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里这样形容资本家, 他说“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 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 那就是增殖自身。”

在赚钱这件事上, 每个资本家都有革命者般坚强的意志,哪怕上海的七月此时骄阳似火,静安寺会场内的纺织业主们却是丝毫不惧。大家纷纷掏出手帕来擦汗, 这汗是兴奋的汗, 被金厂长一番话激动出来的,手帕擦了汗,随手撂在桌子上——麻纱的、纺绸的、丝棉混纺的,缂丝的、抽纱的、阴丹士林印染的, 手帕们倒先在桌子上开了一个纺织业的博览会。

“搞产业联合, 不靠爱国情怀, 情怀不能当饭吃;做产业托拉斯,也不能过度依赖银行融资。”金求岳说:“这些先不谈, 我知道大家非常好奇安龙为什么能够在不进货的情况下保持大数额的生产, 对不对?”

他叫过陶嵘峻和孙主任,就叫他们把靡百客的工艺思路介绍给大家, “愿与业内所有同行分享这一创新的成果。”

要打就打重头炮!

“这个工艺项目, 在美国和国内都已经注册专利, 只要在座各位愿意放下成见、携手并进,安龙将无偿对你们进行技术援助。”求岳道:“这就是我对合作表达的一点诚意。”

这是循环销售模式第一次公开在纺织业同行面前,大家耳目一新之余, 心中皆是错愕,他们来静安寺,每个人都怀了一点尔虞我诈的心情——毕竟都是老同行,谁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就唯金家马首是瞻,眼红靡百客的也不是一个人,谁知金大少出手就是分享商业机密!

“挣钱的问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怎么把钱守住。”求岳笑道:“产业会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我们能不能先回归最初的会议议题?”

——大家最关心的借债问题。

几家银行代表也来了兴趣。

求岳先把小企业贷款的方案说了一遍,这时候看向银行代表:“坦白说,这种化整为零的方案,能够保护大家的财产,但风险也很大,因为我们扶持的对象缺乏信誉保证,不知道银行是不是能在这方面提供一些保障。”

申新代表沉吟道:“虽然风险大,但是这两年白银价格下跌,印度和日本的棉纱进口费用昂贵,把国内的原材料生产扶植起来,对我国货的长久经营是有利的。”

那几位银行代表都拉了椅子坐近,其中一人笑道:“这件事其实也不难,我们征信所可以为这个工作提供支持,可以单独开展小企业信誉存档。”

大家都看向他。

这人自我介绍:“我是浙江实业银行的经理,章乃器,中国征信所现在是我在主持工作。”

申新代表微笑道:“征信所是章兄一手创建,今天的会议场所也是他提供的。”

大家都礼貌地点头致意。

求岳见他眉目阔朗,谈吐斯文,心里有点小得意,看我们纺织业行会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真他妈超喜欢这里!

此时在场的与会人员都是自己人,大家也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如果愿意被央行借钱,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家仆们把茶点和香烟送到房门口,无人有闲心享用,席上一时各抒己见,又都看向金厂长。

章乃器向求岳道:“这个工作对征信所来说是小事情,但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疑问,即便资金化整为零,投入到民间流动,政府仍然可以通过税收来压榨我们的企业,另外账面流水也很难对央行交待。”

聪明人,这就是金总要说的事情。

给在座的老板们介绍了票据贴现的方案,求岳道:“就在我们行会内试行,这个模式不仅能加速产业周转,事实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企业到企业的走账都是公对公,因此必须缴纳营业税,光我们棉纱厂所需缴纳税项,就有印花、营业、特种经营、照牌多项苛捐杂税,营业税最重。”他叫嵘峻将带着的账簿拿来:“我们可以在周转的时候以票据的形式互相走账,因为没有实际收款,都属于赊欠,所以不必缴纳营业税,然后在最终结款的时候转以个人账户收付货款——”

在座全听懂了!

这尼玛是逃税骚操作啊!

“不不不,”求岳笑道:“这不叫逃税,这叫做,合、理、避、税。”

如果是21世纪,这个避税操作是不现实的,因为个人所得税比企业增值税还要高,但1933年的中国,没有个人所得税。

直到1936年,个人所得税才在国内开始逐步推行——金求岳在查到这个税收漏洞的时候,简直快乐得要上天!

没有个税的世界,天堂啊!!

这时候就体现出纺织业联合会的重要性了,大家同在一条船,经营互通,因此商业承兑可以互相信任。

老板们个个心领神会,大家相顾嘻嘻嘻嘻。

这里章乃器听得大喜,他早在一年前就曾经发表金融论文,提倡票据贴现的运作,此时不由得惊讶道:“金厂长应当也是留洋深造归来?这和凯恩斯的新论非常接近。”

成碧笑道:“他不是经济学出身,剑桥的文学硕士。”

“那岂不是全然一样?!”章乃器大笑道:“凯恩斯就是剑桥文学硕士,同门的学长学弟,一门同源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一天的会谈以剑拔弩张始,以欢声笑语而暂告一段落,利益是资本家们最坚固的友情。

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商量。晚上就在章经理的私邸设宴,又叫来歌女和舞女助兴。

求岳没这个爱好,也听不惯夜上海,自己踱到阳台上抽烟。

有高跟鞋的声音轻轻随出来,若无其事地问他:“世兄什么时候结婚的?”

