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多或少地, 对于数十年后的人们而言, 大家谈到东北的沦陷、华北的沦陷,第一反应是“啊、打起来了”, 如果这是一部影视剧, 编剧的主流思路是立刻转入手撕鬼子阶段,如果是言情剧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倾城之恋了。

但侵略往往不是一蹴而就。

任何一个大国的衰亡都是缓慢而渐进的过程,这中途无可避免地伴随着腐败、内战、妥协——以及不愿屈服的抗争。

不争就是对侵略的默许和认同。

《塘沽协定》的签署对整个国家而言当然是耻辱, 但木已成舟, 金求岳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事情。

和1933年的所有商人都一样,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场妥协即将带来的金融震动。华北和东北是国内重要的棉粮油产区,也是矿产和木材的大产区之一,国内的电影作品用悲凉的曲调哀悼这片沃土的沦丧,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

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意味着一个巨大市场的主动权变更。资本市场有一句很无情的话, “对于战胜国而言, 战争是解决金融危机的最好办法。”

美国人非常擅长这一套,科索沃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将这个国家的金融危机推迟了好几年。

而对于战败国而言, 军费的赤字、市场的缩紧, 给工商业带来的是巨大的灾难。

金求岳知道科索沃和伊拉克战后是什么鸟样, 2012年,它们还是那个样子。

1933年的中国,正在提前上演东亚的伊拉克。

很快地, 江浙地区的财团都受到了来自中央银行的骚扰。刚开始,它代表国民政府羞答答地发行公债,之后就开始完全不要脸,直接向江浙的财阀们张口借钱。

借钱可以,如果这笔钱是拿去搞日本人,大家没的话说,关键你是拿来剿共啊!

江浙老板们:震惊.jpg

江浙老板们:不想掏钱.jpg

内战这种事情没完没了谁知道你要打几年?淞沪抗战大家也不过就是捐了700万,好家伙,打内战你公债一发上千万?

知道你还不起的靴靴。

不光老板们生气,连宋子文也生气了,蒋光头这个妹夫是只会花钱不见挣钱,拿了钱又不干正事,大舅哥给你钱是让你打日本人继承我二妹夫孙中山遗志的,不是让你跑去一天到晚跟共|产|党死磕,这和拿了家长补课费去网吧肝游戏的厌学儿童有什么区别?

这个夏天,庆龄和美龄的哥哥一再表示干不了,不干了,孙中山都没你难伺候,谁能伺候你谁来吧。

孔祥熙同志硬着头皮接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继续借钱。

金求岳第一次发现,原来四大家族的同盟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们内部也有矛盾。

金总小心翼翼地比较了一下自己跟孔祥熙之间的财富差距,是有点儿大,主要是因为孔先生有权——做着中央银行的行长,又是煤油买办。但如果联合整个江浙的纺织品工商业主,要说两句话也是说得上的。

他有点捡起了当初来句容的初心——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代翻云覆雨?

战乱时代,财富就是话语权。

因此当露生问起他今后打算的时候,求岳托着露生的手:“我想干点儿大事,如果这一票成了,也许我们金家就是中国的第五大家族了。”

露生困惑地看着他。

求岳贼笑着看他:“想不想做金陵商会的会长夫人?”

露生红了脸道:“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在枕头上半跪着说:“那请问白先生,有兴趣跟金陵商会的会长谈恋爱吗?”

露生又是一笑,将手里的书拍在他脸上:“我说念了这半天书,不见你做声、光是跑神,原来又在想这些事!”

白小爷是实在忍不了金总的文盲了,这样下去以后见人谈生意实在贻笑大方,晚上给他加强补课,就不说四书五经,先把史记、二十四史、世说新语都念一念,“别人家引经据典的时候你像个傻驴听不懂”。

金总一会儿哔哔一句“你好香啊”,一会儿哔哔一句“让我亲亲”,把露生烦得要笑,捶了他一顿:“念完这些再说闲事!”

求岳赖在他身上道:“行了别念了,你那师弟你是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人去始知情深,就是收尸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

露生虽然心里说同生共死是应当,但要眼睁睁看着师弟去送死,怎能忍心?懒懒给求岳摇着扇子:“我先安置他在榕庄街那里住下,一身都是伤,真要去也得养好了,找人陪着。”

静了片刻,帐子里一声娇柔的叹息:“其实要说真情,也未必有真情,不过是欢场一时的你情我愿,难得是月生他有这个良心。倒是那边家里几个大小老婆,全不问这个事儿。听说你推我、我推你、尸首还没见,就打算把丧事办起来了!”

求岳见他难过,亲亲他的额头:“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是真爱?他要是真的想去,就让丁广雄陪他去。”

两人透过罗纱帐,望见窗外夏夜星辰,都觉得一点凄凉,人在时代面前是这样渺小,爱和恨都不过是洪流之中的一点旋涡。

整个七月,报纸为了《塘沽协定》的事情吵翻天,商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金求岳还在考虑小企业贷款的事情,却有十分意外的客人来访——是朱子叙的大女儿,朱成碧。

朱小姐等在工厂的会客室里,求岳从厂房匆匆过来,先看见她高挑清瘦的背影,深绿色的杭绸旗袍,头发烫的是很端庄的样式,身上没有别的琐碎装饰,唯有耳上两颗方钻耳钉与领口的钻石交相辉映。闻得脚步,她转过身来,是一张寡淡的、不见喜怒的鹅蛋脸。

金求岳听见她清冷柔和的问好:“金世兄。”

