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梁山2

晴日登临好,春风各望家。www.tsxsw.com

垂杨夹城路,客思逐杨花。

这是唐人登大相国寺阁时所作的诗作。大相国寺乃京城第一名刹,可追溯到佛教盛行的北齐天保元年(公元555年),原名叫建国寺,后屡遭兵燹。唐时有一高僧名叫慧云的,欲在此地建一寺名叫福慧寺,慧云禅师在掘地时,得一北齐时建寺的一块古碑,知是建国寺的遗址,遂改福慧寺为建国寺,并将此前在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募铸的高一丈八尺弥勒像安奉寺中。但因为建此寺时并没有得到官府的认可,恰逢唐睿宗时敕令拆毁不具名份的寺宇,将铜铁佛像转收入附近它寺,慧云禅师不得不停止修建。

传说中,慧云禅师于弥勒像前泣泪焚香,至诚至礼,郑重祷告说:“若与此有缘,当现奇瑞,策悟群心,以保全寺院。”

大概是慧云禅师的赤诚之心感到了佛祖,佛像头上忽放金色之光,照耀天地,满城信从闻见,争向前往瞻礼,皆叹稀有。得此佛光祥瑞,当然会有人奏表闻于朝廷,当时睿宗(李旦)以旧封相王即皇帝,因为感梦,遂诏改为大相国寺,并御书碑额,作为他由相王即位的纪念。这就是大相国寺的由来。 如果要追溯更久远的历史,大相国寺所在地原本是战国魏公子信陵君的游赏之地,信陵君生前恐怕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一座名刹,因为那时他不知佛为何物,更不会想到这里会成为三教九流聚会之一大场所。

寺内唐时的建筑大半曾在昭宗时毁于一场大火,如今因为汴梁屡为都城的原因,大相国寺又渐渐恢复了元气,重修的排云阁愈加雄伟,东西二塔雄恃左右,庙宇间长年飘散着香烟味。

当年慧云禅师所铸的丈八弥勒佛像仍然耸立在大雄宝殿之中,接受无数善男信女的礼拜。弥勒佛坦胸露怀,笑看人间,却毫无愧疚地接受着四方源源不断进供的香火钱。

世间纷乱,天下寺庙却日见繁盛,其一在于人们在激荡倒悬之中,总是寄希望于佛祖的保佑,所以施舍金银不在话下;其二在兵荒马乱之中,流民、亡命、逃兵往往自行剃度,出家为僧;其三,则在于佛寺占有良田,并不需交税,也总有著名的僧人受到朝廷的优待。

国家不幸,佛院兴。当人们还在用着含铁、铅的恶钱,大呼钱贵时,天下铜器皆变成了黄澄澄的佛像。

信佛的人,来此上香礼佛,以保佑身家前途,不太信佛的人,来到此处,往往也随波逐流地烧上一柱香。但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应举士人,常常相约在大相国寺内聚会唱和,僧人德符在寺内灌顶院所绘的一松一柏壁画旁,士大夫竞相题咏,至今竟积有百余篇,令人叹为观止。就是那些来京城跑官的,也往往也通过此寺结交达官贵人,当中有人守官十余载,落得官财两空,不得不寄居寺中,无颜还乡。

秘书郎李昉穿过雄伟的大雄宝殿,从无数的香客与游人当中穿行而过,信步往禅院深处行去。

行不多远,但见眼前遍植桃李,满院芬芳。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李昉眼前一亮。正所谓满园春色关不住,李昉正想吟几句诗,只听有人在不远处喊道:

“明远贤弟,你来迟了!”

李昉顺着声音望去,见几株翠竹与桃树掩映之中的亭轩下,席地坐着几个文士,文士们正远远地冲着他招手吆喝。李昉紧走几步,连忙拱手道:

“诸位仁兄,小弟来迟了!”

