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这么会工夫,老成持重的徐羡之动了这么多心思。徐羡之迷迷糊糊的样子惹得傅亮老大不快,他奇道:“陛下,到底怕什么?”徐羡之头也没抬,嘴里喃喃道:“是啊,陛下还怕什么呢?”刘裕摇摇头道:“此次谋逆,卷进多少人,寡人心里清楚,罪该至死的又何止数百!不是寡人不能杀,是寡人不敢杀。他们势力太大了,超乎寡人的想象。今天下甫定,百姓安乐,稍有异动,天下大乱,民众再陷深水热火不说,恐怕连两位爱卿与寡人的项上人头未必能保无虞!徐爱卿,你说是不是?”

傅亮闻言大惊,掉头望着徐羡之。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糊涂就有些过,徐羡之想了想道:“陛下是不是担心那些士族豪门?”刘裕重重点点头道:“两位爱卿可曾听过,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尚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宽衣、博带、高冠、大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悠哉游哉啊。可就是这伙人,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其势几乎笼照大宋半壁江山!”

三人都清楚,自汉朝武帝以来崇尚儒术,官僚多以经术起家,至东汉形累世公卿,曹魏时实行九品中正制,使得士族地主可凭借家世出身参与政权。汉末,地地兼并实为严重,并形成官僚、商贾、地主豪强之势,东汉之政原为豪强地主支持所建,便依此在汉王朝享有诸项特权,在国政上把持权力,渐成割据,成名门大族。至前朝,司马氏皇权与以王、瘐、桓、谢等诸大姓士族联手专政,士族门阀之势与皇权并立,有时甚至超越皇权,成以王氏权势最为庞大,遂有“王与马、共天下”之局。士族高门子弟,凭显贵家世,便可稳稳坐上高官。为维护特权,士族不仅把持官场,不让寒门庶族插足,并在婚姻上亦有严格限制。士族高门仅和士族高门通婚姻,若同外人通婚,则为门不当户不对。至刘裕当朝,司马氏皇权虽失,其士族势力却并未受损伤。

刘裕、徐羡之、傅亮等人为庶族出身,同天下所有庶族出身一样,骨子里对士族高门有着无以言说的隔隙和隐隐的畏惧,其势遍布朝野,稍有异动,祸将不测。

虽未明说,徐羡之、傅亮亦明白一堵无形的高墙悬在头顶上方,难以撼其分毫。

良久,刘裕方道:“国安,朝安,民自安,寡人不想让这天下万民再遭血腥战事了。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你们看看,年初首次各州郡品正朝野官吏,凡得上上、上中、上下一类者,都是何人?他们手握重权,左右朝政,为所欲为,就凭了一个门弟出身。反观这些自以为称职守道、满口仁义者,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却又无恶不作。梁州归安郡,听说有个名为王化堂的吏员,生就一副痴呆,仅凭他是并州太原王氏之后,就白领朝廷俸禄,寡人想拿了他,偏当地官员竟一致联名上书,称其为什么‘恪尽职守、干练持成’!一个呆子,你让他去哪他去哪,你让他干甚他干甚,他一不会跳着脚骂人,二不会勾心斗角,威胁他人,可不是个‘恪尽职守、干练持成’的模样?寡人亦拿他无法,如若各州郡都成此模样,这煌煌天朝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苍生百姓!”

傅亮大骇,原以为一朝天子,金口玉言,诏令天下,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杀谁就杀谁,王权无上,谁知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这样想着,竟不由为刘裕着急。

“陛下,依臣看差几个将军率军办了他几个为首的,来个杀鸡儆猴,余下就服服贴贴了。”傅亮舔了舔嘴角小心道。刘裕微微一笑:“傅爱卿,你太小瞧了这股子势力了。朝廷奉行以德治政、以法治政,这是国体,是大宋朝得以固本之基。任何妄动,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动摇根本,轻则失民心,重则失性命!”傅亮一听,蓦觉一丝寒意袭上来,竟无端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言语。

刘裕又道:“其实,只要他们不惑乱朝纲,为害国政,能为我所用,未必不是一件幸事。”一直沉默不语,静息聆听的徐羡之缓缓道:“为我所用,终究是个好想望。陛下,可他们手中的权势过重,无人可驾驭。现下的关键是如何将他们分权,将权势化解分割,再让其慢慢自行消融。老臣记得哪本兵书上有过,分割包抄,各个击破之说,一旦手中无权或权势分解,一切将迎刃而解。”

刘裕眼睛一亮:“徐爱卿,你慢慢说。”徐羡之放下手中筷子,道:“陛下,我天朝目前疆域辽阔,虽说关中尽失,仍有四十余州一百七十余郡八百八十余县,治内百姓何止百万之数。”傅亮笑道:“徐大人没喝多吧?建康城内六旬老妪亦知我大宋为六十三州,怎地平空少了二十州?”徐羡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二十一州根本不作数!”刘裕大奇,未动丝毫声色,目露微笑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傅亮道:“堂堂二十一州怎地不作数?”徐羡之叹了口气道:“陛下,傅大人,这就是士族高门之所以手握重权、称霸官场的内因,二十一州都是死州!并州、幽州、灵州、朔方等地,都在北魏人手中,我天朝何来并州刺史、幽州剌史、灵州刺史一说,况州中有郡,郡中含县,一环环套下来,官员多如牛毛,未职一事,却白白食朝廷俸禄,这是内蛀啊!前朝怎么亡的?州不管郡,郡不管县,一州兼数州,两州管一郡,说句不中听的话,秋下里老百姓交赋都不知该交谁!”

这是事实。前朝连年兵乱,士族高门大量南迁,朝廷为抚恤安稳人心,杂设官职,以士族高门所在北地州郡之名委以官职,虽无具体职守,却行州郡之权,致使南地处处官员冗杂,权力交错相叠,有的州郡甚至出现两任或三任同政为官的荒唐事,岁田赋税一应不少,治内百姓苦不堪言。

刘裕啪地一拍桌子,碟碗盘筷跳起老高,傅亮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千古此理。此群蛀虫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得安宁!徐爱卿实是指出了症结,依你看,可有良策?”

徐羡之道:“陛下,还有田地之结。远在陛下为宋王时,臣就发现天朝田地几乎全部集中在士族手中,百姓手中无田可种,这便出现部分州郡万亩良田无可耕播之人、数万百姓无可耕播之田极不不正常的现象。更为重要的是各州郡管辖范围分配不均,有三五郡七八县者,有七八郡三五县者,最为集中的竟有一州管辖十六郡达二十二县,州郡官员权力集中,其治内富庶程度竟可与朝廷相抗衡!”

傅亮听得暗自点头叹服。

刘裕怅然道:“徐爱卿分析至理,权杂误国啊。州郡权力过大,终成尾大不掉之势,前朝死就死在州郡集中,关键之时朝廷反而调度不灵,致使出现无兵可调的尴尬境地,可谓朝廷、州史、郡守三家各吹各的调、各尿各的尿,谁也管不了谁!何法解之?”徐羡之道:“陛下,臣只有粗略见识,未必管用。”刘裕道:“只管说来听听。”徐羡之缓缓道:“三步走!”刘裕道:“哪三步?”徐羡之道:“撤虚职、分田地、并州郡!去闲存要,并小为大!”

刘裕忽地起身,原地缓缓踱步,嘴里喃喃道:“撤虚职、分田地、并州郡……去闲存要,并小为大……好!寡人就这么干!”(未完待续)

章节目录

推荐阅读
相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