她如果庸俗一点、再加一副眼镜,那几乎就和金总初中的班主任没有二样,不过美人呢三分容貌五分气度,朱小姐气度高华,因此连寡淡的容貌也一并优雅了十分。

求岳这才明白露生为什么一提起她就吃醋——朱小姐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却是宜室宜家的一张正房脸,怪道金忠明早年这样中意她,自己生病了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秦萱蕙,这他妈是皇后的人设啊!求岳一见她就不由自主地尊重:“朱妹妹,久等了,你说你有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还专程来一趟句容。”

朱成碧的脸上浮起一个合乎分寸的微笑:“听说你病了,一直也没去看看。”她端雅地伸出略显清瘦的手:“坐下谈。”

“……”

金总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和国母谈话,心中甚至有点儿惶恐。

他在打量朱成碧,成碧也在打量他,其实早就知道金少爷病得厉害,城中都风传他傻了,只是这种风传实在是自打脸,商鬼就是商鬼,两年时间,他一跃成了毛巾大王,现在手中又是家财万贯。

秘书倒了茶来,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听他问自己:“朱妹妹现在是在家、还是哪里高就?”

“我在交通银行。”

哦哦,原来是宋子文手底下,这倒是自己人了。果然成碧笑道:“前段时间你入股了交通银行,现在也是我的金主了。”

“不敢不敢。”求岳也笑:“背靠大树好乘凉。”

——“毛巾大王”的名号太他妈烫手了,给金总挣来了一笔五十万的借款。金总对中央银行的专员可怜地说:“我没有钱。”

专员怀疑地看他:“钱去哪里了?”

金总诚挚地说:“我刚刚入股交通银行,没有现款,要借,请问宋子文先生借。”

专员:“……”

当老子是傻逼哦?知道了塘沽协定我还不转移财产那老子真是白在21世纪混了二十年!

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干,江浙商人们为了逃避借款,跟兔子一样到处藏钱。这时被成碧说破,两人不免大笑——又说起华源的合营。

成碧浅笑道:“世兄之前跟我父亲签订的合约,真是一份大赌,当时我叫他考虑考虑,你倒是很能沉得住气。”

求岳心道就说是谁在给老子使绊子,原来是你!这时候也不计较了,张嘴乐道:“朱妹妹太小心了,现在你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成碧摇摇头:“其实我仍然有一点想不明白。”

“你说。”

“你有靡百客这么好的方案,国内的原棉市场原本会有一波大跌。金世兄,你原本可以先推行这个模式,等到棉价大跌,再一举收购我父亲的工厂,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

求岳见她端庄,一时浪劲上来,随口笑道:“朱妹妹,要说是为了你,你信不信?”

朱成碧毫无反应,凉冰冰道:“这种话你我之间不必开玩笑。”

“……”你真是好无趣惹。

求岳见撩她也是没用,向沙发上一歪:“朱妹妹,你之前在国外留学,是吧?”

“是。”

“在国外留学,听说美国金融危机了吗?”

1927年,美国爆发了史上第一次金融大萧条,截至33年尚未复苏,学金融的人,这点还是知道的。这波动荡没影响到中国市场,其实多少是跟中国市场的自闭性有关。

比起21世纪,1933年的中国还不那么依赖出口。

但道理是一样的。

“市场萧条,说到底是因为消费者没有购买力了。”求岳摸摸鼻子,“我把国内的棉花市场搞砸,对我一个人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波及的却是整个纺织业和棉花种植业。”

“你不想独霸纺织业?”

“想啊,为什么不想,但国内的纺织行业都死绝,工厂倒闭、工人失业,损害的是我自己的市场,最基层的购买人群崩溃了,引发的可能是整个国内市场的大地震。”求岳平和道:“我承认,我想做国内的纺织业寡头,但我不想制造国内的金融风暴,至少不要从棉花这一块儿开始地震。我想赚钱,就得稳住我的行业不扑街。”

成碧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你读过马克思?”

求岳忽然也觉得很敏感:“略懂,朱妹妹你对这个有兴趣?”

成碧又是淡淡一笑:“我只是对他的学说略有所闻,你的说法和他的理论很相似。”静了片刻,她望向求岳:“世兄是有大野心了。”

求岳笑道:“你看出来了。”

成碧站起身:“不瞒世兄说,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提这个建议。眼下财政吃紧,对江浙财团不断借款,其实也是我们行业联合和发展的好时机。交行和中行都深受借款的困扰,想要从其他方向将资金流动开。”

求岳来了兴趣:“投资纺织业这一块儿吗?”

成碧淡淡道:“我已经去拜访过石瑛市长,是他介绍我来找你。有些话我不妨明说,与其把现款借贷给不知何时才能偿还的军费,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资金流入民间,资金分割得越碎,就越能保证我们的财产不受掠夺。”

这话说到求岳心里去了,真他|妈英雄所见略同!

“你说小企业贷款这件事?”

成碧点点头:“税收我们控制不了,但借款,我们总有办法拒绝——这需要你的号召力,联盟所有的江浙纺织业主。”

金求岳忽然觉得很心惊,朱成碧与他不谋而合,但他不是傻子,他不相信这个建议是宋子文亲自提出,更不相信石瑛会敢跟顶头上司对着干。

因为这个建议的背后,意味着正面对抗中央银行的军费筹措。

他冷不丁地问成碧:“朱妹妹,你之前在哪里留学?”

“基辅。”

“……俄国?”

成碧不遮不掩地答他:“是苏联。”

——求岳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作息不调,抱歉。还是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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