方才呼喊李昉的,是众人当中最年长,姓窦名俨,乃史馆编修,目前正受诏与贾纬、王伸等人修高祖实录。窦氏五兄弟,号称五龙,皆是聪颖早慧之辈,都极有文材,窦俨在五兄弟中排行第二,与其兄窦仪、弟窦偁、弟窦侃皆先后中第,唯有五弟窦僖尚幼,还未应举,但人们都说幼弟早晚也会是进士出身,挡都挡不住。

除了窦俨,相约来此聚会的还有扈蒙、崔颂、刘衮、窦俨、赵逢及李昉弟李载,俱是一时文坛后起之秀。

有花有景不能没有诗,这几人各自带着童子仆从,捧着文房四宝在旁边侍侯。李昉看着眼前情景,见众人已经作了不少诗篇,见猎心喜,捧着满纸文字,仔细品读,一边发出赞叹。

有诗不能没有酒,当然也不缺少佐酒的果脯。窦俨等人都已经喝了不少,个个面有酒色,心中却无比惬意。世上丧乱频频,能置身于相国寺中,吟风咏月,也是一件幸事。

坐在窦俨下手的是赵逢,字常夫,此人自幼多游历,见多识广,又有才干,曾为李从敏、侯益门下从事,侯益入为开封府尹时,又表他为巡官,赵逢为人刚直,不耻侯益当初与蜀人勾结的阴谋,拒绝这项任命,转而赴科举,遂与李昉同登甲科。赵逢笑道:

“明远贤弟来迟了,酒快喝完了,这诗也作得差不多了,明远应当罚诗一首!”

李昉也不推辞,他自识字以来,最喜读的是白乐天诗,虽然不求词藻华丽,以平白易晓为美,但也要斟酌一番。正在思索间,蓦的,有人高喝道:

“相国寺里最好的去处,竟让书生们给霸占了!”

这一声大喝,甚有些粗鲁与突兀,打破了众文士们欢聚一处的和谐之景。众人闻声望去,见轩下站立着十余人,当中为首的年轻人,头戴纱帽,身穿圆领窄袖襕衫,脚踩乌皮**靴,腰中束着一条犀带,身侧悬着水龙苍玉佩,说不尽的丰神倜傥。

再瞧身边一人,明显是身着男子之服的女子,只见她眉如远山,目含万种风情,似娇似怨,唇红齿白,面若桃红,更兼一身男装给她增添了一身英气,风情万种,不可亵渎。

众人又见这两人左右跟随着十余位体魄健壮的汉子,这些汉子们个个虎背熊腰,不知何时已经将这座小轩给围了起来,作欲扑虎擒狼之状,用肃杀的目光斜睨着旁人,惹得四周的游人与香客不敢靠近,纷纷避让。

来人正是西京留守韩奕与同游相国寺的李小婉。除部下卫士之外,还有同游的郑宝与侍女银铃。

除了李昉,众文人们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心中极是不爽,这座亭轩虽然是公众之所,但从来是先占为主,他们并不认识韩奕,更不知韩奕这是故意的。刘衮年轻气势,见韩奕从人众多,看上去有想将自己一帮文友赶走的意思,他不顾李昉使的眼色,忍不住反问道:

“阁下面生的很,不知来自何处,难到不知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撒野?”

“苍松十里郭南头,系马松根上酒楼。天外暮霞红不尽,春山浮翠是青州。”韩奕手摇折扇,拱手说道,“这位仁兄说的对,在下来自外郡,山野之人不识大梁城内的规矩,请仁兄见谅!”

刘衮见韩奕“出口成章”,微露异色,表情缓了缓,又问道:“阁下原来是青州人氏,我见阁下也非俗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韩奕扭头看向李小婉,笑问道:“听李叔说,贤弟平时也善文,不如替愚兄自报家门?我肚子里的诗才太少,别人一问就漏了底。”

李小婉款款一笑,略微思忖,轻启朱唇,张口吟道:

曾因国难披战袍,

耻为家贫卖宝砚。

他日燕山摩崖壁,

定应先勒青州韩。

“好诗、好诗!”侍女银铃大声疾呼,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韩奕站在春风中,盯着李小婉审视良久,直到李小婉脸若红霞,才喃喃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诗可为佐证是也!”

