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早已习惯性地把冷面官人的斥责转换成关切,若无其事地吩咐厨房摆酒,果然,待得何耀弘入席,程幕天落后一步,心疼道:“你的腿本就肿,还在外头站着,不嫌累得慌?”小圆心里高兴,哪里晓得累,笑问:“你如何说服了我三哥?”

程幕天抬腿朝厅里去,边走边把方才的情景与她描述了一遍。小圆听得不是滋味,道:“以礼相待,是要把三嫂当菩萨供到佛龛里么,那日子还有甚么滋味?”程幕天已走到了门口,停下步子道:“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你还想如何?就算她和离得成,以李家的权势,必不会让她再嫁给小门小户,试问稍微有点子钱的人家,哪个不纳妾,哪个不逛回把勾栏院?你能确保她就能比现在过得好些?”

小圆心头涌上一丝悲哀,又强迫着自己往好处想,何耀弘压抑了这些年,一心想要盖过李五娘却又不得行,只得处处寻花问柳地来发泄,也许他自个儿立起来撑了门户,待李五娘反倒好些。

不容她多想,全哥和答哥已在厅里敲着碗喊饿,她忙命人上菜,拉着低声嘟囔“没规矩”的程幕天进厅去陪客。

何耀弘也是个极讲究的人,见两个儿子都给自己丢脸,虎着脸一个拍了一巴掌,吓得他们尖声哭闹起来,他讪讪地收回手,抱怨道:“看看你三嫂教出来的孩子,亏得你们还替她讲了一箩筐好话。”

小圆没搭理他,唤人来把三个孩子领到午哥房里去吃肉粥,又把几盘子专门给小儿做的菜端过去,待得奶娘来报,说全哥和答哥不哭了在吃饭,这才开口道:“这也就是三嫂好性儿,把妾卖了还给你把儿子养着,要是换作我,就连儿子一起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何耀弘从未听过妹妹讲这样重的话,不由自主拿眼去瞧程幕天,不料那惯常在人前吼娘子的程二郎,虽皱了皱眉头,还是只低头吃菜,竟吭都不吭一声。他心下骇然,莫非自家妹子是外头充贤妻,进门母大虫?他不敢再想下去,突然觉着李五娘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吃了两口酒便道:“眼看你家又要添丁,我去叫你三嫂回来与你送催生礼。”

程幕天兜兜转转一大圈,费神费力还出钱,就是为了这句话里的“催生礼”,当即笑开了花,拉着何耀弘吃了个大醉,才使人送他和儿子们回去。

第二日,何耀弘打了借条来,自程家抬了钱去买了个泉州市舶司的差遣,再使人去接李五娘。李五娘本是灰心丧气不愿回,她娘家的父兄却来劝她:“哪晓得他竟有本事又买到泉州市舶司的差遣,咱们家往后仰仗他的地方多着呢,你且回去与他好好过。”

李五娘既委屈又不服气,道:“我族兄不是也在市舶司,何苦去求着他。”她父兄都笑:“他们的差遣虽都是买的,但官职却不一样,你族兄的官是买的进纳官,前头是个右字,你官人却是正经进士出身,圣上亲授的官,前头是个左字;你妇道人家不晓得详细,带个‘左’字的比‘右’字更有身份呢。”

官人有出息,得了娘家父兄看重,哪个女人会不高兴?但李五娘认为他们的这番话有卖女儿之嫌,拧着性子就是不上轿。当年亲自送她去榜下择婿的大哥激她道:“你自己挑来的‘进士及第’的夫君,好容易有了出息,你舍得拱手让与他人?”这话讲到李五娘心坎上,她牙一咬,暗道,反正已忍了这些年,再忍忍又何妨,权当回娘家时风光些好了。

她坐了轿子回家,心里还是有怨气的,想同往常一样摔摔打打,却记起父兄的叮嘱,叫她莫要得罪了何耀弘,免得他不照看李家的海运生意;女人在夫家生活,少不得娘家撑腰,父兄的话她不敢不听,只好敛了性子,安安静静替何耀弘收拾赴任的行装。

何耀弘盼了这些年,终于盼来些做官人的威严,一想到如今李家甚为忌惮他,再不怕弹压不住李五娘,心下兴奋非常,晚上就到她房里宿了,把要带她一起赴任的打算告诉她。

李五娘得了这做梦也未想到的消息,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备了极厚的催生礼,挑来送小圆。小圆有孕的人贪睡,听得她来时还在床上,匆忙穿衣梳洗了来见她,歉意道:“三嫂来给我送催生礼,倒让你好等。”李五娘更过意不去:“是我来早了,扰了你歇息。”小圆扑哧一笑:“三嫂你平日里要这般同我三哥讲话,他必爱煞你。”

