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生又惊又怕,幸好外面还有个比他更惊更怕的。吴晓义吓得酒都醒了。“万万使不得!”

替这两人打灯笼的狱卒安慰道:“无妨。吴少爷看见地下那条白线么?链条长度加上他手臂,再放宽些,最多只能到那条白线。只要站在线外,再也不会有事。”

黄文晔要捉弄这个兄弟,手把着栅栏,装着要打开牢门,“老二真是越长越不长进。以前来时还不像这次,胆子比兔子还小。”

吴晓义唬得踉跄后退,掉头就逃,“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黄文晔笑骂道:“幸好我不姓吴,你吴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回来,回来!门好好地关着哩。”

吴晓义远远叫道:“你不要哄我。万万开不得玩笑。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黄文晔笑道:“你不是还有件大事,巴巴地要告诉顾大郎么?结果吓出一泡稀屎,一句话没说,就夹着回去了?”

吴晓义小心翼翼摸索着回来,见牢门好好地未开,这才过来。“亏得你提醒我。喂,顾大郎,你过来两步,我便说与你。是你的喜事哩。”

他也知道涂生不会理睬,只是自己找话说,却不嫌无聊,竟说得咯咯直乐,笑得打跌。这副模样,反让涂生心里有了些不祥预感。

“顾小姐。是顾小姐的事!”吴晓义拍着腿大笑起来。

自从在这间地牢里醒来,涂生没有一天不想着这件事。

小玉姐会嫁人吗?如果她真的嫁了人,我该怎么办?

反复回想自己见过的小玉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至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涂生无数次推想,每次都是同样的结论。

会的,她会嫁。

小玉姐是最有责任感的人。她知道顾家只有她这个女儿,她也是顾家唯一的指望。

她和涂生没有你侬我侬的缠绵情话。涂生是不会说,小玉说的都是顾家:今后这个家要如何安排,房屋如何建造,田地如何划分……

涂生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他是顾家的一份子。小玉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安排,里面都有他:

修建房屋,是他和小玉住的;田地是他和小玉耕种(是我耕种,小玉姐在一边指使我就行,她是那么喜欢指使我呢)……

还有生儿育女,更加……

(小玉姐说得最开心、最不留神时才会说溜了嘴,说起生儿育女。每次意识到,总会羞不可抑,一定要打涂生一顿出气。)

涂生觉得,这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再没有比这些细小琐碎的生计安排更美的情话了。

但如今,他不再是顾家的一员。被人用最痛苦的方式,从这个家里切割下来。

小玉姐背负的顾家里没有了他,她会抛下那个家,选择他吗?

不会的。

无论她多么爱涂生,她都割舍不下那个家,还有她的爹娘(老狗!老狗!)。既然涂生不在了,为了那个家,无论多么不情愿,她最终还是会嫁的。

唉,她是那么理智的人。

被解送黑河路上,涂生一心想的是逃回顾庄。只要能赶在出嫁之前,小玉姐就不是别无选择。

她想的是顾家,而涂生可以姓顾!

顾大郎,这个名字他听

着总是别扭,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不过,没有问题,顾大郎,顾大郎,小玉姐喜欢就行。

涂生贴心地替小玉姐着想:有了顾大郎,顾家能兴旺发达。爹娘理亏在先,做坏事被抓住了马脚,再也无法反对。顾大郎也定能孝敬爹娘(能!咬牙闭眼,就当养了两条狗!我还给他们磕头送终!)那么,这桩原本就定好的婚姻,有什么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可恨逃脱不成!

(该死的赵大使!该死!该死!)

在黑河这间地牢关了这么久,小玉姐定是嫁了人了。

明知道定是这样,但涂生心底深处却总也断不了一丝痴念:

或许、或许……

而现在,这个一脸横肉的吴晓义就要开口,在大笑声中,将这一缕痴念抹得干干净净。

“亲事没成!”

巨大的喜悦吞没了涂生,让他一时间竟成了个木头人一般,听不见,看不见,动弹不得,呆呆地坐在地上。

小玉姐没有嫁人!

喜悦的浪潮冲刷着头脑,在耳朵里轰轰作响。但渐渐地,欢喜轰响中混杂进了一个讨厌的声音,“……哈哈哈……”

吴晓义。他为什么笑成这个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耳朵立即又能听见了。“……这岂不是大大的喜事么?”