亭轩中众人,全都肃然起立,因为李小婉那首诗已经清楚地表明了站在众人面前的为何方人物。

“不知韩侯驾到,恕罪、恕罪!”刘衮连忙带头请罪。

“何罪之有?”韩奕反问道,他自顾自地走进轩中,指着李昉笑骂道,“明远兄言而无信,嘉庆节前,你我约好一起来相国寺赏花,你为何爽约?”

李昉心说韩奕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自己何曾与你有过约定?窦俨等人又都暗自埋怨李昉没有及时提醒,差点惹出事端来。李昉只好将一帮文人介绍给韩奕认识。

如今文人们不招武人们喜欢,武人们也恨被文人呼为“健儿”,渭泾分明,想混在一起都不成。在韩奕当面,文人们都显拘谨,不仅是因为文武有别,更是因为地位悬殊。

“燕山窦氏有五龙,皆有文名。”韩奕对窦俨说道,“其实,令兄窦仪我亦曾见过一面,只是未曾详谈过。当时正处晋末,辽人南掠,时光如电,如今怕是有六年了。”

“哦,那时家兄为天平军观察判官。”窦俨点头说道。

想当年韩奕奉吴峦之命,充当信使,单枪匹马南下求援,半路上又救了李小婉,辗转抵达郓州。当时天平军节度副使、郓州知州颜衎得讯后,即遣时任观察判官的窦仪奔赴大梁。所以韩奕与窦仪因而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包括窦仪在内,恐怕没人知道,一个稚嫩的小卒会在短短六年之后便位兼将相。

“那时兵荒马乱,天下倒悬,我们已经有多日没有食物裹腹,饥肠辘辘,及至郓州城,方有令兄招待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韩奕回忆道,“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

他说的是“我们”,自然是包括李小婉。李小婉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仿如昨日。人们或许可以忘记伤痛,但恐怕难以忘记饥饿。

“这个家兄倒没提起过。”窦俨恍然。

韩奕摇了摇面前的酒壶,见壶腹已经是空空如也,笑道:“诸位聚会于此,岂能无酒?来人,上酒!”

韩奕是有备而来,早有军士听命上前,将带来的酒食一一奉上,颇有丰盛。韩奕亲自为众人倒酒,让众人受宠若惊,但也拉近了他与众人之间的距离。

扈蒙褒衣博带,说话与动作总是慢条斯理。据说郭从义奉命征长安李思绾,扈蒙当是为永兴一郡县主簿,由于正处于用兵之时,别的文官皆身着戎服办事,唯有扈蒙例外,仍是一副褒衣博带的文人打扮,举止舒缓,好似神仙。郭从义十分不爽,幸亏负责为大军提供粮草的转运使李榖在旁替他美言了几句,郭从义这才没有追究。

换句话说,扈蒙的书生气太重,有些不识人间烟火。扈蒙有个毛病,因为他有笑疾,无论在何人面前,总是一副笑脸,想严肃一点都不行,以至于郑宝脱口而出:

“扈大人真象寺内的弥勒佛!”

扈蒙脸上立刻通红,郑宝大感后悔,立刻说道:“我是说大人知足常乐,笑口常开!”

“我有那么肥胖吗?”扈蒙自嘲道。

郑宝连忙从带来的酒食中,取了一大块肉脯,亲手递到扈蒙面前,讨好似地说道:“小子请扈大人多吃点,多吃点就胖了!”