李五娘垂头摆弄了一会儿茶盏子,叹气道:“我何尝不晓得他爱哪一种,就是抹不下面子来低头,不过如今我们李家要依仗他,不低头也不行了。”小圆拿了个鸭蛋递给跟过来的午哥顽,教他唤舅娘,又向李五娘道:“三嫂,莫怪妹子多嘴,这居家过日子的,小事你不服软,纳妾逛勾栏的大事却依着他,作何道理?实该反过来,才是驭夫之道。”李五娘吃茶不语,小圆晓得她是傲气的人,就算听进去也不会讲出来,便岔了话题,问道:“你们几时启程,我好让二郎去送程仪。”

李五娘笑道:“瞧我这记性,我就是为这事儿特来谢你的,定是你说动了你三哥,他才肯带我去泉州。”小圆想了想,摇头道:“这你可猜错了,是三哥自个儿的主意。”

就算是何耀弘的主意,那买差遣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除了程家,无人有那么多钱肯借出来,李五娘心知肚明,还是谢她道:“随你怎样说,我只领你的情。”说完取了两张纸出来递给她,道:“这是我自娘家抄来的,说是生产前须得准备的事物,听说你生午哥时并未备齐这些,这回可不能再马虎。”

小圆接过来一看,一张纸上写的是:

保气散、佛手散、枳壳散、榆白皮散

黑圣散、大圣散、神寝元、花药石散

保生元、催生丹、黑龙丹、雌雄石燕

理中元、生地黄、羌活、葵子

黄莲、竹茹、乌梅、甘草

海马、陈皮、姜钱、黑豆

另一张是:

催生符、马衔铁、煎药炉、滤药帛

醋炭盆、铫子、软硬炭、煮粥沙瓶

干蓐草、汤瓶、干柴茅、小石一二十颗

暖水釜、灯笼、灯心、火把

油烛、发烛、缴巾、软厚穑

洗儿肥皂头发、断脐线及剪刀

这两张纸上头写的东西,乃是宋人生产时的必备用品,她头一回生产时产婆也曾备了,只是她认为那些事物中,许多都是出于迷信,并无实用,若是都带进产房,反而分了产婆和自己的心,因此只选了几样有用的带进去。

她有她的想法,但李五娘的好意不能拂却,便郑重谢过她代行嫡母之职,按着收催生礼的规矩,设了大宴请她吃过午饭才送她回去。

晚间无事,小圆又翻了翻那两张纸,发现有些“待产物品”是之前未曾见过的,便同程幕天躺到床上一起研究。

程幕天颇为潇洒地弹了弹纸,得意道:“一张是药,一张是物,你怀老二的这几个月,我已是把这些琢磨透了,有甚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小圆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保生元、催生丹、黑龙丹、理中元、生地黄、羌活、葵子、黄莲、竹茹、乌梅、甘草、陈皮、姜钱、黑豆,都是些催产保胎相关的药材,她生午哥时特意向郎中请教过,可雌雄石燕和海马,上次怎地没见着?

程幕天笑道:“郎中是自家的,晓得你的脾气,这些生产时戴在身上握在手里的催生物件,都没敢给你开出来。”说着又指了物品单子与她瞧:“催生灵符和马衔铁也是差不多功效的物件。”

烧个灵符,手里握着这些东西就能催生?小圆笑着摇头,把这张物品单子当作睡前一乐逐行看下去,煎药炉、滤药帛等物倒还罢了,灯火等物也能理解,只是那醋炭盆和“小石一二十颗”,小圆怎么也不得其解,只得再次虚心求教。

这两样,程幕天却不想解释,只道:“你定然用不上这些事物。”小圆隐约猜到是作甚么用的,但具体操作方法却想不明白,玩笑道:“难不成是肚子里的孩子不听话,拿醋来酸他,拿石子儿来打他?”程幕天的脸色很严肃,道:“若是产后血晕,便将石子用硬碳烧红,用盆盛到产床前以醋沃之。”

原来就是拿醋浇烧红的石子,用那醋气把晕死过去的产妇熏清醒,小圆不甚明白这其中有甚么医学道理,只一想到那刺鼻的味道,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嘱咐程幕天道:“若是我晕过去,拿凉水拍拍就得,莫要拿醋熏我。”

程幕天曲起两指敲了她脑门一下儿,气道:“才生完孩子,能使凉水?”说完又忙忙地轻扇自己一掌:“你引得我也胡说八道起来,你生产必定是顺顺当当的,怎会产后血晕。”

那是,产婆一天摸一回胎位,郎中三天一诊脉,自己又有一把子力气,能出差池才怪,小圆招呼他帮自己翻了个身,抱住他问:“二郎,听说辛夫人给继母送来的‘待产必备’上头,还有干马粪和马皮?那是作甚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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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我咋又欠加更了,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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