运道:“好,一会痛痛快快喝几盅。”颜延之道:“我看还是回内堂吧,这里岂是饮酒之处。”谢灵运道:“险些忘了,此地说是客堂,哪里来过几个,颜兄常过来和我都住了内室,两年压根没开过,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数人说笑着出了客堂。

王弘悄悄拉拉慧琳衣袖,道:“慧先生,明日见谁?”慧琳道:“先朝曾有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县令,王大人可曾听说过?”王弘失声道:“陶渊明!”慧琳不置可否。

原本不想招惹这伙子人,听说是见去陶渊明,王弘迅即改变了主意,明日定随他们见识见识这位归隐山林、世居田园的“五柳先生”!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几个人驾了两辆车马带足粮水向柴桑进发。柴桑距永嘉并不太远,不过一百余里。车马不停歇于第三日午间已进庐山。

远远望去,庐山高耸入云的主峰五老峰顶白雪皑皑,犹如戴了一顶大帽子。半峰之下,却是满目葱绿,四季长青的油松将整个凋谢零尽的密林遮得严严实实,似无半分冬天的影子。车驾在一处官道岔路口拐入林间土路。行不多时,已隐隐听得涧水轰响,鸟语啁啾之声。

王弘暗自喟叹:闻名天下的陶渊明真会选地方,实是隐居佳地。

距涧下流水木桥处,车马停下。数人跳下,从车上搬起三五个酒坛,边说边笑徒步过了木桥。正是午饭时刻,远远见茅草屋扉门紧闭,檐台上蹲着两只半人多高的大台瓮,门前碎石铺就的小径两旁枯草萋萋,一派冷清肃杀之气,似是时长已无人迹。

众人心里不禁一沉。谢灵运颜延之急步跨过数道塄坎,从小路向草屋奔去。

“陶兄,陶兄!”谢灵运跑至檐下,隔门喊道。

好半天,“吱呀”声响,扎满茅草的屋门快要散架般地推开,一位形容枯瘦、鬓间霜染重重的妇人出来,眼角松松垮垮,眼神迷离不堪,略略显出几分惊恐慌乱。

“大爷是…”妇人迟疑道。

谢灵运眉头紧皱,万没料到不过多半年未见,崔氏苍老如此。当下颤声道:“嫂子,我是谢客。”颜延之大步从崔氏身边绕过进了房门,扯开喉咙便叫:“陶兄,延年来了。”

院外众人听得颜延之“啊”地一声,忙挤进屋内。

一股混杂着粪便、尿臊气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眼前景象让大家蓦地怔呆了:三间通头打开的草屋内阴冷异常,对门墙角立着一只破损失色的柜子,上边放着一只塌瘪的粮袋,边上蹲着只水瓮,上搭着半架瓮盖,一只木瓢孤零零地呆头呆脑地挂在瓮沿上。东边靠窗是一个灶台,同样冷冷清清,好似数天已无动火迹象。灶台边是一架大木床。床顶中间夏天支起的蚊帐还斜斜地搭在半房梁上,上边落满了灰尘。床上两三卷行李摊在一处,被窝中睡着一人,头发已花白不堪。旁边的床桌上齐齐整整撂了厚厚一叠纸张,上面几张好似笔墨未干,隐隐散发出阵阵墨香。

谢灵运颜延之等人蹑手蹑脚走近床前,见陶渊明眼睛微闭,气息微微,额前头发散乱,脸上痕纹遍布,胡子足有半尺长,嘴角流出的数道唾水沾在胡须上,凝成几滴圆溜溜的白珠。谢灵运眼眶一热,几欲滴泪。

“我给爷几个烧点水喝。”崔氏这才认出他们,抹了把湿盈盈的脸,俯在灶前忙着掏灰。

张培至红着眼道:“嫂子,我来吧,你歇着。”

王弘亦跟着出来,长叹一声,万没料到闻名天下、一代诗才败落至此,竭力忍忍,低头在檐下寻柴禾,遍寻竟无半根,无奈只好当地里扯了把荒草。

谢灵运见王弘手里只弄了把荒草,沉声道:“王兄,把车架劈了,先升起火再说。”

数人顿时忙碌开了。过河劈车的劈车,担水的担水,生火的生火,谁都一言不吭。不多时,屋内热汽腾腾,暖和了许多。慧琳倒了一小碗水,用小勺子喂了陶渊明几口,半晌陶渊明方微微嘤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打入了秋爷就得了病,起初咳嗽咳得历害,整夜都睡不安宁,后来竟咳出了血。家里啥也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敢走远,爷又不走,就死守着这儿…”崔氏低低泣道。

“是谁啊…道兄来了么?谢客延年也…来了么?”陶渊明有气无力地道,挣扎着想要坐起,被慧琳扶住,“陶兄不要动,静心休养才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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