求岳回头一看,原来是成碧,捏着烟笑了。

刚才客厅里和章乃器谈话,章老哥一直跟他讨论凯恩斯,把金总讨论得脑仁疼,脱口而出道:“实不相瞒,这是内子的想法,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此时看看成碧,心想国母原来对金少爷还是难忘旧情,见成碧欲言又止的样子,摇头笑笑:“你猜不到我跟谁结婚的。”

成碧淡淡道:“之前以为会是萱蕙,现在无论是谁,我也都恭喜你。”

她说得很真诚,灯红酒绿的晚风里,其实是有一点凉薄的看淡。求岳不由得低下头看她,她坐在铸铁椅子上,托腮远望法租界一片绿荫,在夜色里像起伏的山。

金少爷不配这样的女神,金总想,真有眼光,早该娶了。

所谓狗眼瞎了可能就是这样,其实他身边每个爱慕者都很好,萱蕙纯洁,成碧端庄,露生就更是不用说天上掉下来的黛玉兽。金总真的很好奇金少爷到底喜欢什么款式?这么多小仙子就没一个能打动他的心?

叫这么些女孩子辜负青春,可恨!可恨!

金总不是后宫男主,想安慰成碧也无从说起,甚至觉得有一点尴尬。成碧却很平静地抬头问他:“我听说世兄跟斧头帮的王帮主有些交情,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金总忽然警惕。

“只是一般认识。”他含含糊糊地说。

成碧缓缓道:“他弟弟述樵现在上海,跟我有一些私人上的来往,因为不知大哥去向,所以才托我问问,能否转寄家书。”

金总觉得她有点不怀好意,王亚樵隐居香港,这件事不能透露出去,万一朱小姐由爱生恨打击报复怎么办?

他慎之又慎地回答:“自从上海通缉他,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成碧遗憾道:“那就真是可惜。若是能有王帮主的消息,你可以直接告诉述樵。”

言罢,她从坤包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王述樵先生在上海的地址。”求岳接过那张卡片,见正面是娟秀小字写的地址,背面空无一字。

这个地址离求岳所在的静安寺不远,只是他暂时没有功夫去,接下来的日子,才是会议的重头戏,实质性的联营和项目签约,都要在这几天内完成。

两天后的会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各个纱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亲自前来,在任的、卸任的,都到场了。荣宗敬人在常州,他的弟弟荣德生亲自代表申新出席回忆,穆藕初也从苏州赶来。等到最末几天的时候,交行和中行负责人也都莅临会场。

这才是真正的业内巨头的会议。

安龙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让出了一部分市场,放弃了棉纱生产,把原材料完全交给了同行,因此老牌纱厂的申新和厚生也在这场博弈里获利甚丰,不再争夺联合会会长的宝座。

这场为期十二天的会议,促成了安龙与四个国内毛巾大厂的品牌联营,十六间棉纱厂在同业协会达成了产销协议,交行、中行、浙实行联合负责了银行承兑业务。他们选择了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以民间的形式开展了自己的计划经济——均摊零售生产量,在占领市场大幅份额之后统一提升价格,保证零售市场的利润。对恶性竞争的非同业会企业,统一降价进行打击。

相应地,作为牵头方的安龙,为参与这个联合行动的所有企业提供专利技术支持,授权他们使用靡百客的商标标志和营销模式,瓜分服务业的批发市场。

宣告中国棉纺织业托拉斯的诞生。

他们在章家花园里合影留念,冯六爷人不在上海,未能前来,求岳自然推年最长的荣德生坐中间,荣先生温和笑道:“坐吧,坐吧,你既然是这一届的会长,你坐中间是应该的。”

“我这不算会长。”求岳笑道:“轮流执委,今年我来主持工作而已。”

联合会采取了新的决策形式,不再由会长和理事单□□断,今后的所有生产计划事务,由轮任的执行委员会共同举手表决。金求岳当时脱口而出:“遵守一下民主集中制。”

——章乃器和朱成碧都情不自禁地多看他一眼。

此时荣德生和蔼微笑:“不要再推辞了,孩子,你想法很多,也是敢想敢干,希望今年我们的联合会能够有一个好的成绩。”

说着,他和穆先生一起,拉着求岳坐下了。

照片很快刊载在上海和南京的时报头条,这张照片上,后排是华东、华南、华北的各毛巾及纱厂总经理,前排自左至右,分别是华源纱厂总经理朱子叙、厚生纱厂前总经理穆藕初、申新纺织公司经理荣德生、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浙江实业银行副总经理章乃器。

他们中央坐着的,是这一届的全国棉纺织业联合会会长,在一群知天命之年的沧桑面目中,他是独一份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神情,很英俊,还有些憨直。《申报》特在他名下标注:靡百客纺织公司总经理,金求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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