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了粥,只觉人身上也舒服得很。她们两个已去歇息了。恐怕,被俘后她们从来不曾有过一天不担惊受怕的日子吧。虽然她们还有些怕,便多少面上已有了些笑容,告诉我,一个叫白薇,一个叫紫蓼,是共和军中一个中级官员的孪生女儿。

看着她们歇息的那个小帐蓬,我不觉叹息。如果苍月公不曾谋反,她们必是两个养尊处优的名媛,周围围着一大批公子哥,像我这等小军官,想要她们假以颜色都难,现在她们却像两个柔顺的奴仆一般服侍我。

今夜要发动反击,我也实在睡不着。走出门去,暮色已临。远处,蛇人的阵营中也没有什么声息。我又到了那箭楼上,却看了看那个望远镜。那两个小兵也认识我了,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在望远镜中看去,模模糊糊的,也没什么异动。只是让我有点担心的是,蛇人营中已亮了些。也许,蛇人也在渐渐适应火光,一天比一天不再怕火。

我看了一会,眼有点酸痛。正想离开,忽然,眼角一瞟,在那望远镜里似乎看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动。

那是什么?

我又伏到望远镜前。那望远镜本就不太清楚,加上已是暮色苍茫,更看不清了。刚才似乎见那影子约略是在树林前,但现在看去,什么也不见。

是我眼花么?

我慢慢走下箭楼。城头上,夜巡的士兵仍在四处巡视。每一个人都不准解甲,休息也只是偷空打个盹。这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吧。

师老厌战。《行军七要》中也告诫这一点。我们发兵以来,都是势如破竹,一直没有这种迹象。但如今与蛇人相持在高鹫城中,却一下让人有了厌战之心。以武侯之能,不会看不到这点。他仍要再战一场后退兵,那也是欲收全功,以全他盖世名将之名吧。

名将。我不禁一笑。古往今来,出过多少名将。所谓的名将,无非杀的人多而已。陆经渔跟我说过的?无非杀人有方?,那也是厌倦也征战所发的感慨吧。战场上,除了杀和被杀,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天空中,月亮升起,淡淡的一牙。去年此时,高鹫城中也许正歌舞升平,准备过年,今年,绝大部份人都已成为尸骨。仅仅一年而已,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我走下城头,正想回自己的帐中休息,忽然,城中响起了幽渺的箫声。

那箫声起得地方也不远,似是南门城头。箫声清雅秀丽,也不知吹的是支什么曲子,十分悦耳动听。曲调却十分繁复,便如一根细细的长丝,千回百转,却又一丝不乱。

听着那箫声,仿佛身体内外都流动着洁净的清水,什么都不再想,竟飘飘然有欲飞之感。我在城下听得也有点呆了,只盼那箫声响得久一些。

正听得入神,忽然箫声中插入了一支笛声。这笛声极是嘹亮,突兀而来,有如利刃破空,却那如丝一般绵密的箫声却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本该如此一般。

那响亮的笛声越吹越响,终于,箫声再应和不了笛声,已是欲断欲续,这时,忽然?铮淙?一声,响起了一串琵琶之声。

这琵琶声一响起,我心头也一震。

尽管我不懂音律,但只一听这声音,便知那是谁弹的。

雪白的手指,如泣如诉的曲调。那一日的红灯绿酒间,如惊鸿一瞥,只是一个纤弱的身影。

我向南门走去。走了几步,嫌走得太慢,跑了几步,但一跑,肩头却有点疼痛。此时我却管不了那些,顾自向前跑着。

西门到南门也有一段距离,但听那声音,也不在正南门,而是南门偏西的城头上。

那是武侯的临时阵营啊。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在弦上飞舞的手指,只想再听一下那种让人泫然的曲调。

笛声和琵琶的声音犹在一处。连我这等人也听得出,笛声中浑是一片杀伐之象,那琵琶声平和中正,却带着一点柔弱。弹得一刻,笛声又越拔越高,琵琶声也似要跟不上了。

柔美的琵琶声,仿佛杂花生树,似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山谷,与日月同生共长。笛声却像是一柄闪电般击来的快刀,一队风驰电掣般冲来的铁骑,击破了和平的迷梦。刀光闪闪,地上流淌着鲜血,四处都是烈火和人的哭喊。

