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惊变4

翌日,也就是乾佑三年十一月十三日,阎晋卿带着一双黑眼圈,早早在站在广政殿的东庑外。WWW.tsxsw.COM

昨夜一夜无眠,他将高祖刘知远的御容悬挂在中堂,跪在画像前泣祷了一夜,犹自心惊肉跳。远远的,就见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人走来。

离早朝还早,他们三人按惯例坐在一个亭阁内商议国事,好为接下来的朝会做准备。杨邠偶尔回头,见阎晋卿站在广政殿外,觉得十分惊讶:

“晋卿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呢!”

杨邠忽略了阎晋卿今日一身戎装。史弘肇瞧见了,却嘲笑道:

“晋卿何时改做宿卫了?”

阎晋卿不知如何回话,只听广政殿朱门忽然洞开,发出一声巨响,数十甲士手持长枪大槊,气势汹汹地直奔阁下。

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人腾地站起身来,见势不妙,正要出声喝斥,凶悍的甲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待别人命令,便是乱捅一气,三位重臣连惨叫也来不及,身边更为一个卫士,又是手无寸铁,顿时被斩成数段,血流遍地。

杀人不过是一件极容易的事。纵是三大臣此前的不可一世与气焰嚣张,纵是史弘肇身为禁军最高统帅,在毫无准备之下,他们就是三只羔羊,毫无反抗之力,便呜呼哀哉了。

阎晋卿立在寒风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军士们提水冲洗地上的血迹。郭允明见甲士将杨邠等三人砍翻在地,才敢现身,他扬着兴奋的脸,笑道:

“大事已成就了一半,阎大人快随我入宫见陛下,陛下还有要事要交待你。”

阎晋卿跟着郭允明入了内宫,刘承佑正在宫内烦躁地踱着步,见郭允明来了,连忙拉住郭允明道:

“大事如何?”

“臣不辱使命!”郭允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刘承佑犹自不敢相信,他的心房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如战鼓一般剧烈跳动着,用颤抖并夹杂着兴奋、惊喜与疑惑情绪的声音问道:“大事竟如此顺利?”

“臣杀了那三匹夫,也不过是顺手之举。”郭允明自负地回道,他忘了不久前他的双腿也在打颤。

国舅李业在旁急道:“郭大人还是暂且住嘴!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急诏宰臣百僚,当庭宣布杨、史、王三人阴谋叛逆,将事情弄得既成事实。另外赶紧派人诛杀这三贼的亲属、党与、傔从,控制城防,以防有变!”

“舅舅说的是!”刘承佑这才从杀掉权臣的兴奋中醒悟过来,命阎晋卿道,“事贵急速,卿即刻去办,凡是逆党之流,一个不留!”

“遵旨!”阎晋卿见木已成舟,也铁了心干。

转眼就到了上早朝的时候,凡是有资格的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都聚集在崇元殿外,他们只是奇怪今日为何要在崇元殿升朝议事。无人知道离着不足二百步远的广政殿外刚刚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命案,血迹仍鲜。

苏逢吉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一片绯紫人群,见杨邠、史弘肇,还有三司使王章三人同时没有现身,十分惊讶。

他虽然不认同这三位权臣,甚至因为他们排挤自己而无比怨恨,但他还从未见过这三人同时不参加朝会的情况出现。尽管他瞧不起杨邠,杨邠才能也不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邠从来就不会对政事懈怠,这几年国朝粗安,杨邠应该说居功至伟。

“或许这三人在宫中问陛下起居呢!”苏逢吉自忖道。

问皇帝起居,便是在上朝之前,宰相近臣与皇帝先在寝宫或者偏殿开个小会,有事没事先互相通个气,不久前苏逢吉也是当中的一个。往往朝会之后,宰相们也会被皇帝留下来,在偏殿中继续商议朝廷大事,人人均是坐着议事,这叫坐而问道。

“宣文武百官入殿觐见!”有太监操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宣布。

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走在最前面,群臣们依次入内,按尊卑列班站定。等了好一会儿,还未见皇帝出现。