说话的仍是吴晓义。说出了那件大事,顾大郎却直若死人一般,没半点反应,让吴晓义大失所望。

事先和文晔哥哥商量好,定要大大地乐一场。要不是指望着这个,吴晓义才不肯来见顾大郎。谁知道竟是这个结果。

吴晓义仍不死心,又说一遍:“按两家事先说定的,要嫁给我做老婆。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次,涂生听清楚了。一个字就如同落下一个响雷,炸在心头、脑海。

两个肩窝突然间一阵剧痛。原来是他恨不得暴跳起来,将吴晓义一拳打死。心念一动,肩膊收缩蓄力,把两个伤处猛地一扯。涂生险些痛呼出声,幸好一直紧紧咬定牙关,这才闷住了没有叫响。

这阵剧痛倒痛醒了涂生。以他现在这个模样,再怎么狂呼大喊,痛哭大骂,都是给人当笑话看待。除此之外没半点用处。但胸中那团火燃得烈焰熊熊,哪里按捺得住。

涂生于是有意扯着那根铁链,引起阵阵剧痛,用这个办法强自忍耐。

吴晓义却只当是准备多时的包袱没响,十分懊丧,却仍不罢休,定要将顾大郎撩拨起来。“……你再喜欢她,最后还不是成了我老婆。我要她怎样,她便只能怎样。若她还是念着你顾大郎,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如此翻来覆去,絮叨个不休,倒把另一个听得不耐烦起来。

“老二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镇守公子黄文晔道,“说让你下来找乐子,你的乐子在哪里?”

吴晓义悻悻地说:“谁知道他竟然成了这么个木头。枉自费我那么多口水。”

黄文晔道:“你还枉自!我把我老婆借给你过嘴巴瘾,吃了这么大亏,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说起枉自来。”

吴晓义讪笑道:“我也就白说几句,她又不少一块肉。兄弟为手足,妻子为衣服。我这个兄弟不比她重?”

黄文晔

笑骂道:“说什么兄弟,我姓黄,你姓吴,不要胡乱攀亲。就算我容你攀上来,那也是你嫂子,你不该放尊重些?”

牢房里面,涂生越听越吃惊。顾、吴两家约婚之事,涂生之前逼问刘师爷时已经知道。所以吴晓义今日一提这个话头,涂生便知是实。

但怎么说着说着,似乎将吴晓义换成了黄文晔?

吴晓义涎着脸道:“哥哎,就算是嫂子,我做小叔子的说几句风话,谁还能说我的不是?再者说,原本是我老婆,骤然间成了你老婆,我不该气不过说几句?”

黄文晔笑道:“你还气不过?我看你笑得脸都裂成两半。倒是吴叔,才是真的有些气恼。”

原来顾小玉未能中选,很快便告诉了家里。这是白玉门优待候选女子,用符鸟替她们与家里书信来往。吴家听说以后,立即上门提亲。

顾三爷之前和吴家有婚姻之约,谁知顾小玉坚决不嫁。顾三爷当时应允吴家,本是为了借吴家之力除掉顾大郎。这事既已完成,他便后悔起来。觉得女儿既有玉门之行,身份大大高于吴家,自己做了一桩亏本生意。

既然女儿如此坚决,他正好以此搪塞。吴家问过多次,吴有德甚至威胁要发兵攻打,还发鸽书告到黑河镇守衙门,号称拼着全副家产,也要将顾氏女儿娶进吴家。

顾三爷仗着女儿身份提高,不怕官司。有这个去过玉门的女儿,便是有了一张护身符。就算到了封君、甚至曹国国君处,也断然不会输了官司。哪怕黑河镇守与吴家关系不同,也不敢公然站到吴家一边,和有玉门光环护身的顾家作对。

虽然如此,顾三爷仍有些担心,怕吴有德蛮性发作,真个杀上门来。他是个内地做生意出身,再怎么杀伐决断,也不会豁出一切。那一家却是多少代的野人,发起疯来,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最后还是刘文泉师爷从中斡旋,将这段婚姻改到镇守府黄家。按刘师爷的话:黄家公子其实就是吴家少爷,如此一来,岂不同样是完成了之前的婚姻之约吗?

镇守身份远高于吴家,顾三爷于是允了。吴有德虽不情愿,一方面无可奈何,另一方面,想着那边也是自己儿子,最后只得同意。黄家白得了一个大有身份的儿媳,岂有个不高兴的。

吴家长途奔波来到黑河,便是为了这件大事:迎娶新妇(吴有德仍算半个家长)。除此之外,黄家也要给吴家些补偿,以安其心。

顾小玉本是恋着顾大郎,家里人却哄她说顾大郎没了,哭了一场之后,也便无可无不可,只要不是那个她最厌恶的吴家就行。

这些人中,最沮丧的是吴寨主,这个自然,不消说得。最古怪的却是那个本该做新郎官的吴晓义。

知道婚姻不成后,吴晓义就和犯人获释般欢天喜地。因为顾大郎早已成了他的病根。说起顾小玉,他便想到顾大郎。若真个将顾小玉娶了回家,就像顾大郎天天在门外一样,那岂不是吓煞人也。

他虽是个粗人,有时又偏要动些心眼,说出来让人哭笑不得。比如这一次,说是要来羞辱涂生取乐,但他还存着个心思,就是要将此事正告涂生:

不是我,莫找我。

“顾大郎你听到没有?这是我哥,要娶顾小玉的是他,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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