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姐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官人,恨不得一棒槌将他打死,钱家那般有钱,钱夫人出嫁时带了一半的家财来,也不过二十万,那个叫吴约的,开口就要三十万,这不是敲诈么。

等等,敲诈?程大姐脑中灵光闪现,问金九少道:“莫非是讹人的?吴约和卫娘子的来历,你可知晓?”金九少摇头道:“他说是来临安谋官职,若真是讹人,这大概是假的了。”

程大姐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吃喝玩乐偷人,你样样精通,旁的全是一团糨糊。”金九少被她骂狠了,顾不得身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使人去查吴约的来历。

派去的人打探到的消息让他们大大吃了一惊,那吴约竟是个惯常摆“美人局”的,卫娘子是他雇来的伎女,两人扮作夫妻,专引金九少这等好色之徒上钩;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吴约是官衙师爷第四房小妾的兄弟,临安的一霸。

有靠山的骗子,这可怎生是好,对簿公堂肯定胜算不大,说不准这事儿官老爷自个儿都有参予,设了个局来套大户钱的。金九少被逼到死角里,头脑反而清醒了些,道:“私了谈价钱罢,我去请个中间人。”程大姐道:“你都立字据按手印了,理字上站不住脚,须得请个与吴约熟识的,讨上几分情面。”

金九少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疼痛欲出门去布置,不料才走到房门口,就被迎面疾奔而来的丫头撞了个满怀:“少爷,少夫人,夫人不好了,你们赶紧过去瞧瞧呀。”两口子一听金夫人又有事,只得把与吴约谈判的事搁到了一旁,先去请郎中煎汤药,但这回没有方才那般幸运,郎中一番抢救,金夫人还是撒手离去。金九少还算有些明白,晓得娘亲是被自己气死的,伏在床前哭得惊天动地。

所幸他们早就料到了金夫人大限之期不久,事事都备了齐全,不至于忙手乱脚,很快就搭起了灵堂,请来了念经的和尚。他们家有钱,水陆道场自然是要做全的,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忙活完,才晓得吴约已是等不及,把状纸递到了公堂上。他们赶紧使人去求情,吴约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纸婚书,上头赫然写着他和卫娘子的名字,他拿着婚书在来人面前晃了一晃,道:“你们金九少偷了我家娘子,若不拿钱来私了,就得去坐两年牢。”

金九少听得回报,生怕吴约真把自己告到去坐牢,慌忙叫程大姐拿钱。程大姐拍了他一巴掌,怒道:“咱们家哪里来的三十万的现钱,难道你要变卖铺子么?”金九少不敢顶嘴,小声嘀咕道:“卖了铺子,再开几个便是,反正铺子里的货都是程二郎半卖半送的,亏不了许多。”程大姐没有听清,厉声问他在嘀咕甚么,金九少哪里敢讲,忙道:“我是说,何不去向程二郎讨讨主意,上回你继母要告他,不是叫他摆平了么?”

“极是。”程大姐得了希望,忙忙地备礼,带着他朝娘家去。不料程幕天得了消息,连门都不让他们进,使人出来传话道:“咱们程家没得偷人妻子的亲戚,莫要弄脏了门槛。”

程大姐气极,金九少羞极,他们在临安唯一指望得上的亲戚不肯帮忙,便只得去同吴约谈价钱,不料此举却惹恼了他,唤了几个泼皮,把金九少偷人妻子的事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本爱去金家铺子买便宜外国货的正经人家,生怕被金九少带累了名声,再不肯光顾,使得金家的生意大不如以前。

金九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苦劝程大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哄着她凑齐了三十万,又添了些珍奇珊瑚,给吴约送了去,总算教他撤回了状纸,撕了那张字据。

为了这三十万,变卖了家中大半的铺子,连程大姐这等不怎么把钱财放在心上的人也肉疼不已,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匣子,唤来人牙子,当着金九少的面,把家中妾室和养的家伎卖得一个不剩。金九少苦苦哀求,让她留下个把,程大姐骂道:“大难临头,你还念着你的妾,你怎么不想想,你这回连累亲戚家都失了颜面,依着二郎的性子,必不会再卖你便宜的外国货,咱们家的铺子,怕是都保不住了。没了铺子,连你自己都要靠我的嫁妆养活,还敢跟我提妾?”