朝臣们相顾窃窃私语,没人意识到情势的凶险,甚至有人在聊些风流韵事,打发时间。苏逢吉眯缝着眼,偶见帷幕之后影影绰绰,似有军士褐衣与刀光剑影显现,不禁面色变了变。

正在这时,丹墀一侧的黄幔被人掀开,苏逢吉见枢密承旨聂文进闯了进来。

聂文进的目光在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显得志得意满,尤其是当群臣的目光都盯着他看的时候。

聂文进站到了丹墀台阶上,将手中的黄帛打开,高声宣布:

“杨邠、史弘肇、王章三贼,居功自傲,妄自尊大,横行不法,又欲阴谋篡逆,危难宗社。朕赖忠臣义士相助,今日辰时,朕已诛此大逆,与卿等同庆!”

崇元殿内寂静无声,群臣个个睁大了双眼,一时失声。三个权臣,说没就没了,这让群臣们大为惊愕。

“退朝!”聂文进不待群臣问话,立刻宣布散朝,晾下群臣,匆匆往内殿奔去。

殿中群臣很快从震惊与失声中醒悟过来,一阵赛过一阵的嗡嗡声充斥着大殿,人们拥挤着往殿外奔去,却被军士们拦住了。

皇帝与宠臣们的行动,看上去极为迅速果断。刘承佑遣军士守捉宫城、皇城与外郭诸门,这些要害之地已经都被忠于他们的力量控制。而各军将校,包括闲赋在京的前节度使、刺史都在知道真相之前,奉命聚集在万岁殿觐见皇帝。

“邠等以稚子视朕,从今日起,朕始得为卿等之主,卿等从此可以无忧了!”皇帝也志在必得。

前西京留守王守恩自罢职归京以来就是个寓公,正愁没有门路恢复昔日的荣耀,闻听此事,感觉机会来了。他越班而出,兴奋地对皇帝说:“陛下从今往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刘承佑正在意气风发之时,闻听王守恩出此鄙俚之辞,心中虽然不喜,但此时此刻他也不便与他计较:

“逆臣余党仍在,大势未定,朕正愁无良将猛士相助,卿等都是久经沙场之士,若肯助朕,朕必保其荣华富贵,高爵厚禄,封侯拜相,即便是封一字王,亦有何惜?”

刘承佑的目光投向了刘铢。

这个前不久还令他无比愤怒的前青州平卢节度使,此时此刻更是觉得机会来了。他被罢了使相之职,来京师大半年,朝廷考虑到此人的民愤与名声,看在他有佐命大功的份上,没有杀他已经算是格外优待了,所以没有授他新职。然后刘铢却常常跑到杨邠与史弘肇的宅前,不依不挠地戟手谩骂,倘若杨邠地下有知,定会后悔莫及没有杀了他。

“陛下但请放心,臣最擅长的本事便是杀人,有谁敢不服,臣便剐了他!”刘铢豪言道。

“先帝在世时,卿便是开国功臣,今朝廷有难,卿仗义执言,朕心实慰。”刘承佑好言抚慰,又许下重诺,“卿可权知开封府事,待平定叛贼余党,朕将封卿为齐王!”

“谢陛下!”刘铢厚颜无耻地拜伏在地,抬头说道,“陛下且看臣的手段!”

有刘铢的带头,再加上皇帝亲口许诺,还有皇帝立刻兑现的无数金银财帛,殿中将校们纷纷请命,正所谓有利可图,就是将脑袋别在腰上也在所不惜。

刘承佑踌躇满志,他坐在御座上,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牙床扶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离真正君临天下号令四方的日子不远了。受到的激励的将校,纷纷四处。

城内在半个时辰之内已经遍布军士,喧嚷之声甚至都传到了崇元殿之内,那些因上朝而被暂时扣押的群臣面面相觑,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杨邠子比部员外郎延侃、右卫将军延伟、右赞善大夫延倚等,史弘肇之弟小底军都虞侯宏朗,王章的侄子、女婿全部被杀,另外这三人的部曲、幕府,全都被一网打尽。

