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生将工具捆成一捆背好,去顾家门口磕了几个头。磕头时还竖起耳朵,尽力分辨,却听不出小玉姐的声音。磕完头,涂生踏着积雪,朝村外走去。

沿路有许多村民。这些人都是背井离乡到这个鬼地方,离村几步就渺无人烟。从前还每天有事做,从睁眼忙到闭眼,入冬以后终日无事,又全无娱乐。有了驱逐顾大郎这个戏文,谁还能忍住不看这个热闹?

但顾大郎的力气,大家也都是晓得的。原来还只用那身力气伐木垦荒、战场厮杀,前不久却转了性子,在村里大打出手,把那几个多嘴多舌的从村头打到村尾。村里人既怕他,又因为这份惧怕,更为看这个热闹添了一重刺激。

一群群人挤在路边,不要说喧哗嘲笑,连伸脖子张望都不敢。大家在寒风中缩头缩脑,瑟瑟发抖,斜着眼睛偷看,彼此悄悄撞撞膀子,手肘互相捣来捣去。

也有的感念他的好处,却不敢大声招呼,怕惹得顾老爷不快,只是在涂生走过时假装咳嗽,悄声道一句“大郎走好”。

涂生只顾低头走路。单纯看热闹的那些他不理会,低声道别的他也不答应。但有一个声音分外刺耳,让他停下脚步。

“顾大郎,这么冷天还出门?”

是吴家边寨少寨主吴晓义,裹着件皮袍,站在路边,笑着招呼。

涂生深恨此人。

那天的事,涂生想过无数次。对小玉和顾叔无礼(绝非涂生本意),小玉和顾叔自己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剩下三人本来就是对头,没一个安着好心。

但吴寨主、刘师爷岁数较大,又自矜身份,不方便四处传播。涂生实在想象不出这两个如何跟顾庄的人闲聊、散布流言。就是想那么做,也没有哪个顾庄人敢凑到他们跟前。须知这些人不久前还是饥民,那一方则是高高在上的老爷,路上见了,必定弯腰行礼,接着马上躲开。

除了涂生自己、顾家父女、吴寨主、刘师爷,当时在场、能散布流言的,只有吴晓义。

现在又在这里得意扬扬!

真想给他几耳光。但打了这个人,必定惹得顾叔发怒,这一生都休想再和小玉姐亲近。涂生咽下那口气,只管埋头走路。

涂生恨吴晓义,吴晓义更恨涂生。要不是他,凭吴家边寨的势力,弄死一伙开荒乞丐,只当碾死个蚂蚁。谁知道一脚碾下去,竟然被这蚂蚁硌了脚……不对,岂止是硌了脚。本来当它是地下的虫豸,谁知它竟长成了个怪物,一巴掌反将自己拍进了土里!

吴家近日种种难过,都是这个人一手造成。更不用说吴晓义自己所受的屈辱!

吴少寨主,吴大少爷。在吴家边寨,在寨子出去几百里的地皮上,他吴晓义去哪里不是耀武扬威,谁敢抬起头看他?却被这个王八蛋抓在手里,像抓了一只鸡。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是一次,两次!

恨得要命。同时又怕得要死。

天遂人愿,让这个人倒了大霉。吴晓义还能不出来看笑话?

冬日天寒

,吴晓义多喝了几杯(吴寨特意送来不少衣物用品,也少不了好酒)。被酒气一冲,平时的惧意冲散了许多,这才敢扬声挑衅。见涂生脚步顿了顿,又低头走路,吴晓义胆子更大。“莫非是要忙着公干?啧啧,顾大郎真是一心扑在这个村子上,顾庄一定会重重报答。”

涂生仍是不搭理。吴晓义在路旁跟着走,一面走一面说:“我知道了,这不是报答不报答的事。等你和顾小姐结为夫妻,这村子还不都是你的。虽然是个倒插门,要跟着别人姓顾,但得了这么大便宜,跟谁姓不行?”一面说,一面自己笑得不行,“哎,说起来,顾大郎你到底姓什么?”

吴晓义说完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说出了一句妙语,笑得打跌,忍不住连着说了几遍。“顾大郎你到底姓什么呢?”

涂生心里怒火腾腾,但为了小玉姐,也只好强压下去。吴晓义越发得了意,一拍脑门,假装突然想起。“啊呀,我倒忘了这件事:村里传说,说顾家不要你了。这是真的么?”上下打量着涂生,“难道说,不仅不把女儿许给你,还将你驱逐出村了?这可真是,哈哈,哈哈!”说到最后,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涂生咬着牙,一言不发。吴晓义笑了一阵,又绷起脸,继续装模作样。“唉,可怜啊。没想到顾庄主竟如此无情。”见涂生仍是不理不睬,面无表情,又继续撩拨,道:“难怪顾夫人向我父亲说,顾小姐还未有婚约。现在想来,莫不是暗示我父,让他替我提亲?”