众人听罢,皆轻笑不已。扈蒙性好释典,从不杀生,与人为善,虽说自己跟弥勒佛长得不像,听郑宝拿自己跟弥勒佛相比,心中还颇觉得意。

“听闻韩侯文武双全,今日亲听韩侯口占一绝,便知此言非虚。”崔颂浅尝即止,放下酒杯道。

“崔兄此言差矣!”韩奕放下众文人写下的诗篇,爽朗地笑道,“韩某哪有什么诗才,方才那首诗不过是家父的遗作罢了。”

“果真如此吗?”李昉怀疑。

李小婉紧挨着韩奕而坐,更是怀疑,她通过李榖是了解韩奕的,心知韩奕曾寄过不少诗作给李榖,只是外人不知罢了。李昉与李小婉却是不知,韩奕腹中藏诗不少,却没有一首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诗才,所以藏拙才是良策。

“倒是今日诸位佳作,各有千秋。”韩奕说道,“小弟以为,不如结集付之版印,使之广为流传,也成就一段佳事。”

“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韩侯说笑了。”众人连忙谦逊地说道。他们见韩奕不以身贵,折身下交,言必以弟自称,心中极是钦佩,如今这样的将帅不是太少,而是根本就没有。

“听闻冯太师早年主张刻印九经,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完工?”韩奕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韩侯有所不知。”李昉道,“冯太师自明宗末年提出要刻印九经,但世事变乱,十**年以来,朝廷易姓频繁,雕版又颇费工时、费用,至今不过勉强完成五经而已。”

李昉没有说的是,近世历代朝廷共同的特点就是武人当政,还有就是国库空虚,冯道想成就此事,只得倚老卖老,一换了个皇帝,便如僧人般伸手向新皇帝、新宰臣四处化缘,更兼兵荒马乱,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此事有何难?”韩奕道,“印书须先雕版,不过韩某以为印书并非必须要请技艺娴熟的工匠,依着原书一字一字地精雕细刻。此等方法,虽然印书精美,但太过繁琐,所费又多,若非朝廷或富室赞助,寻常人岂能自印?书版既便雕成,也只能印书一种,印完便只能束之高阁,诸位,天下文章书籍岂只有一种?”

“韩侯此意何指?”众人诧异道。

“不如用活字。”韩奕说道,他见众人不解,又问道,“诸位都用过印章吧?”

“当然!”众人答道。

“活字就好比是印章,每颗印章只刻一字,若是在一铁砧上遍涂松脂石蜡,其上依行文次序置数十印章,每满一铁范为一板,想要印书,便将铁范放在炭火上烘烤,药脂遇火稍熔,再覆以平板下按,则字平如砥。”韩奕解释道,“若想印它书,可再行调换刻字次序。”

“妙、妙!此种方法甚为简便,要是只印三二本,倒未为简便,若是印上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窦俨为之神往,“就是不知韩侯可曾见过有人如此印书?”

“没有。”韩奕说道。

众人颇感失望,扈蒙道:“听上去可行,若是试印成功,便是一件大功业!只是用什么来刻字呢?况且天下文字,犹如繁星。”

李小婉悄声说道:“不如先刻印千字文,字不过一千,天下书籍大多可印,书法大家智永和尚的《千字文》流传甚广,可以为范本。”想了想又道,“不如先用胶泥刻字,再换硬木、铜、铁、铅试行。”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小婉的脸上。韩奕习练书法,智永和尚的墨宝当然熟悉,此人是隋唐之际的书法大家,乃书圣王羲之的七世孙,曾书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分给浙东诸寺,既让《千字文》这种蒙学读物广为流传,更成了无数文人习练书法的范本。

李小婉天资聪慧,不仅想到要刻《千字文》,还考虑到了用什么材质刻字。韩奕正要击掌赞赏,忽有一部下疾奔而来,越众而前,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李小婉听到有“杨相公急召”、“此乃军令”之语。

“诸位,在下俗物缠身,失陪了!”韩奕面色变了变,倏地起身。

“韩侯请便!”众人不敢耽误,连忙起身拱手说道。

文人们目送着韩奕携着李小婉匆匆而去,韩奕的气度与举止让他们过目难忘,李小婉回眸一笑,灿如桃花,他们不由得猜测佳人芳居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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