终于捱到了午时,崇元殿内的群臣们被允许出宫。这一天晴空无云,但街道上弥漫着轻尘,如同雾雨,街道上的商户紧闭,偶尔出现的行人也行色匆匆,中外人情惶惶。

来回奔驰的军士,手执利刃巡视着,大乱之时,军士总免不了有剽掠之举。大梁市人记忆深处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大梁城也在这个冬日里瑟瑟发抖。

前青州节度使,未来的齐王刘铢,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他的身后是几辆马车,车上赫然堆着十余具尸首,苏逢吉从一具有着花白胡须的尸首上,认出那是杨邠。杨邠就是化成了灰,苏逢吉也不会认不出这个老熟人。

一生最大的政敌横死,苏逢吉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快意,但这快意也只是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仍是震惊与焦虑。

“二位苏相公请了!窦相公请了!”刘铢骑在马背上,纹丝不动,他的口气中也听不出丝豪的恭敬之意。

“刘帅这是往哪里去?”苏逢吉与另两位宰相站在道边,同时想到什么叫做“小人得志”。

“奉陛下钦命,将杨逆一党尸首分暴于南北二市,以倡公义。”刘铢拍了拍腰侧的佩剑,兴奋地说道,“大事降临,还是我等武将才能镇得住。天降大任于刘某,刘某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也只好勉力而为,这不,我还要马不停蹄地去郭府去一趟。”

“郭威府上?”窦贞固失声问道。

刘铢瞪了窦贞固一眼:“那是自然!郭老匹夫与杨、史、王三逆同流合污,本是一党,既诛三逆,何必留着郭氏家眷。须知斩草不留根,这才显得吾辈武将的本事。”

刘铢说毕,带着众多甲士,载着杨邠的尸首扬长而去,三位宰相目送着他离去良久。

“苏相公,我没听错吧?”窦贞固拉着苏逢吉的衣袖,仍然不敢相信。

“窦公是担忧郭威吗?”苏禹珪问道。他与窦贞固毕竟是历经数朝的官员,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他们与苏逢吉想到了一块去了。

郭威虽与所谓的三逆是同党,但郭威毕竟与同这三人不同,素来在朝野有忠厚谦和之声。况且郭威领重兵在外,要是将郭威在京亲属一并杀了,那不就是逼郭威造反吗?如果皇帝好言抚慰,保其全家,说不定会让郭威拜伏重叙君臣之义呢。

苏逢吉的面色忽红忽白,良久叹道:“此等大事,岂能如此草草?倘若陛下事先以一言见问,也不至于此!聂文进、郭允明等毫无经历可言,何曾能担当此等大任?刘铢残忍好杀,毫无智慧,他若掌大权,只会坏事。”

他越想越不对,狠跺了一脚道:“我得入宫,觐见陛下。”

苏禹珪想了想,也跟着苏逢吉折返入宫。窦贞固心中踌躇,想了想,却去找闲赋在家的太师冯道。

郭府内一片惊惶,人人如惊弓之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郭威的继室姓张,因郭威而显贵,今年初刚被封为吴国夫人。张氏的身边环坐着一班最大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人,当中有郭威还未成年的儿子青哥、意哥、定哥,郭威之侄郭奉超、郭逊古,而养子郭荣的三个儿子郭宜哥等还太幼稚,茫然不知宅外的凶险。

陪伴张氏的,唯有郭荣之妻彭城县君刘氏。两位女流之辈搂着孩子们,瑟瑟发抖,等待着屠刀降下。大难临头各自飞,家仆们大多已经逃走,剩下不肯走的也被这两位女人遣散了。

呯!

宅门被人踢开。张氏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由自主地与刘氏靠在了一起,两位女人慌张的神情也感染了身边的孩童,有人哇哇大哭起来。

从前院到后宅直线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遥,但她们觉得如同在热锅中煎熬了一辈子之久。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普通褐衣,腰佩横刀,挺着一支铁枪,威风凛凛地站到了两位女人的面前。

“将军!救我!”两位女人却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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