涂生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句:“大娘没这个意思,你们不要会错了意。”

说了这半天,对方第一次回话。吴晓义知道戳中了要害。“当娘的对另一个当爹的说自己女儿还没有婚约,这话都是随便说的?不是为婚姻,谁会和外人讲自己女儿的闲话?”

涂生脸色铁青,直喘粗气。任谁都能看出,这已是到了爆发边缘。换在平时,以吴晓义对他的忌惮,哪里还敢惹这头猛虎。但因有了几分酒意,不知死活,兀自聒噪不休:

“顾家女儿端的美貌,就是脾气大了些,不够温柔。顾大郎你说我是答应好呢,还是不答应好呢。咳,罢了,我便吃个亏,应了这门亲。脾气不好,鞭子多抽几顿,怕她不跪着求我?其实性格火辣也有一件好处,床上一定过瘾……”

吴晓义才说到这里,突然喉咙一紧,被掐得气息全无,哪里还出得了声。眼前金星乱冒,满天星斗中,是那张他怕得要命的脸,脸上杀气腾腾。

对这个人的恐惧顿时复活,还加了十倍八倍。吴晓义被掐着脖子,双脚离地拎起,挣扎挣扎不得,求饶又出不了声,耳朵里只听见喀喇喇响,这是后颈骨即将断裂……

“使不得!大郎使不得!”

这是有村民知道厉害,连声叫唤。三四个人攀着膀子拉扯,却分毫也撼不动那只铁臂。但有他们挡了这一挡,吴有德和刘文泉已飞奔过来。“大郎饶命,饶小儿一命!”“有什么不是处,只看在顾庄主份上!”

救了吴晓义

一命的,乃是刘师爷那一声“顾庄主”。涂生将吴晓义往地上一撇,也不说话,大踏步出村去了。

吴老爷连声问:“没事么?没事么?”但少寨主颈项乌紫,张嘴只能出气,哪还说得出话。刘师爷懂些医术,搭了搭脉,“性命无妨,但要多养些日子,方能复原。”

吴老爷这才问起缘故,方才那些村民不敢说吴少爷的不是,更不敢转述他说顾小姐那些不堪之语。吴老爷两句话问不出名堂,急得想踢死这些乞儿。还是刘师爷镇定些,拿几个钱出来,诱得村民们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吴有德气得直抖,“好,好,好个顾大郎,人都说不得你!我倒要看看,到了那一天,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师爷望着涂生去的方向,良久方道:“这个人留着,必生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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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顾庄范围,便是密林。涂生到林边止步,正想着该往哪里去,忽觉不对。前面似乎有人。刚戒备提防,前面唤了一声:“来这里。”

只一声,便将涂生唤进前面林中。就是勾魂,都没这般快法。

涂生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欢喜得不知如何,连着叫“小玉姐”,叫了几声,忽然急道:“唉,野林子里,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都离了村了,林子里那么危险不说,还轻易就迷路!像你本来就不识方向……”

涂生忽地惊觉,慌忙打住。“啊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并没有怪你。我是说,你去哪里都能分辨方向,只是这林子……其实林子里也难不倒你……”颠三倒四,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玉道:“你没说错什么,我本就糊涂,不识路径。”

涂生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从没这么说……小玉姐,你不会又生气吧?我错了。我这人,从小只学过打仗、听命令,离了行伍,都不知道怎么跟人说话。近来又犯糊涂,总是说错,惹得你生气。”

小玉轻声道:“不要说了。”又从身后地上提起一个包袱,递给涂生。“你那日从家里出去时走得太急,这些衣物都没来得及带上。”后来想送还给他,又怕他一见面就缠个不休,于是直拖到今天。“你看一看,可还缺什么不?”

涂生解开包袱,里面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是小玉姐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你对我真好。”

小玉低声道:“不要再说那些。从前我对你,有好处,有不好处。待你好的,你不用老念着;待你不好的,也别记恨。”怔了一会,叹口气,“唉,你要记恨,就记恨吧。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涂生道:“你从来对我好,从没有不好的时候。怪我骂我,也都是为了我好。我虽不懂人情世故,但也不是傻子,岂能连个好歹都不知道?这个世上,小玉姐是一片真心,只愿我好的。”

小玉听着,忽地流下泪来。“还说你不是傻子。全天下都没你这样的大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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