我奔跑着,任那曲调如浮云般绕在我周围。不知何时,我只觉得眼中已有了泪水。

战场上,不管说什么解民倒悬的正义之战还是开疆拓土的不义之争,死得最多的,仍是无辜百姓。便是冲杀在前线的士兵,他们战死后又能留下什么?胜方的亡魂,称为国殇,还有点哀荣。败方的战死者,却只能遭人唾骂,谁想过他们家中,一样有着妻儿老小,在他们临死时的心中,也许和那些最爱和平的人一样,仍想着给自己家人一点温暖。

跑到了一个城头,我已是气喘吁吁。毕竟,我伤势不轻,这一通跑让我有点脱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拾级而上。

此时笛声已压倒了琵琶声,便如一条在天际间飞舞的蛟龙,忽焉在东,忽焉在西,不可一世,似乎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中冲杀,当者披靡。

忽然,在高亢的笛声中起了一个转折,似是水面有了一个小小的涟漪,隐隐地有些孤寂之意。

那是什么人?

我想着,踏上了城头。

我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队女乐中,怀中怀着琵琶,仍是着那一袭黄衫,五指仍在弦上拨动。尽管笛声嘹亮干云,琵琶的声音仍是如草尖的露水,纵然铁蹄踏过,依然坠下花梢。

吹笛的,竟然是武侯!

我不禁有点目瞪口呆。我做梦也想不到,武侯居然也深通音律。他放在唇边吹奏的,也不是一般的竹笛,而是一枝磨得发亮的铁笛。此时他也似沉浸在笛声中,双目紧闭,对周围什么也不关心。他那形影不离的两个护兵大鹰小鹰也侍立在下首。

月光下,一群人有似泥塑木雕。

我不敢近前,远远地看着。城头上,巡视的士兵手扶长枪,也听得如痴如醉,仿入梦境。

笛声渐杳,显得琵琶声重又突兀于外。但这时的琵琶声已不成曲调,便似大军过后,一片狼藉,那个和熙祥和的村庄中已无噍类,只剩一片残垣断壁。

武侯猛地睁开眼,放铁笛在手掌一击,?啪?一声。她一惊,手指移开了琵琶,一众女乐离座,跪倒在武侯座前。

武侯笑道:“起来吧。”

她们都坐回座位上。武侯道:“你的琵琶是跟谁学的?”

这是跟她说的。她敛衽道:“回君侯,我幼时随穆善才学的琵琶。”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清越婉脆,却又不卑不亢。她此时的身份只是个女俘,话语间却依然如与武侯平等。

“穆善才啊。?武侯低下头。

这穆善才是南国琵琶圣手,听说我们围城时便在高鹫城中,后来不知所踪了,多半也已死在围城中。

武侯抬起头,似是自言自语道:“四十多年前,我与穆善才在帝都会过一面,他传给我以琵琶指法吹笛之技。不知不觉,四十多年了啊,怪不得我见你的琵琶竟能与我这支《马上横戈》相应和。”

她忽道:“君侯的笛曲妙可入神,但兵刃之气过重,我最后已散乱不堪,难乎为继了。”

这话既可说是恭维,也可说指摘。武侯却也不以为忤,道:“正是啊。我自知久在行伍,只怕血中流出来也是刀锋的寒意了。唉。”

最后那一叹如同从心底发出。

不为人所知的武侯竟然还是这样一个人?我惊得目瞪口呆。也怪不得吧,武侯能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帝国立国以来的战将,据说武侯也可排到前十位了。如果我仅仅只凭勇力,那大概永远也成不了名将。

发现自己想的居然是这些,我突然有点对不起她的感觉。

也许她的父兄便是死在我的刀下。现在,她已只成了一班要送给帝君的女乐中的一个了。不知为什么,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对战争的痛恨。

如果,战争没有发生,南国依然是一个行省,人们安居乐业,那有多么好啊。

我站在城墙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西南边发出了一阵巨响。武侯站起身,眺望着远处,道:“反击开始了!”

西南边,火光飞起,烟焰张天。几乎所有在城头的士兵都涌到城墙边看着那处。

对蛇人的反击终于开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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