金九少立时矮了半截下去,又想到那个儿子并不是程大姐亲生,她在金家竟是无半点牵挂,若是她发狠要和离,自己岂不是人财两空?他越想越怕,不但不敢再提妾室,且掏空了心思在程大姐面前讨好奉承,夜夜的柔情蜜意起来。

程大姐还是了解程幕天的,没出几日,他果然断了金家铺子的货源供应,声称他家若要再进货,得和旁的人出一样的价钱。金九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没了比别家更便宜的货源,就只得关门大吉,将剩下的铺子连着没卖完的货,全盘了出去。他卖了铺子拿到现钱,暗自比较了一下,觉着自己手里的钱还是没程大姐的嫁妆多,便干脆奉了一半出去讨她的欢心,将另一半偷偷藏起,留作会相好的资费。

他虽死性不改,却再不敢明目张胆,每夜都老老实实待在程大姐房里,洗脚水都亲自与她端来。程大姐失了财,却得了快活日子过,心中得意竟盖过了懊恼,恨不得到处去宣扬自己挽回了官人的心。

这日恰逢程三娘生的闺女满月,她忙忙地备了礼,一脸喜气洋洋地朝甘家去,想把自己这几日过的神仙日子好生炫耀一番。待得她到了程三娘房中,却发现这里冷冷清清,桌上只有小圆送来的彩缎、珠翠和卤角儿,她这才记起来,程三娘生的是个不招人待见的闺女,恐怕甘家二老发了话,不许他们大事铺张。她搁下贺礼一问,果然如此,程三娘抹着泪道:“我不争气,没能生个儿子,公爹和婆母就要给官人纳妾,官人执意不收,他们一怒之下就说,就说再也不给钱供官人读书了。”

程大姐气得破口大骂:“你家公婆甚么东西,头一胎而已,他们就晓得你往后生不出儿子?”小圆拿了帕子替程三娘拭泪,劝道:“快些莫哭了,你才出了月子就这样哭,小心落下病根。你家公婆还以为甘十二在苦读备考,才想出了断钱逼他的法子,可这又不是实情,甘十二如今能挣钱养活你呢,怕甚么。”

程大姐连连点头,赞同道:“你嫂子讲得极是,既然甘十二能挣钱,你只认定了不纳妾,他们拿你无法的。”小圆见她还是待自己很亲热,诧异问道:“大姐你不恨咱们?”程大姐更诧异:“我们害得你们丢了脸面,你不恨我就罢了,我哪里敢恨你?”

小圆道:“休听二郎胡说,没得男人犯了错非要把女人拖上的道理,是他金九少害得我们丢脸,和你没得关系,说起来你也是被他连累了。”

程大姐苦笑道:“话是中听,可夫妻本是一体,他丢脸,就是我丢脸,这也是我管教不严所致。”

小圆和程三娘都被她一个“管教”逗笑起来,问她道:“那你如今可管得严了?”程大姐笑道:“日子虽穷了些,但他手中无钱,倒不再成日朝外跑。”小圆道:“二郎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才发了那些话,等过些日子,还是要照拂你家生意的。”程大姐连连摆手:“赚了钱也要被金九少拿去买妾养伎女,我宁愿过穷日子,你快些与二郎讲,莫要把这主意传到金九少那里去,不然他又要不消停。”

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圆本是替她担着心,这下全换作了为她高兴。她陪程三娘坐了一时,起身告辞,回家把程大姐的事讲与程幕天听,笑道:“大姐竟是拿钱换回了官人,得意的很呢。”程幕天面色凝重,关起房门搬出账本子,道:“这事儿没那般简单,吴约背后的人是官衙,金家是被他们盯上了,存心叫他吐钱出来,不然我也不会逼着金九少关了铺子。”小圆惊道:“金九少得罪了官老爷?”程幕天翻了账本子来看,摇头道:“他能得罪甚么,不过是上回我们装穷,官府没捞到好处,现在讨账来了。”

小圆想了想,嘲讽一笑:“也是,朝廷与金狗和议,每年送出那么些的岁贡,总要有人来出钱。”程幕天手下顿了顿,道:“这话咱们俩私下讲讲便罢,莫要叫有心人听见。”又问:“咱们是拿钱消灾,还是再装一回穷?”

小圆苦笑道:“拿钱消灾,可就是真穷了,金家只有几个铺子,都叫他们敲诈了三十万贯去,若换成咱们家,还不得狮子大开口,索要个百来万的?至于装穷,总不能装一辈子,只要家还在这里,他们就总有机会找上门。”

程幕天微微吃惊:“听你这意思,是想搬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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